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憶】花緣情(散文)
李漁《閑情偶寄》有一卷《種植部》,是專門寫花卉的,對69種草木花卉進(jìn)行了概括性的論述。原來我以為是介紹這些草木花卉的特性和養(yǎng)殖方法,閱讀后才發(fā)現(xiàn),實(shí)際上都是以花木起興的抒情短文,每一篇都具詩賦的意境,讀來讓人頓生幽情雅趣,也就進(jìn)一步理解了這書名“閑情偶寄”的意趣。
他這樣寫“蘭”:“‘蘭生幽谷,無人自芳’,是已。然使幽谷無人,蘭之芳也,誰得面知之?誰得面?zhèn)髦??其為蘭也,亦與蕭艾同腐而已矣?!缛酥ヌm之室,久而不聞其香’,是已。然既不聞其香,與無蘭之室何異?雖有若無,非蘭之所以自處,亦非人之所以處蘭也。吾謂芝蘭之性,畢竟喜人相俱,畢竟以人聞香氣為樂。文人之言,只顧贊揚(yáng)其美,而不顧其性之所安,強(qiáng)半皆若是也。然相俱貴乎有情,有情務(wù)在得法;有情而得法,則坐芝蘭之室,久而愈聞其香。蘭生幽谷與處曲房,其幸不幸相去遠(yuǎn)矣……”
看看,這一株蘭草,“喜歡與人相俱,以有人欣賞她的香氣為樂”,還有“貴乎有情”的慨嘆,而這慨嘆的前提則是“顧其性之所安”,這是多么深邃的見地,又是多么的體貼入微。細(xì)細(xì)體味,真是到了“人花合一”“人花同欲”的境界,要說李漁不但是個大才子,還是個“性情中人”,大約這段話可以為證?!靶郧橹腥恕辈粌H僅是在人與人的性情之中,而且還在人與花卉草木的性情之中,這就是性情的層次,既有人文情懷,又有自然情懷??梢?,不是誰都可以稱之為“性情中人”的。
今年春節(jié),到花市買了兩盆花兒,一盆杜鵑,一盆君子蘭?;ɡ习褰o杜鵑還起了個名字,叫“五朵祥云”,兩盆花兒都開得旺盛,都清新奪目?;貋砗螅拮泳桶汛汗?jié)期間的一半感情給與了這兩盆花,悉心程度不亞于照顧孫子。可惜,春節(jié)剛過,杜鵑就在妻子的精心照料下凋謝了,緊接著,枝干也枯萎了,五朵祥云變成了五根光禿禿的枝椏,不但失卻了花情,也失卻了生機(jī)。妻子有點(diǎn)傷感,她說這杜鵑花和咱也就過一個春節(jié)的緣分,言辭間對這杜鵑的逝去有些惋惜。
其實(shí)我是不應(yīng)該買這杜鵑的,或者說買這杜鵑本身就是一個錯誤,是被她短暫的嬌艷迷惑了。當(dāng)然這短暫的嬌艷,不僅迷惑男人,也迷惑女人,妻子極贊成買這花兒,就是女人被迷惑的證據(jù)。
買錯了,被迷惑的期間并沒有感覺到,是在她開敗之后,我站在那干枝杈前忽然頓悟的,一種被現(xiàn)實(shí)情境觸及后的頓悟。頓悟的緣由來自白居易關(guān)于杜鵑的詩:“爭奈結(jié)根深石底,無因移得到人家”,這花是不適合在廳堂里與人共享煙火的,人與花二者“三觀”相異,本是有隔閡的,強(qiáng)求一起不得。頓悟的緣由還在于她枯萎后寞落惆悵的意境,那其中包含一種若有所思的憂怨,這大約來自李白的渲染。李白作過一首《宣城見杜鵑花》:“蜀國曾聞子規(guī)鳥,宣城還見杜鵑花。一叫一回腸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字里行間都是老人的無奈和對人生的心灰意冷。有這樣的詩為這杜鵑做鋪墊,自然會由花兒的枯萎生發(fā)出年輕人生發(fā)不出的老氣橫秋的遐思來。
更何況,這杜鵑花和杜鵑鳥是讓文人們經(jīng)常撮合到一起的,在我讀詩讀史的意境中,這杜鵑鳥并不是什么好鳥。杜鵑鳥又叫子規(guī)鳥,常用“啼血的子規(guī)”來加以修飾。有的說這鳥是蜀國國王的靈魂,有的說是屈原妹妹的靈魂,不管是誰的,都是魂魄一類。對于陽氣占主導(dǎo)地位的人世間來說,這魂魄總是陰森森的。唐代吳融有一首《子規(guī)》:“舉國繁華委逝川,羽毛飄蕩一年年。他山叫處花成血,舊苑春來草似煙。雨暗不離濃綠樹,月斜長吊欲明天。湘江日暮聲凄切,愁殺行人歸去船。”不用理解詩詞的意思,我們看看“委逝、飄蕩、成血、似煙、雨暗、長吊、凄切、愁殺”這些詞語,就可知詩人對這鳥的態(tài)度。關(guān)于子規(guī)鳥的詩詞太多了,但大多數(shù)都寄寓了離愁別緒和憂怨惆悵。怎么也比不得“鵲噪梅梢喜報晴,催開幾葉砌邊蓂”的喜鵲的陽光和喜慶。
那盆君子蘭艷麗的花朵最后也凋謝了,但甘居陪襯地位的葉子毅然走到了前臺,替代了花朵的艷麗,那飽含“闊、厚、綠、亮、挺”特質(zhì)的葉子,倒越發(fā)顯得碧綠蓬勃、青春燦爛。這花兒沒有辜負(fù)我和妻子的惜愛,似乎成了這家中的重要成員。妻子說:“這盆花和咱家有緣,我們可不能虧待她?!?br />
李漁在《閑情偶寄》中曾提到了花和葉的關(guān)系,他說:“草木之類,,各有所長,有以花勝者,有以葉勝者?!侵獦淠局?,不定在花,猶之丈夫之美者,不專主于有才,而婦人之丑者,亦不盡在無色也。觀群花令人修容,觀諸卉則所飾者不僅在貌?!本犹m,未辜負(fù)“君子”二字,既以花勝,又以葉勝,其中凝結(jié)了多少人與花的情感,怎不讓人動情垂愛呢。
今年夏天,華北大平原熱得厲害,和妻子商量決定,回到壩上高原的老家暫住一陣子,以躲避酷暑的襲擾。準(zhǔn)備出發(fā)的時候,我看到妻子站在這盆君子蘭前沉思,我知道,她擔(dān)心這盆花無人照料。她忽然說:“我要把這盆花兒帶上!”
出門履行聽說過帶孩子的,也聽說過帶寵物的,但沒有聽說過帶花的,我知道這是一個慎重且充滿人花緣情的決定,便在車上專門為這蘭騰出了一塊兒地方,拉著她回到了故鄉(xiāng),讓她和我們一起暢享壩上草原的遼闊和夏的涼爽。這盆蘭很是善解人意,非常適應(yīng)新的環(huán)境,花葉茂盛不說,新葉片不斷二列疊出,由鵝黃幻化為翠綠,為我們的履行增添了生機(jī)和溫馨。返回的前一天晚上,我為這花洗了澡,再次安置在來時車上的位置,一起踏上了回家的行程……
君子蘭啊,你是無言的生命,何嘗不是熾熱的緣情!
2024.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