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人世間】老彭的救贖(散文)
(一)老彭
“老彭!老彭!老彭!”一聽這嘈雜的喊聲,就知道孩子們又在圍著老彭要糖吃了。只見一群孩子圍在一個40多歲中年男人身邊,不停地跳著,要搶男人舉得高高的手,他手里捏著一把花花綠綠的水果糖。
老彭是一名退伍軍人,典型的山東人,個子高高的,皮膚白凈,那個年代用帥來形容也不為過吧??上纳ぷ邮撬粏〉模v話時別人一般聽不清,要湊近仔細聽才能勉強聽懂。他的一條腿還有點瘸,聽說是工傷后留下的殘疾。因為殘疾,同時,廠里也看在他是南下干部退伍軍人的份上,照顧他干工會的一些簡單事務,寫寫字、畫畫黑板報、貼貼通知以及其它雜事。他沒有家庭,沒有親人。平時會幫職工宿舍的鄰居,修修門鎖、桌椅板凳之類的。每月領了工資,老彭就會買一些水果糖分給鄰居小孩,看著孩子們高興,他就微笑著在旁邊看著。雖然他不會講話,但他性格溫和,會教孩子們畫畫,或教他們做一些簡單的手工,所以小孩們很喜歡纏著老彭。
“老彭,老彭!有人找!”隨著門衛(wèi)大爺的喊聲,老彭扒開孩子們,向大門口看去,只見門口站著一個黑黑瘦瘦的男孩,十三、四歲左右,穿著少數民族服裝,兩只手拘謹地抓住衣角,背上背著一個花布包,小心翼翼地看著老彭。老彭把糖塞給一個大點的孩子,示意他分發(fā)給孩子們,然后走到男孩面前。老彭彎下腰用詢問的眼神看著男孩,男孩靦腆地問:“你是彭亮嗎?”老彭點點頭,只見男孩打開花布包,拿出一封信,遞給老彭。老彭打開信,讀著讀著,眼睛朦朧起來,思緒飄向大門外,越過高高的東山……
(二)遙遠的往事
在遙遠的大山深處,有一座山清水秀的苗家寨子。在寨子后綠油油的山坡上,一位身穿紅衣的苗家女子正在山上放羊。高高的藍天飄著幾朵白云,黑色的羊群在草叢里埋頭吃草,那女子輕舞著手里的鞭子,正忘情地唱著歌,歌聲悠揚婉轉,像百靈鳥的歌聲穿透云霄。對面山腳有一條小河潺潺流過,一支看似解放軍的隊伍正沿著河邊走來。適逢夏天,天氣炎熱,沒有一絲風。河邊樹上的知了不停地呱噪長鳴,大家正走得汗流浹背、口干舌燥。突然聽到這歌聲,好像一股清涼的風吹來,振奮著人心。“好個萬綠叢中一點紅!”隊伍里有人贊嘆,大家都抬頭望著對面山上唱歌的女子,不知不覺停下了腳步。“歌聲太好聽了!雖然聽不懂!”也有人這樣說。從部隊退伍的彭亮就在這支隊伍里,他也抬頭看著山上的女子,不覺看得聽得入了迷?!翱瓤?,同志們,快走吧!前面馬上到了。記住,我們工作隊的任務是給當地群眾宣傳、灌輸土地改革的思想,‘打土豪、分田地’是我們的口號!”領隊的張隊長拿下已摘了帽徽的舊軍帽,抹了一把頭上的汗水,繼續(xù)說:“雖然這邊是和平解放,我們還是要時刻警惕著有沒有國民黨殘余隊伍,藏在這深山老林里。那些原來藏在山里的土匪雖然已經剿過幾次,也不排除還有殘余的。而且,這個少數民族地方,民風彪悍,大家盡量減少和百姓的沖突。所以,同志們,我們任重而道遠?。 贝蠹乙宦?,頓時嚴肅起來,凝重的心情溢于言表。
進入苗寨的第二天,這個由部隊退伍軍人和地方組織抽調人員組建的土改工作隊就忙碌了起來。他們首先找到了首領土司,好在這個苗寨以前就接觸過解放軍,知道他們是為民革命的軍隊,也知道一點共產黨的政策,土司也會講漢語,溝通起來就順利一些。開始兩天,工作隊向土司及其隨從宣傳黨的一系列政策、土改政策等等,費了好大口舌。土司家的田地很多,突然讓他分出去,他也不樂意啊。在張隊長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宣傳說服下,土司終于答應配合工作隊的工作,并答應幫助他們說服、動員寨子里的地主和村民。彭亮和同志們分作幾個小組,分頭在寨子里奔走,進行著宣傳動員工作。百姓里有些懂漢語,有些不大懂,工作隊就發(fā)展懂漢語的村民幫忙宣傳。只是,有幾個地主不愿意配合,還對工作隊惡言相向、罵罵咧咧。
