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漸起，秋葉凋零，時令悄然步入冬季。仿若彈指一揮間，結(jié)婚三十年的紀念日已近在目前。回望似水流年，心頭漫上的溫暖，也許就是一粥一飯千絲萬縷的家中煙火味吧。三十年該是珍珠婚，從結(jié)婚一年的紙婚，一路穿越至珠珍婚，磕磕絆絆風雨彩虹地堅持過來，我倆的婚姻猶如病蚌成珠，在持久的磨礪中，有了溫潤而迷人的光澤。
　　 今年母親生日時，妹妹給母親送了一條珍珠項鏈，老太太金耳環(huán)、銀手鐲、珍珠項鏈都齊全了，彌補了父親一輩子沒給她送過禮物的遺憾。珠光寶氣未曾讓母親歷經(jīng)憂患滄桑的面龐增加多少神采，只是讓老太太覺得自己是個老來有福氣的人。我過生日時，女兒也特意買了一條珍珠項鏈送我，來紀念父母珍珠婚的意義。我戴著女兒為我挑選的這款銀白色豆粒大小的珍珠項鏈，在鏡子前細細打量，冰冰涼涼的珍珠貼著我這半老徐娘的肌膚，珠子的瑩光柔和而內(nèi)斂，很契合我中年的個性，心里就盈滿了有人疼的歡悅。珠寶有價情義無價。我的首飾盒里收藏著老公某些紀念日送的項鏈首飾，除了戴著玉鐲子和金耳花，不喜讓珠寶遮蔽住女人自身的光芒。
　　 我對項鏈的認識，來自青年時代讀莫泊桑的短篇小說《項鏈》。生活中的許多痛苦和困境，往往源于人對虛榮和物質(zhì)不切實際的過度追求。如果要保持心靈的平靜和自由，就要有一顆素心，不能被任何物質(zhì)所困。這是小說給我的啟示。我當年結(jié)婚時，就是一個沒有項鏈、戒指，沒有婚紗，沒有珠翠頭飾的素人，只草草地拍了張黑白色結(jié)婚照。那時結(jié)婚男方能備一套組合家具和彩電，女方能置辦自行車、電風扇等嫁妝就已經(jīng)很體面了。想起自己做新娘子那天，是雨加雪的天氣，我的眉眼里并未溢出幸福的憧憬，心里卻藏著一份苦澀忐忑迷茫揉雜的滋味。夜間，紛紛素雪為我倆的洞房添了幾許溫馨，我所依戀的無非是有力而溫暖的胸膛，讓自己漂泊的心魂從此有了?？康母蹫场?br />　　 我的婚姻憑的是父母之命，媒灼之言。我對上世紀在某些農(nóng)村盛行訂娃娃親這種包辦婚姻的方式很厭惡。十歲左右的女娃娃，就被哄去相親，別別扭扭的啥也不懂，簡直就是對童真的褻瀆。父母可能覺得給女兒訂個娃娃親結(jié)個親家，能給家里帶來實惠和幫襯?？扇諠u長大的花季兒女，卻未必領(lǐng)這個情，為了爭取自由戀爰，她們以各種方式反抗，或私奔或絕食或出逃或哭鬧著要悔棄約定。姐姐退婚是因瞧不上對方的人品，父母沒強逼她，但也因此在鄉(xiāng)鄰中弄得很沒面子，不但退掉彩禮，還要退素日男方貼補女方的人情，男方的母親還找上門來辱罵母親，和母親干仗。我當時也強烈追求婚姻自主，竟背著媒人和父母，親自約見付同學，要求解除這無感情基礎(chǔ)的荒誕締約。但是我孤獨的抗爭卻在付同學的堅持和母親的威逼、眼淚中繳械。我不忍再讓父母作難受傷害了，不忍父母眼中的好后生、我從未正眼瞧過的付同學因退婚而蒙受羞辱。天涯何處無芳草？可他就相中了我這棵草。我夢中的白馬王子絕不是他，我初戀的情人怎會是他？掖著委屈揣著期冀我嫁了，沒有自主選擇的婚姻會幸福嗎？我用青春作了賭注，滿懷忐忑和新奇，莽撞地闖進了婚姻這座圍城。
