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南水北調(diào)庫區(qū)人，丹江儲水，需要離開丹江河道，讓出家園?？煲徇w的時候，鄰家鐵哥兒黑熊約我：“老笨，一起到丹江河道撿黃蠟石如何？”
　　 “好主意！我舉雙手贊成！”我來了興致。
　　 “你咋不說你舉四肢贊成呢！”黑熊諷刺我。我倆就這樣，不見面就念叨，一見面就掐。
　　 黑熊是外號，自小皮膚黑，黑得大放異彩，大人小孩都這樣叫他，叫慣了就順口了，他聽?wèi)T了也就適應(yīng)了。
　　 平坦的路上我們騎摩托，每人都帶了個大大的袋子，大有不滿載而歸決不收兵的勢頭?？筛鶕?jù)以往撿石頭的經(jīng)驗，一天能覓得一兩塊看得過眼的黃蠟石，就阿彌陀佛了，拿這樣大的袋子也只是做做樣子。
　　 丹江的黃蠟石被石君子們形象稱之為“石皇后”，屬于硅質(zhì)變質(zhì)巖的一種，積年集月受丹江湍急的水流的沖蝕，留下來的質(zhì)地堅硬，當(dāng)屬石中硬漢。又因為其表面細膩溫潤，手感滑柔，顏色潤澤，說它是石中皇后亦不為過。難怪一到周末，慕名而來覓起芳蹤者絡(luò)繹不絕。
　　 “丹江河道的鵝卵石真多??！”黑熊說，純粹是沒話找話。
　　 “天上有多少星星，丹江就有多少鵝卵石！”我開始抒情。
　　 “每一塊鵝卵石都是一個故事，我們的故事寫滿了丹江河道。”黑熊發(fā)揮，文芻芻的。
　　
　　 二
　　 再往前就是丹江河道了，我和黑熊一人折過一個柳枝，一邊走一邊撲打路邊的野草，純屬無意識，我們信馬由韁，心無旁騖。
　　 河道里有說話聲，只是隔著茂盛的槐樹林和芭茅兜看不見是誰，不用說他們也是來淘寶的。再往前走，在石壩的根部，有一棵枝繁葉茂的柳樹，柳樹根部已經(jīng)比石磙子還要粗了，我和黑熊不約而同向柳樹走去，又不約而同地扒開褲子開始放肆，然后不約而同相視一笑。黑熊本能地抬起左手，像是能從左手上看出什么痕跡來。
　　 想當(dāng)年，我、黑熊、白毛幾個孩子來到丹江河邊割草。初春，草剛發(fā)芽，嫩綠嫩綠的，但割起來不上手。籃子快滿的時候，我們開始擲鐮刀玩游戲贏草，就是分別把鐮刀擲出去，看誰擲的遠。擲的近的要向擲的遠的進貢，貢品是由贏家到輸家籃子里抓一把草。這游戲現(xiàn)在看來有諸多不公平性，一是我們年歲有差距，個頭有高低，臂力有大小，再者就是鐮刀有輕重。白毛老是輸，黑熊每次趾高氣揚地到他籃子里抓草的時候，他臉上總是顯現(xiàn)出極不自然的表情。眼見白毛籃子里的草就要被黑熊抓完了，白毛急得要哭。我不輸不贏，就充起好人來息事寧人：“白毛，別難過，大人們說‘勝敗乃兵家常事’。”白毛哭喪著臉：“你們籃子里都有草，回家后我肯定要挨我媽的訓(xùn)?！蔽页鲋饕庹f：“咱們罰黑熊，讓他去西邊砍個柳樹枝子回來，咱們栽樹?！边B黑熊在內(nèi)也認為這是個不錯的創(chuàng)意，黑熊砍樹去了，我留下來幫白毛割草。
　　 不一會兒，黑熊扛著一個大樹枝子回來了，左手在用白楊樹葉包著，還在向外滲血。不用說，他不小心劃破了手指頭。黑熊受傷，白毛加班加點，該輪到我上場了。我去掉樹枝上多余的小枝椏，一個偌大的樹枝變成了一個短木樁。
　　 “栽哪里？”黑熊按著手問。
　　 “這么大的空場，隨便一個地方都能栽。我看這樣，讓白毛再投一次鐮刀過過癮，鐮刀落到哪里就栽哪里?！?br />　　 白毛又提起了精神，甩了甩右胳膊，把鐮刀投了出去，就在緊靠石壩的地方。
