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解讀能力決定旅游的品質(賞析) ——賞析石葉六絕品散文《呼倫貝爾大草原的綺夢之旅》
一
最讓人忍俊不禁的旅行描述是這樣的——上車睡覺,下車撒尿,能做的再就是來一場瘋狂的拍照。如此,還妄談什么旅游品質,只能算是“出去轉轉”,換一種方式開開心。
真正有價值的旅游,是講品質的。反復讀江山文學石葉六的絕品散文《呼倫貝爾大草原的綺夢之旅》,我覺得這篇文章,給了我們真正的旅游示范引導。我驚嘆作者對旅游風景的解讀能力,讓我頓生羨慕之心,假如作者再往,我一定懇求她帶上我,去啟蒙,去觀光,尋找遠方的詩。
說說讀感。我?guī)缀醢咽~六和作家遲子建聯(lián)在一起,去認識她,他們都是生活在東北那旮旯的,對寒冷的邊陲,對廣袤的風景風光,都有著驚人的解讀能力,筆下不俗,有著冷峻爾雅的味道。
還有一個原因,讓我特別關注這篇絕品散文。去年的仲夏,我曾驅車從霍林郭勒出發(fā),直奔呼倫貝爾方向,那是一次被這個名字引起的莫名沖動,沖出五六十公里,突然折回,覺得自己尚未準備好,當然不好意思說,只能把折返的原因歸到車上坐著一位80多歲的大姐,不能經(jīng)得起顛簸。
未見呼倫貝爾,但那些被呼倫爾貝收在草原和湖泊的傳奇和人文,始終隱約地在心中回響。
木蘭曾“暮至黑山頭”,踏響從軍行的鏗鏘腳步;還有那首馬頭琴版的科爾沁民歌《達古拉》的悅耳節(jié)奏,多情地縈繞耳鼓;我最想去那找“呼倫”(蒙族姑娘),找“貝爾”(蒙族小伙),看看他們在草原深處的愛情身影……
這些,都不難,突然遇到石葉六的“綺夢之旅”,我也相隨而往。不在乎看什么風景了,而在乎的是欣賞她觀賞風景的智慧,相信她一定帶著我心隨所愿。
二
風景的存在,是為了審美解讀能力的喚醒。喚醒睡著的心,才能獲得解讀過程的美妙。
最美的風景都是會“撞眼”的,作者說這個大草原甚至“超出了我的預想”,可見,作者心中一直按捺著,心中始終有風景在激蕩。她在車上,也是醒著的,為美好的風景保持著清醒。游者和風景,永遠必須保持活躍的狀態(tài),否則,風景是會不斷錯過我們的視野的。
在風景面前,并非是認真地看,才能解讀出風景的意義,有時候,某個細節(jié),某個瞬間,某個畫面,都可能喚醒我們對風景的認識,激發(fā)我們的審美能力,這是要看靈性的。解讀,簡單地說,起碼是多幾個“好像”,哪怕是膚淺,都容易引起興奮,就比簡單地說這是草原,這是牛羊,這是草甸,這是黃榆樹,這是沙棘果好多了。作者和女兒要“和這條漂亮的牛來張合影”,于是有了故事,在互動中,解讀出牛的警覺和嗔怒,在那一刻,她們聽懂了牛的語言——“不要離我太近”。生靈的自由,個體的野性,人類的想法,多情與魯莽,靠近和距離,這些詞語,就像靈感的火花,跳躍在思維的空間,一個細節(jié),可以被解讀出這些抽象的意義,就已經(jīng)超越了細節(jié)和風景本身,于是,從細節(jié)里抽象出“敬畏”的情緒,就顯得那么自然貼切了。
文章里還有一個細節(jié)是一只犬和一群羊的故事,犬充當了羊的保護神,讓一個八九歲的女孩的審美世界豁然打開,她說了一句經(jīng)典——牧羊犬像我爸爸。這是一種有著深度的審美獲得,涉及品質。我想,審美真的不在于審美主體到底有多少知識,最需要的是那種情懷,看審美主體在風景面前,能不能喚醒自己的審美靈感,起碼是解讀的欲望的打開。
從審美關照看,內心留下的風景,都并非復制的模樣,是必須經(jīng)過心靈的解讀加工,才能被精致地存儲起來。解讀的前提就是審美主體的迅速被喚醒,去發(fā)現(xiàn),這也是有些解讀風景能力稍差的人去旅游,感到一無所獲的原因。喚醒與發(fā)現(xiàn)的方式各不相同,這就是審美的千差萬別的所在,享受喚醒發(fā)現(xiàn)的過程,才是最有品質的旅游,這就是我們常??吹降模L景和自我審美的關系,總是生動的,差別也會很大。
風景總是尊重我們,給我們“留白”,風景相信每一個關照它的人,期待旅游者去不斷填充,這種填充所依賴的是文學和藝術素養(yǎng)。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種填充,又是一個熱情的旅游者對風景的深度喚醒。
可以說,這篇絕品散文的文學價值,也主要在于此。
三
