前幾天，兒子的朋友送來一塊山里的黑土豬肉，經(jīng)阿姨一加工，滿屋飄香。誘得我拿起筷子品嘗一塊，好吃！好久都沒有聞到過這種味道了，這味道好熟悉，是歡歡（豬的名子）的味道。我突然放下筷子，生出許多感慨，聯(lián)想起下鄉(xiāng)那一段有情有趣的往事。
　　 1972年，春天來臨，我們四姐妹結(jié)伴成一個知青組，下鄉(xiāng)到八嶺山金橋大隊五小隊。
　　 初來乍到，什么都想向農(nóng)民學(xué)習(xí)。首先是勞動，然后是學(xué)做家庭副業(yè)。我們跑到農(nóng)科所，抓回50只小雞，買了一頭優(yōu)良品種純白色小豬仔。按照工作人員介紹，如果喂養(yǎng)得好，可以長到200多斤。理想多么豐滿，一下子就提起了我們的興趣。
　　 小雞買回來，用大腳盆裝著，白天搬到屋外曬太陽，有利它生長；晚上搬進(jìn)堂屋，有利它休息。沒過幾天，小雞越來越少，原來可憐的小雞，沒有娘的保護(hù)，在室外白天被老鷹叼走，在室內(nèi)晚上被老鼠拖走。唉，事變太出乎意外，防不勝防，最后養(yǎng)雞的愿望以失敗告終。
　　 買回來的小豬仔，我們?nèi)∶麨椤皻g歡”，生產(chǎn)隊長專門派人給它營建了一個家，喂養(yǎng)就是我們的事了。
　　 初步人生，我們從小在機關(guān)大院長大，都有一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家庭。生活常識，生活技能都等于零的我們，常常把歡歡弄得食不裹腹。想起來就喂點，忘記了就挨餓。按人頭分谷打下來的一點糠，根本不夠食用。我們也懶得打豬草，自留地連蔥蒜都沒種一根，只能將就過。
　　 可憐的歡歡，瘦得那兩扇鼓動生風(fēng)的耳朵總是耷拉著，細(xì)細(xì)的幾條腿像麻桿，屁股后面的尾巴似小辮子，一對小眼睛好像沒力氣睜開。最后它就像一個莽撞的孩子，拱開豬門，浪游謀生，早出晚歸。用竹子鐵絲扎的門，不管怎么加固，也休想關(guān)住它。只有把它耳朵穿洞，用繩子拴住；可它寧可耳朵拉缺，也要外出，只為要飽肚子。
　　 它也有不跑的時候，那就是我們進(jìn)城回家了，拜托鄰居紀(jì)爺爺照看。老人家很負(fù)責(zé)，伺候的豬食是細(xì)切，久煮，一日三餐，和他自家豬一樣待遇。歡歡吃飽了，當(dāng)然不跑了。接著，倒頭便睡。我們回村，明顯看出歡歡催肥了。
　　 我們下鄉(xiāng)的地方，是水稻區(qū)，到處是水田。一年要插三季秧：早稻、中稻、晚稻。稻田、菜園、紅薯地有時看見歡歡的身影，盲目亂竄，不懂一點規(guī)矩。有時看見驅(qū)逐的人和歡歡在田埂上奔跑，歡歡跑得比狗還快，溝溝坎坎一躍而過，一點不害怕。因為是放養(yǎng)，可能有野性，要逮住還很不容易。趁它晚上回來，就加固關(guān)住它?？傻诙?，它還是拱開門跑了。
　　 誰說豬笨？太冤枉它了。其實它一點都不笨，只是大智若愚。它似乎洞悉了我們就是它的保護(hù)傘。只要有人攆，離家近就往家里跑，因為家里有人留守。遠(yuǎn)就朝我們所在的地方跑，讓我們解圍。攆它的人本來就是為了嚇唬它一下，根本不會拿它怎么樣。我們那時不懂事，也懶，只知道很誠懇地賠理道歉，大伙對我們知青很友善，很寬容；體諒我們從城里到農(nóng)村生活不容易，還安慰我們：小事，沒關(guān)系。如果換上生產(chǎn)隊里其他人，絕對不容許。
　　 歡歡每天按時回家。有天一反常態(tài)，夜色降臨還未回來。它沒回來，家里似乎少了一個人一樣，我們顧不上吃飯，急忙出去尋找。我們在田梗上對著空曠的田野大喊大叫，要歡歡快回家。