　　 但是，掘開地面并不是想象的那樣容易。地面是干透了的淤泥，如同石板一樣堅硬，怎么使勁也搗不開。
　　 “說你笨，你還不服！”坐在石壩上按手的黑熊開始奚落我：“你不會把柳木棍子削尖再剜土？”
　　 想想也對，我開始削木棍子，但尖頭木棍子戳到地面上還是個白印，難道就這樣放棄？白毛動起歪心眼來，扒開褲子撒了一泡尿，我受到啟發(fā)，也開始照葫蘆畫瓢，一邊釋放一邊得意地看看黑熊說：“熊瞎子，你也來貢獻一點兒嘛。”
　　 可黑熊只滴了幾點，而且還沒照準方向。
　　 這個不太高明的辦法卻讓我們事半功倍，先用柳木橛子向下剜，再用鐮刀劃，最后覺得不過癮，干脆用手刨，我和白毛輪番上陣，黑熊則在一邊說三道四，儼然像個指揮官。
　　 打破上面的保護膜，下面是潮濕的泥沙，就蓬松得多了。終于，我們把泥沙掏出來，終于胳膊夠不到底了，我們才把柳木橛子插進洞里。
　　 “都閃開，看我的！”黑熊從石壩上抱起一塊石頭過來開始向下砸，沒想到砸起來卻這般容易。
　　 “你們兩個一個是大笨，一個是二笨，一開始就砸木橛子，要省多大勁兒！”黑熊真會事后諸葛亮。
　　 “以后咱們來丹江河道割草，遇到撒尿，咱們就到這里澆水施肥?！蔽姨嵋狻?br />　　 你別說，從那兒以后，我們村里像我們一般大小的男孩子們都在這里撒過尿。
　　 回到眼前，黑熊若有所思地感嘆：“經(jīng)歷過多少次洪水，經(jīng)歷過多少風(fēng)風(fēng)雨雨，這棵柳樹卻毫發(fā)無損。”
　　 我接口：“沒想到白毛這個窩囊廢后來報名參軍，到了隊伍上還得了個‘投彈能手’的稱號?！?br />　　 “白毛應(yīng)該感謝我才對，要不是當(dāng)年他怕輸草，能勤學(xué)苦練嗎？要是我也能驗上兵，他還是我手下敗將。包括你，你也不是我對手?！焙谛苷婺馨l(fā)揮。
　　 “吹吧，你！山外青山樓外樓，強中更有強中手，我和白毛可都沒有皮開肉綻的輝煌。嗨，熊瞎子，你是舌頭下面埋地雷，誰在身邊你炸誰！我看，這回該炸你了?！蔽一貞缓谛埽驗檫@里面有典故。
　　 “打人別打臉，揭人別揭短，你咋哪壺不開提哪壺？”黑熊訕笑。
　　
　　 三
　　 黑熊不讓我說，我偏不買他的賬：“那地方就在那棵芭茅兜處，我記得是離這棵柳樹六十來步處。那個水坑有兩間房子那樣大，現(xiàn)在淤平了?！?br />　　 話說當(dāng)年，我和軍明在割草時發(fā)下了個大水坑，是丹江河退水時留下來的。連續(xù)天干，水坑里的水不斷減少，明顯能看到魚兒在坑底游動，下水去逮，水一混就逮不住了，坑四周茂盛的水草就是它們的寄宿處。
　　 我和軍明回家，一人拎了一個大木桶，準備把坑里的水刮干，給魚兒來個一鍋端。剛出村口，遇到了黑熊，黑熊一聽說要去弄魚，來勁了，讓我們等他，他回家拿他奶奶的瓷鐵盆。在我們等黑熊的時候，玉霞挎著草籃子走過來了，她也好奇地跟著我們走，黑熊攆她幾次，攆不走，黑熊開始罵她是拖油瓶、跟屁蟲。玉霞急了，爭辯道：“我攆的是老笨，我又沒攆你?！?br />　　 老笨是我的外號，是黑熊送我的。到了水坑邊，我們撩起了褲腿下了水。要不是玉霞在，我們可能會光著腚，那樣更能隨心所欲地發(fā)揮。我和軍明的大木桶成了累贅，裝上滿滿一桶水拎不上來。黑熊的瓷鐵盆派上了用場，我們甩開膀子輪流刮水，玉霞也幫忙。一個個糊得泥胡八漿的，但依然樂不可支。水變得越來越淺，魚兒撐不住了，開始掙扎著亂跳，我們的勁頭更大了，玉霞繼續(xù)刮水，我們幾個開始將魚兒捉拿歸“岸”，有鯽魚、鯉魚、黃鱔、泥鰍、黃顙魚，真不少，滿滿一木桶。