欣賞風景,絕不是苦于沒有詞匯表達這么簡單,深層的原因是一個賞景人的文學藝術素養(yǎng)不足。一味地喊“美呀”“美哉”等抽象的感嘆詞,是無法滿足審美者的內心需要的。或者說,快感是有的,但是一種淺層次的滿足。
隨著旅游業(yè)的發(fā)展,出現(xiàn)了“旅游文學”的概念,其中就有用風景地文學來解讀風景一項要義。簡單說,就是心中要裝著詩詞歌賦。面對風景,調動這些,可以增強對風景的感知能力,風景成為文學性質的風景,就有了對賞景者的感染力,獲得的美感就不一樣了。
古人說:“山水藉文章以顯,文章亦憑山水以傳?!保ㄓ榷薄短煜旅接斡浶颉罚┯绕涫蔷獾墓诺湮膶W,對風景的審美有著“提純”的意義。作者在這篇散文里,恰到好處地使用了文學元素,收到了為風景增值的效果。
對作者而言,呼倫貝爾是一個生命搖籃,作者引述了三個詩句,“北斗七星高”,“平沙軟草天鵝肥”,“昭君出塞萬馬驚”,分別從曠野星空高、草美鵝肥和人文傳奇的角度,強調大草原對作者的藝術吸引力??梢哉f,作者是帶著文學情懷走進去,去印證這些美景和傳奇。
不限于描寫草原的文學,作者的審美視野是很寬的,作者在莫日格勒河,看到七月的塞外,河靜牛羊肥,野曠風吹袂,不敢打破這種寧靜,隨手引用“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的詩句,表達出對草原靜謐風景的恭敬而憐愛之情,讀至此,讀者也會同頻共振,心中寧靜,渲染出天上宮闕一般的仙氣神韻。
奔往黑山頭鎮(zhèn),用一個女兒問“暮至黑山頭”,吟出《木蘭辭》,對黑山頭的人文色彩加以鋪墊,突出了小鎮(zhèn)具有的文學底色,勾出一段歷史風云。沒有歷史的風景是蒼白的,這是風景旅游最在乎的東西。如果沒有一點文學知識,黑山頭可能就只是一個旅游經(jīng)過的點,甚至連名字都不會在意。黑山頭可能就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的符號,一旦注入文學典故,風景就是經(jīng)典,就有了穿透力,哪怕是一個無名之地,也都會產生游興。這種解讀,并非是憑作者的審美挖掘能得到,而是借助文學的輻射力,讓風景成為此行的精品看點,甚至可以在眼前再現(xiàn)木蘭披甲縱馬,風塵沙場的畫面,如此而言,風景就有了風骨,帶著滄桑的古韻。
就某個意義說,簡單的自然風景,其美只能是風景本身,美畢竟是膚淺的,而注入文學,就有了靈魂,從欣賞者的角度看,就不是簡單的描述,而變成生動的敘事,成為文學美學的載體。這樣的能力,不是每個賞景人都能輕易得到。好的文學作品是講“藏意”的,很多風景都藏著文學的瑰麗,文學往往成為一條引信,在文章里點燃,就會生出火花,變得精彩起來。這種解讀能力的獲得,來自文學素養(yǎng)的熏染,否則不可能做到隨手而牽。如果沒有文學的加入,風景的底蘊就無法得到深掘,寫景敘事就成了形式上的東西。所以,很多寫風景散文的作者,常常覺得筆下寡淡無味,很不滿意。
四
站在歷史的高度審美風景,會得到一條縱貫古今的審美體驗。風景審美需要歷史作為參照系,所謂滄海桑田,其意義不只是讓我們詠嘆時光的無情變化,能夠揭開被歷史風塵遮掩的面紗,能夠看到風景的生命力,這才是最強的風景解讀能力。這也是有人感慨讀不懂風景的原因。
所有的歷史,都是會以沉睡的狀態(tài)存在著,不會醒來;歷史躺倒在風景里,無論什么樣的歷史,又都可以被喚醒,所有的風景都會讓人生出歷史情懷,關鍵是走進風景的人。如果這篇散文,沒有對歷史的解讀,這些風景都容易褪色,只能隨季節(jié)綠了黃,黃了綠。
作者沒有回避額爾古納河岸的一道道“卡線”,卡線,是點劃在邊境的模糊的痕跡,如今這些卡線被閑置了,取代的是“阡陌交通、雞犬相聞的小村莊”,作者說,每個村莊都有著自己的故事,但并不舉例,我想,這樣表達,是讓我們不要追究那些故事的真相了,因為沒有多少意義,最大的意義在于所有的故事都被串聯(lián)在一條和平的國境線上。尤其是看到華俄后裔的混血兒,說著標準的東北方言,似乎所有的故事的情節(jié)都不再生動了。我想,這里也表達出作者的歷史態(tài)度,尤其在當下,一個命運共同體要比搜出那些故事更有意義。我佩服作者這種解讀,不是忽略,而是服從了主題。融合與交流,顯得尤為重要,防守和戰(zhàn)爭,是萬不得已。文章里有一個駢化的句子——“枕芳草入眠,伴繁星入夢”,我覺得,不能看作是一種沉醉風景的安閑心情的表白,而是深切享受北陲安寧的激動。