　　 歡歡能聽見嗎？它能回答嗎？那種傻傻的做法，現(xiàn)在想起來就想笑。我們滿村跑遍，最后在一個極為偏僻的地方，水田邊看見它被泥淖陷住，喘著粗氣，渾身是泥，樣子好可憐。我們尖叫起來，幾乎沖過去，一人一條腿，小心翼翼地把它拔了出來。歡歡筋疲力盡地爬在地上?；貋砗?，大姐二姐把它帶到塘里洗澡，我和三姐為它準(zhǔn)備晚餐，一心只想盡我們所能，安撫它一下。折騰半夜，該休息了。太陽再次升起來的時候，歡歡和我們都迎來了新的一天。
　　 歡歡人緣很好，經(jīng)常喜歡跑進(jìn)堂屋和我們逗樂。只要誰舉起吃的東西，它就跑到誰的面前，親昵地蹭來蹭去，鬧個沒完，有奶便是娘。大姐最疼愛它，每次歡歡伏在她身旁打瞌睡，大姐就給它撓癢癢，洗澡。甚至沖動之余，拿起碗給歡歡吃我們的飯菜。二姐見狀，急斥白臉地埋怨道，要講究衛(wèi)生，人畜用具要分開。大姐反駁，碗又不是不洗，在這種環(huán)境下哪有那么多臭講究……
　　 歡歡來自與我們毫不相干的另一個世界，從那怯生生的眼睛里，我仿佛感覺到它正在打量著我們。思考著是吃，還是不吃。大姐招手示意快吃，它這才津津有味地咂咂嘴。在那個物質(zhì)精神都匱乏的年代，有了歡歡，我們感到不寂寞。
　　 我們趕集到新場鎮(zhèn)，都喜歡帶上它。十多里路，它比誰都跑得快，四蹄生風(fēng)，歡蹦亂跳。你到那，它到那；請放心，不會弄丟。周圍農(nóng)民像看稀奇。
　　 中午，到餐館吃飯，我們吃，它也要吃，花錢買餐館潲水安頓好它。如果沒吃飽，它還會可憐地仰起臉，盯著你的碗，一副討好樣，終于我們又屈服了。不過你或許根本無法想象它給我們帶來的樂趣。
　　 下半年，村里到處走豬瘟，好多農(nóng)戶家豬注射了豬瘟疫苗，可都難逃魔爪。我家歡歡長期在外奔跑鍛煉，什么都沒搞，什么事也沒有，身體棒棒的。
　　 年關(guān)將至，農(nóng)村開始?xì)⒛曦i，我們家的歡歡個頭小，過地磅，85斤還不到。可是千般不舍，萬般無奈，也沒有辦法。大姐過完年招工進(jìn)廠，我也要離開。離大限的最后一天，大姐悶聲不響地給歡歡洗了最后一次澡。我們幾姐妹精心給它準(zhǔn)備了豐富晚餐。豬食嘩啦一聲倒入盆中，歡歡高興地奔向食盆，大口吞嚼起來。我手倚在欄桿上，楞楞地看著它進(jìn)膳，用心里聲音說道，多吃一點，享受吧。
　　 第二天上午，大限已到。大姐堅決不去，二姐有事，剩下三姐和我。來到豬圈，陽光和煦地照著，歡歡還在酣睡，那樣子十分可愛。我們不忍心弄醒它，踮著腳退回堂屋。此間，村民多次催，該我們了，別人要收攤了。我和三姐才將歡歡慢蹭蹭地朝禾場趕……
　　 萬物皆有靈性。歡歡那天不高興，沒有活蹦亂跳，拖曳著沉重的腳步，慢慢騰騰地向前挪動，好不容易才到了禾場。
　　 歡歡被人揪住耳朵提起尾巴的時候，它還在用四肢拼力掙扎。平常只會在嗓子眼兒里哼哼唧唧的它，突然大聲悲愴地呼叫；但卻一聲低似一聲，后來顫粟的四肢慢慢地不顫動了。那聲音像凄厲沙嘎哨子，聽得使人揪心。臨了還不免挨上冰涼的一刀，不得善終，看得人好難過。霎時，我深悔來這一趟。
　　 最后，經(jīng)過這番洗禮，歡歡超升成為一種有用的東西，不負(fù)養(yǎng)它的人。我們借了一口大鍋，請全村人來喝湯，感謝村民對我們的關(guān)照。
　　 豬肉雖然味香可口，我是聞其香，不忍食其肉，吞不下去。
　　 百感千思，綿綿往事，都離我遠(yuǎn)去；而在心里留下的那經(jīng)歷，那成長，那情趣，等到多年后想起時，仍然回味無窮。
　　 農(nóng)村老百姓一句話說，豬就是菜，殺豬就像切菜。
　　 可什么樣的菜能讓我們記住那段歡樂呢？不做知青，難有這段故事?！皻g歡”的名字寫在了我的知青履歷里。在那個知青年代，我們能夠從“歡歡”的身上找到快樂，我始終覺得是一段很好的回憶。知青是接受“再教育”的代名詞，我們還能從知青的日子里，從“歡歡”身上獲得一些快樂，已經(jīng)是為那段日子添上了生動了。
　　 我一直糾結(jié)著，我是吃一口“歡歡”的肉呢，還是站在一邊看著別人飽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