這天,彭亮和另一個工作隊成員楊二虎的任務是去給寨子最西邊的幾家宣貫。他們剛走進一家村民的吊腳樓門口,就看見院子里晾衣繩上晾著一件紅色的衣裳,彭亮眼睛一亮,開口喊道:“有人在嗎?”半天,才走出一個老漢,手里拿著煙桿,頭上打著包頭,衣服很舊但很干凈,瞇著眼打量著他們,彭亮趕緊說:“老鄉(xiāng),您好!我們是土改工作隊的,現在來您家坐坐?!崩蠞h不置可否地看著他們,半晌,才說了一句話,可惜彭亮他們沒聽懂。他們拿出宣傳資料來,老漢也搖搖頭。這可急壞了彭亮,心想應該喊著那個懂苗族話的老王來。“你們干嘛呢?”突然,門外有人用漢語問到,二人轉身看到一個身穿苗族服裝的姑娘,手里抬著一盆洗好的衣服,正瞪著大眼睛詫異地看著他們。彭亮趕緊說:“你好,老,老鄉(xiāng),我們,我們是土改工作隊的,現在來您家坐坐,坐坐......”不知怎的,彭亮口吃了起來,說話有點語無倫次,臉也紅了起來?!芭?,聽說了,進來吧!”姑娘倒是挺大方地將他們往門內讓。然后她放下盆,對老漢說了幾句話,老漢看看他們點點頭,算是打招呼。姑娘說:“這是我阿爸,不懂漢語。等我晾一下衣服!”他們趕緊和老漢點點頭。楊二虎先介紹了他們兩人,又接著問姑娘:“你,是不是那天在山上唱歌、放羊的姑娘?”姑娘笑了笑,邊晾衣服邊說:“應該是吧!我放羊時就喜歡對著空曠的山谷唱上幾句?!睏疃⒑团砹羶扇藢σ暳艘谎?,楊二虎夸獎說:“你唱得太好聽了。而且你還會說漢語,很厲害!”姑娘不好意思地說:“嗨,是前幾年有個老師來支教,和他學了漢語和寫字。后來,他就參加革命去了。哦,你們叫我阿瑤吧,我們上樓去說!”然后阿瑤引著他們上了吊腳樓,老漢也跟著上樓。上了樓,一進去就看見一個中年婦女坐在一邊織布,旁邊還有一個小男孩。婦女停下手中的活計,審視著他們。阿瑤介紹說那是她阿媽和弟弟,又和婦女說了幾句苗族話。阿瑤媽媽對他們點點頭,繼續(xù)織布。他們圍著一張竹子做的桌子坐下來,楊二虎和彭亮拿出資料和筆記本,開始宣傳。阿瑤認真地聽著,時不時給她阿爸翻譯一下,彭亮卻心不在焉,看著阿瑤純樸而漂亮的臉龐,走神了好幾次。阿瑤發(fā)現彭亮的異樣,也紅了臉,楊二虎悄悄拐拐彭亮,低聲提醒他說:“干嘛?別走神??!”等二人宣傳完了,阿瑤和她阿爸交談了幾句,然后對他們說:“我們家反正也是窮人家,我阿爸給地主家種地,我也給地主家放羊呢。所以,我家肯定歡迎土地改革,如真能分到田地,我們一家感謝你們,感謝共產黨!”說完,站起來,給他們鞠躬,彭亮二人趕緊也站起來說:“使不得!也請你們幫忙向村民鄰居們宣傳一下。”說罷,和老漢握了握手。和阿瑤握手時,彭亮像觸電一般,差點沒僵在當地,還是楊二虎推了推他,才反應過來。彭亮尷尬地紅著臉,趕緊先跑下樓去。老漢詫異地看著楊,楊二虎趕緊和阿瑤解釋說:“小彭今天有點不舒服,再見!”說完也趕緊走下吊腳樓,追上彭亮。楊二虎攔住彭亮,盯著他的眼睛說:“你小子,老實交代,是不是看上人家姑娘了?”彭亮躲閃著眼神,嘴上說:“哪有的事,你不要亂說?!鞭D身往另外一家走去?!鞍?,你別忘記,來此地前,張隊長交代過,這個苗族可不好惹,男的好斗,女的潑辣,老的,”楊二虎嚷嚷著跟在后面,小跑著追了上來,湊到彭亮耳邊悄悄說:“會下蠱!”。