我們誰都不希望歷史總是那么生動,平靜幾百上千年,史書的紙頁再薄一些,又何妨!作者的解讀透著智慧和從容,享受著草原漫步、沉浸室韋小鎮(zhèn)靜夜的美妙,就是作者對歷史的態(tài)度。這樣說吧,盡管我們讀不到作者筆下歷史的細節(jié),但我相信是作者留給我們去思考歷史的空間。作者沒有把歷史強加給我們去讀,這是文章最高明處。
不再沾染鮮血的刀劍,我們可以欣賞它的光亮,可以寄存于博物館,欣賞它的工藝,我們也不想看到一把刀劍滴瀝著血跡。解讀風景的歷史內涵,并非誰都能做到,需要對風景的敏銳,對歷史的深度把握。顯然照搬是起不到作用的。所以作者筆下的歷史是風景的歷史,風景是歷史的風景,這種交融,也遠遠超過了一般解讀的層面。相比有些作品,摘引照搬歷史,放進文章,就顯得太笨拙了,也讓人生厭。
五
不是所有的解讀,都必須像回答問題那樣,要說清楚。有些問題是沒有答案的,但更能引起思考。質疑,比答案還重要些。風景,在人們眼中就是風景,而在作者眼里是書卷,也是“十萬個什么”。給我們的啟發(fā)是,即使不能有那么多的疑問,起碼也要動腦搜索,提出十個八個問題,帶著問題,才會有深度的探究和理解。
作者的審美明顯喜歡這種帶著懸念的風景布局,文章說“懸念增添的趣味才是旅途中動人的色彩”,這可看作是作者對不能解讀的理解,恰恰增加的是神秘感。就是這樣的創(chuàng)作理念,讓文章不是停留在一個層面,而是顯得跌宕生姿。
作者問道:“大草原寬廣而包容,牧民們豪爽熱情,為何歷史上的草原民族都那么兇悍?”在如此的環(huán)境,兇悍勇猛和弱小隱忍,選擇什么?人類多少次都在極端里做著選擇啊。生命的頑強和不甘,總是驚人地讓人做出無情的選擇??此茖庫o的草原洶涌著暗濤,這樣的矛盾,往往讓人生出生存的智慧。
在看似平靜敘述中,作者特別挑選了兩個蒙語名字——呼倫貝爾和莫日格勒,沒有對名字做什么解釋,也沒有反問,但讀者一定會去弄懂。這是給讀者布置的解題,可見那么用心?!昂魝悺焙汀澳崭窭铡倍际枪媚锏拿?,無一例外的是,為了生死不渝的愛情,為了尋找大漠中的神泉,她們化作了呼倫貝爾湖,化作了一條曼妙的河流。就像讀詩一樣,我們總是要解讀詩句的意象,這也是作者留給我們的詩題,無題也是有題,是設疑也是作答。江海河湖,是人類的江湖,并非戰(zhàn)場,身處草原,喜歡的還是廣袤美好,無需添加金戈鐵馬。從這些提示和描述,我們可以觸摸到蒙族的草原文化,我們同樣會質問自己,到草原一游,到底是為什么,是獵奇,還是尋找美麗的答案,所以,我們就不難理解散文題目里的“綺夢之旅”幾個字了,尋一個瑰麗而奇幻的夢,這才是游行的深刻主題,如此才獲得了旅行的品質。
六
努力調動審美意象,這是最生動的解讀能力。每個人的草原審美都不是雷同的,富有特色的審美,才能抓住讀者的眼光。
這篇散文,出自作者之口的金句很多。
“無際的大草原就像綿延伸展的綠色魔法毯”——著魔般的投入,令人神魂顛倒?!疤綄ぶ衩氐木G野仙蹤”——成仙之旅不必名山?!吧綆n恍若一匹匹神駒的脊背”——這個句子應了前文“行走江湖的女俠”的表述。一車人描述了有趣的情節(jié),作者感到是“最動人的和諧畫風”,移覺修辭表達,新穎悅目?!盁o垠草原上的一條玉帶”,“又像一副玄妙的太極圖”——將那種纏綿環(huán)繞的河勢寫得生動逼真。霞光與額爾古納河“好像是一對癡纏的戀人”——癡情如許,何嘗不是作者對草原的戀情。所見的蒙古包開著的天窗,“像一把撐開的小傘,它是蒙古包的靈魂所在”——讀懂了蒙族人對天道的理解。
若無這些夢幻般的描述和解讀,又怎么能稱得上草原之行是“綺夢之旅”呢。不能只是看作駕馭文章的縝密,還有著作者解讀草原風景的特別能力。應該說,這不是一個普通導游能夠臨場發(fā)揮的,源自作者的靈性和文學儲備。少了這樣的文學性,句子就干癟,情感就萎縮,我們還能小看了這些閃著智慧之光的解讀嗎?有人旅行,問有何收獲?說不出,我覺得除了對風景感知力不足,情感薄弱,文學解讀能力欠缺也是不能忽視的理由。
有了興趣,一切被關照之物,都會呈現(xiàn)活躍的狀態(tài)。我們需要探究一下作者能夠在旅行中產生如此美妙解讀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