　　 結(jié)婚十年時，我寫過一篇《牽手》的小文，紀錄了十年婚姻中日久生情的各種小確幸。什么“十年前，我神采飛揚地坐在他的自行車后，任他吹著口哨，衣袂飄飄，那是我們婚后的戀愛期，看到他買回我愛聽的錄音機磁帶，聞著他養(yǎng)在寫字臺上水仙花的清芬，凝眸他的眼神盛著歡喜”；什么“十年后，他騎著摩托車前后馱著兒子女兒和我去兜風，山村小道上灑下我們一路上的歡笑”；什么“看見他燕子一般早出晚歸為生計打拼，我就忍不住為他碗里臥一個雞蛋；無意間瞥見他黑發(fā)叢中夾雜的銀絲，就忍不住想輕撫他堅實的臂膀”；什么“喜歡他贊美女兒時那驕傲的語調(diào)，給兒子剪指甲時細致的眼神，感念他支持我的夢想，年年為我訂閱雜志的體貼……”文末，還不忘“感念上蒼對我們這個四口之家的垂憐眷顧，祈愿上天賜予我們共同經(jīng)營、承擔、呵護婚姻的勇氣，讓我倆能從青春牽手到白頭”……
　　 回過頭來再讀這些文字，覺得文風清淺活潑多情，有喝蜜雪冰橙的滋味，但卻濾掉了結(jié)婚十年里那些踩在腳下的荊棘，那些難與人言的撕裂痛苦無奈。結(jié)婚后，我在西安陶瓷廠打工并參加自考，付同學為了追隨我，也成了這個公司一個車間的司爐工。如果堅持下來，我們都有可能成為有勞保的工人，很可能在西安買房安家。懷孕后我回家待產(chǎn)，生產(chǎn)時卻因臀位難產(chǎn)導致胎兒窒息而亡，我也從撕烈和昏死的邊緣保住了小命；再次懷孕時，我及時去醫(yī)院做了B超，卻被醫(yī)生診斷為胎兒腦積水，要立即引產(chǎn)。這霹靂般的咒語和引產(chǎn)的疼痛，折磨得我患上了抑郁和自卑，弄不明白造化為何要捉弄我，剝奪我倆做父母的資格。幸虧付同學果斷辭職陪在我身邊，回鄉(xiāng)后靠技術(shù)養(yǎng)殖蛋雞謀生，挺過一段沮喪灰色的日子。我們在省婦幼醫(yī)生的診斷和調(diào)理下，明白了化工釉料污染的可怕，懂得了鄉(xiāng)野一種叫作“茵陳”的白蒿可以治愈人的神奇。當我拿到自考文憑成為一名鄉(xiāng)村代課教師，終于生下健康聰明的寶貝時，我才真正懂得女人在血水和疼痛中孕育生命的堅韌，體驗到兩個人共歷劫難的踏實。付同學硬是憑著他的勤勉和不笨的腦子，為我們在鎮(zhèn)上租了門面，開起了畜禽養(yǎng)殖診所，結(jié)束了他每天蹬自行車馱兩摞雞蛋去交貨的艱辛。原本懷揣扎根城市夢想的我們，終因“水土不服”而回鄉(xiāng)下，這也許就是上蒼早已寫好的命運劇本吧，我們以租客的身份住在鎮(zhèn)上，每天像燕子般早出晚歸，本色演繹著飲食男女的日常。
　　 過了而立之年，人就基本確立了社會角色，既已為人父母，肩上就挑起了過日子的擔子，為了滿足煙火人間的種種欲望，必得開足了馬力向前奔。正是貪歡的生理或求富的心理上的欲望，才構(gòu)成了生命的無限張力，使平淡的人生因追求而更加豐饒迷人。我們原本睡的是木板床，就思謀著要換個席夢思；原本燒的是蜂窩煤爐子煮飯，偏要換成個燃汽灶圖省事兒；原本買了屁股冒煙的摩托，就夢想著日后換四個輪輪跑的轎車，就跟那些在村里蓋了樓房，又思謀著攢下錢去城里過把住暖氣房癮的人，跟原本給老總當馬仔者也憑著歷練開了自己的公司的人，跟原本在鄉(xiāng)下務農(nóng)者卻跑到城里干起了家政的人一樣，趕上開放搞活的時代，人們心思活了膽子壯了，都懷惴著勃勃的欲望，齊刷刷地往各自的小康大道上奔。
