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星】夜幕下的背影(散文)
仰望星空,北斗璀璨。我不止一次地站在窗邊,遠眺浩瀚的長江。無邊里的不斷沉浮,恰似人生的種種際遇經(jīng)歷。唉,年過七旬的父親,何時才能真正放下手中的活計,回到早已讓他魂牽夢縈的老家,聽月光下的狗吠,聞晨曦里的雞鳴。尤其這兩年,每每想起夜幕下那黑瘦且佝僂的身上穿著一件破舊薄衫的背影,蹣跚在蒼涼的夜空中,我總是憂心忡忡。
一、背簍
兒時的記憶里,只有父親不趕場的日子,或是農(nóng)忙時節(jié),我才能和他好好吃上一頓團圓飯,順便聽他嘮叨兩句。農(nóng)閑時,想要見他一面,還得提前預(yù)約,因為他不是在背著背簍走街串巷販賣小物件的路上,就是在背著背簍幫人打小工的路上。父親的背簍由竹子編制而成,雖小巧但是個寶藏,火柴棒、打火機、針線包、橡皮筋、撥浪鼓、拉鏈、手套、紐扣,只有我想不到的,沒有它沒有的。
從上幼兒園到初中,父親總是背著背簍東忙西忙的。沒有來學校接過我一次,只是在每學期開學時送我去報到,然后就急匆匆的走了。就連在夏天暴風雨、冬天寒風凜冽之下,他也從來沒有接過我放學,家長會也沒有參加過,以致于我一度埋怨,為什么別的小朋友都有父親接送,而我卻沒有,難道我是撿來的嗎?可平常也沒聽見這種風聲呀,我想不通心里堵得慌,好幾天沒搭理他。
看著我?guī)状我驗樾睦镂?,暗自躲在房間哭泣。母親告訴我,父親要掙錢養(yǎng)家糊口,我和弟弟才能有學上,有新衣服穿,有棒棒糖吃。記著母親說的話,我打心底原諒了父親。在上學的路上,從田坎路到山林路再到石板路,不管天晴下雨還是電閃雷鳴,我靠打響指給自己加油打氣,天不怕地不怕地獨自往返于學校與家中。就這樣,倚仗背著背簍早出晚歸掙錢的父親,我讀完了初中,還被評為了三好學生。
領(lǐng)初中畢業(yè)證那天,父親背著背簍主動回了趟家。飯后,他點燃一支紅塔山香煙,說等他聯(lián)系好瀘州城里的工作,就帶上母親去闖闖,讓我在家陪著弟弟,照顧好爺爺奶奶,把田地里的莊稼捯飭好。我不明白父親背井離鄉(xiāng)地去市區(qū)為了什么、是做什么。只依稀記得奶奶說,父親不希望我因為交不起學費被請家長,也不希望我買不起新華書店里昂貴的學習資料,更不希望我的吃穿用度都比鄰家的孩子差。
我知道,父親想要在他能力范圍之內(nèi),給予我最好的愛護。這片土地,是他生活40多年的地方,是給予他幸福與滿足的根子,離開如此熟悉的它確實需要很大的勇氣。我偶爾會看見父親坐在堂屋門口石凳上大口大口抽著紙煙一聲不吭,心想,可能他內(nèi)心并不想出去。八月里清風微涼的一天,他背上背簍,帶著母親,提著帆布包,坐上了去瀘州市區(qū)的氣包車。春去秋來,寒來暑往,花開花落,他們這一去就是25年。
記得父母親剛離開家的那個月,我非常的不習慣。每天寫完作業(yè),跟著爺爺奶奶忙完地里的農(nóng)活,回到冷冷清清的家,再也聽不見母親擦著手說“大女,回來了呀,快點擺飯了”,父親剛跨進大門還沒來得及放下背簍就說“坐端正,背打直,不要蹺二郎腿,一個姑娘家家的,像啥樣子”。一連幾日,我凝視著父親從鎮(zhèn)上趕場時撿回來貼在土墻壁上“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的字畫,五指一握決心跟隨父親的腳步,進城試一試。
二、扁擔
初生牛犢不怕虎。懵懂的我,征得父母親同意,在安慰好爺爺奶奶和弟弟后,帶著中考成績單和已有的中學錄取通知書,坐上了曾經(jīng)載著父母親進城的那班氣包車。一路馳騁而過的山村田野樹林,從鄉(xiāng)道到省道,從土房子到高樓大廈,我知道進城了。那種新鮮與好奇,充斥了整個大腦荷爾蒙。