　　 魚好弄，但分起來就難了。黑熊先對玉霞發(fā)難：“劉玉霞是女孩子，出力小，不應(yīng)該算份?！?br />　　 玉霞賭氣地上到了石壩上，坐到了一塊突兀的石頭上，委屈得想哭。軍明看不慣，就說了句：“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劉玉霞是咱們的革命同志，不應(yīng)該被排擠?！?br />　　 我也充起了好人：“黑熊，每年杏子熟了的時候，咱們都要吃人家玉霞家的杏子，今年杏子又快熟了，你不準備吃了？”
　　 黑熊不再堅持了，說：“一共五條大的，一人先分一條大的，再一人分五條小的，余的一條大的算三條小的。最后的黃鱔、泥鰍咱們同時伸巴掌定輸贏，贏家自己撿條小的?！?br />　　 這方案趨于平衡，都說沒有意見。
　　 分過魚后，黑熊朝軍明使了眼色，說：“咱們?nèi)ソo咱們的樹施肥去?！?br />　　 黑熊和軍明撒丫子跑，坐在石壩上的玉霞起身，我急忙說：“他們要去撒尿，你去干什么？”
　　 玉霞以為黑熊又在捉弄她，扭到一邊哭了。我最怕女孩子哭鼻子，來到她身邊哄她說：“黑熊玩陰的，你不會玩更陰的？”
　　 玉霞想了想，躡手躡腳走下了石壩，把瓷鐵盆倒扣在坑底的淤泥里，上面蓋了一層水草，她又轉(zhuǎn)過來對我說：“你要出賣我，你就是叛徒、內(nèi)奸！”
　　 我呢，也從石壩上一溜小跑趕到了我們砸下的柳木橛子處，那柳樹已發(fā)了小小的嫩芽。
　　 回到原地，我們靠伸指頭來大壓小定輸贏，找到了對應(yīng)的魚，最后那一份是玉霞的，玉霞還在石壩處坐著，背對著我們。
　　 我和軍明把魚裝進了大木桶里，黑熊上下找他的盆，找不到。他迷茫地看看我，我搖搖頭，又看看軍明，軍明說：“咱三個都撒尿去了，劉玉霞又坐在石壩上，難道盆子會飛？”
　　 黑熊無奈，只好從岸邊扯來一根柳絲，捋掉葉子，把魚從腮部穿過，然后打了個回頭結(jié)。
　　 我們要動身時玉霞這才下來取回了她那一份，放進了草籃子里。
　　 我和軍明找了個木棍子抬著兩個大木桶，興高采烈地回家。本來想著滿載而歸能夠得到大人們的夸獎，誰知道卻不同程度都挨了罰：我和軍明受罰的理由是：“不讓你們?nèi)ニ呁?，你們偏不聽，沒給你們講過溺水身亡的嚴重后果？”我被罰靠墻站了一頓飯功夫，軍明則被罰跪了差不多一樣長的時間。劉玉霞也挨她父母的罵，理由是：“忒大個女孩子了，沒有個沉穩(wěn)樣兒，跟著男孩子瞎胡混個啥？你沒看看黑熊是什么樣的貨色！”
　　 黑熊確實不是什么好東西，他被他父親追得滿院子跑，結(jié)果屁股上還是挨了他父親一鞭子。原來，他回家拿瓷鐵盆時，他對他奶奶謊稱是學(xué)校要搞衛(wèi)生，他奶奶才把瓷鐵盆騰出來給他。
　　 那瓷鐵盆是他父親的戰(zhàn)利品，他把它弄丟了，他父親豈能饒過他？原來，為防止汛期丹江水泛濫沖毀莊稼，我們公社組織萬人大會戰(zhàn)，修筑石壩擋水。黑熊的父親一人干兩人的活兒，被大隊推舉為大會戰(zhàn)模范，公社書記親自給他們戴大紅花，并將給了他一個寫有“抓革命，促生產(chǎn)”的瓷鐵盆。這種瓷鐵盆當(dāng)時供銷社有賣的，所不同的是黑熊家的瓷鐵盆上有一個漆噴的“獎”字。