接下來的幾個月,在土司、阿瑤和大多數懂漢語的村民幫助宣傳下,大多數村民老鄉(xiāng)都知道了土改政策,都表示歡迎和盼望。少數開明地主也同意拿出田地來分,就剩幾個惡霸地主難纏,要不關門不理,要不就是跳著腳大罵或干脆耍賴。甚至有的地主還糾集了一些狗腿子,專門在暗處偷襲工作隊的人,導致好幾個同志受傷。一時間,土改工作難以進行下去。后來,好在上級領導考慮到邊疆苗族地區(qū)不好開展土改工作,從旁邊州縣調撥一部分武裝隊來支援,經過一系列打土豪、斗地主活動,土改工作才得以進行下去。最終,所有村民都分到了田地,整個寨子像過節(jié)一樣歡天喜地,載歌載舞、喝酒慶祝三天三夜。工作隊和村民們也混熟了,阿瑤還邀請工作隊去她家喝酒、吃飯。
這天,工作隊沒事,給大家放假休息一天。彭亮一人逛到了寨子邊的山腳。這個山寨依山傍水,竹林深深,風景真是美不勝收。彭亮邊逛邊向山上張望,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果然看到了想看見的,阿瑤果真又來放羊了!她還是穿著那件紅衣裳,身材苗條,手里舞著鞭子,頭上的銀飾在陽光下閃著光,把她的臉襯托得又嬌美又夢幻,彭亮不覺看呆了。
“?。∧?,你怎么在這?”突然,一聲嬌喝把彭亮拉回現實中,阿瑤看著他,有點臉紅地問道。彭亮局促不安地囁嚅道:“我,我......”,“你們工作隊放假了?”阿瑤見他吭哧半天說不出話,就掩嘴笑了笑,主動問。彭亮看她笑了,頓時安心不少,說話也利索了:“是的,我發(fā)覺這邊風景很美,所有過來走走?!薄吧厦骘L景更漂亮呢,要不要上去看看?”阿瑤指著山坡問。彭亮說好?。“帍澭鹨恢恍⊙蚋?,就向山坡上跑去,邊跑邊喊:“來追我?。】茨阕返蒙喜?”彭亮心花怒放地追了上去。
山坡上視線開闊,長滿了青草和大樹,草叢里開滿了各色小花,映襯著藍天白云,遠處的山峰一座連一座,真是令人心曠神怡。彭亮氣喘吁吁地跑到阿瑤身邊,阿瑤氣定神閑地坐在草地上,因跑動而臉龐微微發(fā)紅。她看著彭亮,笑著說:“你們當兵的體力還沒我們農民好啊!”彭亮蹲下來,癡癡地看著面若桃花的阿瑤說:“阿瑤,你好美啊!”邊說邊撫上阿瑤的臉,阿瑤身子微微一震,向后避開了稍許,臉一下就紅起來。她垂著眼睛,嬌羞地低聲問:“你是要和我好么?”彭亮見她不反對,抑制不住激動,靠過來,輕輕摟著阿瑤的肩頭說:“是的,我,我好喜歡你。你不知道,我一見到你就心跳加快,不見你就朝思暮想。每天白天盼著見到你,夜里夢見你!”阿瑤說:“我也是…”,還沒說完,彭亮就按耐不住,捧起她發(fā)燙的臉頰,向那紅艷艷的櫻桃小嘴吻了下去。阿瑤嚶嚀一聲,渾身都酥了,順勢癱倒在草地上,彭亮撲了上去……
風,颯颯吹過山坡,羊群在埋頭吃草,四周萬籟俱寂,太陽靜悄悄地看著人間發(fā)生的一切。不知過了多久,兩人才從激情中沉靜下來,各自默默穿好衣服。阿瑤的臉依舊很紅,突然就嚶嚶哭了起來。彭亮趕緊摟著她,問:“怎么了?”阿瑤抽泣著說:“糟了,我們苗族是不能與外族人通婚的,除非,他留在寨子里。”彭亮說:“別擔心,明天我就寫信給我父母,請他們同意我娶你,我會一生一世陪著你?!薄罢娴膯幔俊薄澳钱斎?,我彭亮也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說到做到。我對毛主席發(fā)誓:我會永遠愛阿瑤,一輩子陪著她,如有違背,天打…”阿瑤按住他的嘴,嗔怪道:“傻瓜,又沒叫你發(fā)誓,我相信你還不行么?”