對于瀘州城,在此之前,我只是聽說過沒去過,不知道有多遠,有多大,有多好。對它的印象,更多的是“長江大橋”“大梯步”“市政府”“回龍灣”。來前,父親就讓我在大梯步前面的十五中下車,他會在那里等我。我怕錯過站點,一上車就叮嚀司機大哥,到點了一定記得叫我。當我興高采烈地背著牛仔包下車時,看見衣著簡單的父親坐在一根扁擔上,下面有兩個沾滿污漬的竹籮筐,雙眼無助地看著過往行人,竟有些不好意思,在這個偌大的城市里,我們兩父女顯得格格不入。
我以為父親是來接我的,原來他是在十五中對面的小區(qū)打掃衛(wèi)生,剛好忙完,順道來接我。不管如何,我能跟著父親回家就是好的。父母親的家,安頓在刺園路菜市場旁的散戶小區(qū)里,一個僅有10平方米的門衛(wèi)室,有簡單的床、沙發(fā)、衣柜、電視機,屋外的小角落就是做飯炒菜的地方。我問父親,為什么要住這里。他說,這里離菜市場近、回老家近。父親讓我休息幾天到處轉(zhuǎn)轉(zhuǎn),再找找合適的學校。為了不讓父親知道,我此次進城是沒有任何準備的,完全像只無頭的蒼蠅要靠運氣,趕緊點頭答應(yīng)。
第二天,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還沒照進小區(qū),父母親4點多鐘就出門了,窗外的城市格外寧靜,偶然幾聲狗吠和雞鳴,喚醒了這片沉睡的大地。我想看看他們是如何工作的,就央求跟在后面。父親擔著籮筐去了小區(qū)門面房,一間一間挨著往筐里倒廚余垃圾,母親就背著背簍一層一層爬單元樓,邊掃地邊用毛巾擦拭扶手欄桿,每當氣喘吁吁地爬到八樓時又得往下一層樓一層樓往背簍里倒生活垃圾,直到裝滿又重來。父親則在門面房等著母親,等背簍和籮筐都裝滿后,一前一后踉踉蹌蹌地往垃圾庫走去。
父母親每日傾倒的垃圾里,桂圓、瓜子、西瓜、葡萄、荔枝等瓜果殘汁到處滴灑,我不知道該干什么,怎么干才是對的,只得拿個笤帚,跟在他們身后掃著,想讓水分快速蒸發(fā)干掉,保持城市的干凈整潔。那天中午,我們吃了飯休息片刻就又出門了,直到晚上8點50多分時,父母親才挑著空籮筐、背著空背簍回到了家,而我早已疲憊得不行、餓得不行了,卻沒好意思開口要吃東西,因為飯還沒做呢。一直以來,他們都對爺爺奶奶說,在市區(qū)工作輕松,工資很高,沒曾想,卻是用早出晚歸和揮灑汗水換來每月1家1戶1塊錢的衛(wèi)生費。
那天夜里,我怎么也睡不著,想要做點什么,打著手電筒躲在被窩里,寫下了10天的計劃,目的很明確就是要找到一所正規(guī)的高中學校上學。我詢問了幾位往來熟悉的爺爺奶奶,戶籍地等條件的限制,想要就讀好一點的高中有些困難,經(jīng)多次申請,順利在位于回龍灣附近的一所高中學校入學了。那時的學校生源很旺,后因改革被拆并,我也成為了這里最后一屆畢業(yè)生。有時想想,如果當初我選擇留在合江上學,今天會不會不一樣呢?我也曾問過父親,如果當初他選擇留在老家打拼,今天又會不會不一樣呢?父親說,他從來沒有后悔過。
三、推車
父母親起早貪黑的日子,不知道走過了多少天,只是隱約記得,他們在這個10平方米的門衛(wèi)室里住了8年,我也在小區(qū)院壩里,路燈下,靠著一張破舊小方桌、一把掉漆木頭椅子,度過了3年的高中學習生涯。印象最深的就是,每次院壩學習時,總有些業(yè)主拿著零食、書本、報刊給我,囑咐加油努力,別辜負父母親離鄉(xiāng)背井、肩挑背駝、早出晚歸、穿不得干凈衣裳掙學費的那份艱辛。