　　 “你的貨色可真不咋樣！”回到現(xiàn)實中，我用劉玉霞父親的話繼續(xù)奚落黑熊：“害得你奶奶用笨重的木盆端了兩天水?！?br />　　 黑熊撿起一塊石頭看了看，又扔了，自言自語：“沒品位?！苯又挚畤@：“那時可真叫個不懂事兒！我奶奶是小腳，總心疼我爹我媽活兒重，從來不讓他們給她挑水吃。她住的地方大門外就是水井，見人們到井上打水，她就端個木盆去了，求人家給她倒半盆水。她是小腳，勁兒不大，也跑不快，端半盆水夠她一天做飯就行。洗洗淘淘的東西她拿到小河溝里去。我爹得了獎回來，我媽二話沒說就把盆子拿去給了奶奶，奶奶很高興，一是鐵盆端起水來輕多了，再一個就是多少還有點炫耀的意思。”
　　 “她炫耀她兒子為他爭了光，你炫耀你屁股開了花?！?br />　　 “別五十步者笑百步。咱那一型的人誰沒挨過父母的打？輪到咱有了孩子，不也一樣管教他們不讓他們在丹江河里洗澡？現(xiàn)在又輪到了兒子管教兒子的兒子的時候了，難道這也是傳承？”
　　 “這當(dāng)然也是傳承，這叫關(guān)愛下一代。不過我覺得現(xiàn)在管教得有些過分，孩子們被玩具、手機游戲、培訓(xùn)班、作業(yè)等等牢牢拴在室內(nèi)，大人們省心了，孩子們吃苦耐勞的精神、剛?cè)嵯酀男愿瘛⑾嗷ヅ浜系膮f(xié)作、心理承載的能力卻淡化了?！蔽抑韵逻@個結(jié)論，是我一路走來一路比較的感受。
　　 “我也有同感。不說別的，以前咱們上學(xué)有半日制、勤工儉學(xué)、學(xué)農(nóng)基地、春游、秋游等戶外活動，現(xiàn)在孩子們這些活動都沒有了。別看咱那次挨打挨訓(xùn)，咱們一起逮魚，那真叫一個刺激?？墒牵业浆F(xiàn)在還不明白那個瓷鐵盆怎么又長翅膀飛回來了？”
　　 我笑。我當(dāng)然知道原因。玉霞見小腳奶奶又用大木盆端水，有些過意不去，就用一把豌豆莢“賄賂”我，讓我偷偷取回瓷鐵盆，再悄悄放到奶奶門前。
　　 “三歲小孩看得明白，熊瞎子當(dāng)然看不見了……”我正要說原委，芭茅兜處一只野雞竄出，低空飛到槐樹林邊。我和黑熊都又轉(zhuǎn)移了注意力。
　　
　　 四
　　 黑熊說：“那林子種過香瓜，你忘了沒有？”
　　 “怎能忘？一想起那次偷瓜，我就想起了螞蚱那個狼狽樣兒！”我忍不住又笑，這笑有些苦澀。
　　 “人家落個肚子圓，你呢？”黑熊又挑起了話頭。
　　 我、黑熊、螞蚱相約到丹江河道摘蓮蓬，見這里有一塊香瓜園，是七隊種的，香瓜綠油油的，眨著白光。黑熊說：“搞兩個嘗嘗鮮?！蔽艺f：“有看瓜的住在庵子里。”黑熊說：“怕啥？他來了咱就跑。你不去了你不吃?！焙谛芎臀涷七M園子了，我在外面放風(fēng)。狗叫，看瓜的彭老漢出，手里掂了個魚叉，明晃晃的，邊走邊罵。黑熊和螞蚱嚇得拔腿就跑，合該螞蚱倒霉，被瓜秧子絆倒，讓彭老漢捉了個實在。在螞蚱接受了彭老漢的教訓(xùn)后，彭老漢撿起他摘掉的瓜，強令他吃下去。沒熟的瓜個頭大，味兒卻苦。螞蚱出盡了洋相，叫苦不迭。
　　 現(xiàn)在見到野雞飛落的地方，思緒不由得又穿越到了當(dāng)年，當(dāng)然也不由得又是發(fā)出一通感慨。
　　 “要是螞蚱活著該多好??！”我惋惜道：“真后悔我不該給替他父母打那個電話。多少回夢里我還夢見螞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