當天,回到工作隊,彭亮就去和張隊長說明他的意圖。張隊長驚訝得下巴差點掉了下來,“你說什么?小彭,你要和那苗族姑娘結婚!?你有沒有搞錯,她可是苗族?。 睆堦犻L不可理喻地看著他說,又湊到他面前,小聲說:“你怎么能惹上苗族?。∷麄冇致浜笥稚衩夭徽f,你留在這里能有啥出息,當一輩子農民?你將來回到地方上,那可是干部待遇,到時還愁找不到好姑娘?虧你還當過排長,這些道理你不懂嗎?”彭亮說:“隊長,我和阿瑤是真愛,你不懂?!薄拔也欢??!我媳婦和兒子在老家等著我呢!臭小子,還說我不懂!小彭啊,我把你們帶來歷練,可不能把你留在這火坑里。這要是還在部隊里,我,我肯定把你關三天禁閉!”張隊長恨鐵不成鋼地越說越激動。彭亮:“我已經決定了,你就不用勸了。我這就給家里寫信去?!迸砹吝呎f邊向宿舍走去,張隊長氣得吹胡子瞪眼,對著他背影喊道:“你會后悔的!到時候有你哭鼻子的時候!”隊里的同事們知道后,一時議論紛紛,楊二虎等人還輪番找他談話,也被他堅決的態(tài)度給氣回去了。
過了半個多月,彭亮老家回信了,父親的答復是:不準與苗族女子結婚,更不準留在這里,必須回去,而且母親重病在床,希望盡快見到兒子。
作為大孝子的彭亮找到阿瑤,告訴她自己父親來信了,說母親病重,讓他回去一趟,阿瑤冷笑一聲,說:“早就知道你們漢人不可靠!”彭亮著急地解釋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先別急,我回去說服他們,安頓好母親,就回來娶你,你要相信我啊!”
第二天,彭亮出發(fā)前,阿瑤來到門口,示意他出去說話,彭亮趕緊走出去,跟著她走到旁邊無人的拐角處。阿瑤看著彭亮的眼睛說:“你會回來的,對嗎?”彭亮說:“那當然,我從來都說話算話。”“你能不能再親親我?”,彭亮左右看看沒人,抱住阿瑤,低頭親上她的唇?!班牛渴裁次??”彭亮放開她,隨口問道。阿瑤說:“是蠱,你在三個月內回來就沒事,不回來就等著吃苦果吧!”“啊?!你,就那么不信任我?”彭亮吃驚地退后一步,問道。阿瑤凄涼地笑了一下,擦了一下眼角的淚水說:“沒辦法,我也不想這樣對你,但為了我的幸福,寨子里的規(guī)矩和阿媽都要我必須這樣做,對不起!”說完,阿瑤轉身就走了。彭亮回到住處趕緊打水洗了洗嘴,漱了漱口,那奇怪的味道還是時有時無。他也沒辦法管了,先趕緊回老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