炎炎夏日,垃圾混雜,殘汁漫流,空氣中彌漫中著一股腐爛刺鼻的味道,顧不上戴手套和口罩的父親,挑著一兩百斤重的兩籮筐,快步爬上兩層樓高的垃圾庫洞口,利索地倒完垃圾,清理干凈路面的殘羹汁水,又大汗淋漓地幫母親把背簍的垃圾送到洞口,脊背日漸佝僂。一天,父親用撿來的不銹鋼架子,搭塊木板,敲敲打打,一個簡易四輪手推車就成了。每天早上4點多,他手推著推車,肩擔著籮筐就去門面房了,差不多時候,又在小區(qū)門口等著母親,讓她可以即時把裝滿垃圾的背簍送上推車,又雙雙步履蹣跚著去垃圾庫了。
因為打掃的小區(qū)和門面房增加了5個,區(qū)域也發(fā)生變化,父母親臨時的家不得不慢慢挪去了建設(shè)路。門口的水泥地面也逐漸變成了灰色方塊磚、紅色方塊磚、顆粒石子混凝地,歲月見證路好走了,不用天晴一身灰下雨一身泥了,父母親再也不用挑著籮筐、背著背簍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路了。父親對門口的地磚總是很寶貝,他說這是我們的、也是大家的出行路,得好好護著,所以每次推著小推車他都很小心翼翼,生怕弄壞了這方整潔平坦之地。
如今,建設(shè)路似乎成了我們的終極之家,再也搬不動了,父母親10多年的候鳥式遷徙之路就此告一段落。說來也得感謝這份只要有力氣不怕臟臭就能干的苦累活,父母親硬是在每天的耐磨和精打細算中學會了使用計算器和電子秤、書寫自己的名字、還有簡單的漢字,也為后來開五金店打下了堅實的基礎(chǔ)。其實,開五金店,還多虧了樓上業(yè)主的介紹和幫襯,他們才能在短時間內(nèi)順利辦好營業(yè)執(zhí)照。因為信任,父母親和業(yè)主相處融洽,他們也成了忠實的客戶。
沒有上過學的父母親,打小為生計奔波勞作,寶貴的學習機會也讓給了兄弟姊妹,斗大的漢字加起來認識不足百個,能有著一家五金店,不再每天早上四點多鐘就去門面房、每晚八九點鐘才回家,不再每天肩挑背駝,在70歲的年紀算是比較好的。但是,父親依然舍不得他的背簍、扁擔、推車,現(xiàn)在家里的雜物間里還擺著這些物件,當小區(qū)業(yè)主有需要時,他總是欣然答應(yīng),忙完店里的活又馬不停蹄地帶著“老伙計們”穿梭在樓棟單元、周邊門面房。
轉(zhuǎn)眼,20多年過去了,我們家從鄉(xiāng)村搬到城市,父母親從清潔工變成小微個體戶,我們兩姐弟也順利讀完大學走向工作崗位,一家人的工作生活簡單有序著,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fā)展。可是,我卻始終高興不起來。父親身患肺氣腫中期、母親身患甲減和高血壓,兩個需要一直服藥的老人,總說怕打針吃藥硬扛著不去醫(yī)院,實際是覺得掙錢不容易要珍惜。
逢年過節(jié),我盡量準時回家,為父母親做頓飯,幾個小菜,一盤花生米,一杯小酒,就很開心滿足。今年父親節(jié),看著他們消瘦的身軀、稀疏的頭發(fā)、斑白的雙鬢、黝黑褶皺的面龐、布滿老繭的雙手、骨節(jié)彎曲腫大的手指,還有破舊而干凈的衣裳,淚珠在眼眶打轉(zhuǎn),急忙側(cè)身抹去。端午節(jié)前,父親因病復(fù)發(fā)痛得連續(xù)3天吃不得睡不得,只能靠在床邊呻吟,我和弟弟連拖帶拽硬是把他送去醫(yī)院治療,才勉強渡過難關(guān)。
夜深了,母親在家已做好飯,父親在店里等著約好的顧客。閉店前,他還不忘把門口的灰塵掃掃、垃圾撿撿。夜幕中,霓虹燈透過雨霧,散發(fā)著柔和的點點星光,一位衣著樸素戴著草帽挑著籮筐推著推車的老人,正吃力地一步一步慢悠悠朝著家的方向走去,任車轱轆吱吱的聲音響徹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