　　 當付同學裝修了新宅基的樓房，開上了家用的北斗星轎車時，我卻想起剛創(chuàng)業(yè)時的艱難：租下的兩間門面房里除了堆滿飼料獸藥，一家四口就蝸居在幾平米搭著布簾的隔斷間，里面只能擠擠納納地放下一張大床、一個電視柜和一個案板一張飯桌，鍋灶、爐子只好安置在門外房東叔家的樓梯過道里，下個面，我連顛帶跑門里門外地轉(zhuǎn)騰好多年，也不覺得有多尬多苦；付同學天天披星戴月地騎著妹妹支助給我們的摩托車，背著獸藥箱馱著飼料走鄉(xiāng)串戶去養(yǎng)殖戶家服務，也不覺得有多難多累。我們消耗著年輕的體能，卻在以日拱一卒的方式累積豐富著我們的物質(zhì)和精神，憑著七零后務實的一腔悍勇，我們的小日子也在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
　　 這一時期的男女，生理心理上也常常出現(xiàn)某種躁動的激情，紅塵的誘惑也在各家的窗口蕩漾?；橐鰪娜曛雌吣曛W中蹚過來，并未都會漸入佳境，而是埋伏著各種各樣的情感危機，人們在審美日漸疲勞的厭倦里，難免向圍城之外探頭探腦。同齡人中，有的婚姻看似皮囊光鮮，但內(nèi)里卻藏著敗絮；有些夫妻戀愛時因“誤解”而牽手，婚后卻因“了解”而散伙；有些夫妻，因丈夫偶有外遇，妻子間或出軌，但礙于孩子和面子，不想傷筋動骨地折騰，只能咽下委屈，以隱忍和溫情喚醒迷途的人回家；有些夫妻遇到感情危機，就方寸大亂疑竇叢生，不去省察婚姻出現(xiàn)紕漏的因果，只不管不顧一腔怨毒地刀兵對陣糾纏較勁，只會導致兩敗俱傷勞燕分飛。即使感情不錯的夫妻，遇見投緣對味的異性，也難免會精神出軌惹下相思，巴不得沖出樊籬去情奔。但大多數(shù)人會發(fā)乎情而止于理，情愛的“熱病”一旦褪去，還是覺得平凡的煙火最養(yǎng)人，家中的燈火最可親。“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有些人注定只是你生命中的過客和流動的風景。
　　 婚姻中的男女，如果沒有了對彼此的包容、欣賞和期待，如果沒能在孩子的紐帶中成為親人，這種婚姻也是不值得維系的。我倆的婚姻小船也曾在情感危機的低谷中打旋，但也只是偶爾在風浪中顛簸了幾下，就平穩(wěn)地駛進了港灣。人常說，有個好女兒，不如有個好女婿，有個好兒子，不如有個好媳婦。我倆在各自的父母心中都是好樣的，母親倚重付同學如兒子，婆母待我如閨女。我倆在抓兒養(yǎng)女的日常中也并非不斗氣不怨懟彼此。我曾多次因憤懣想離家出逃，但拎著包在姐妹家吐槽一番或在街市上游蕩一回，還是會自問出走之后該咋辦？難道真的想散伙嗎？一旦念及往昔共患難的歲月，想起家中的兒女，就忍不住泄氣，加快了回家的碎步。只要為家人下廚燒一頓可口的飯萊，桌前繃著臭臉相對，亦常會有撐不住相視一笑的一刻，像極了暖陽下春天破冰的水面，頓時水光瀲艷柔波蕩漾，晚上親熱時，還不免相互陪不是做自我檢討。
　　 過了不惑的年紀之后，我倆這棵婚姻樹已枝繁葉茂果實閃爍，除非天災，誰也別想憾動它的根基。兒女上了大學后，我倆在掙錢養(yǎng)家的閑暇時間，精神上有了更高的追求。也許是潛移默化吧，愛讀書的我發(fā)現(xiàn)付同學也時常網(wǎng)購一些醫(yī)學哲學方面的書，如《黃帝內(nèi)經(jīng)》、《王陽明心學》等專著來讀，我買的書也見他時常翻閱，在兒子女兒心理建設(shè)方面，他的親和力比我這個教書匠對孩子更有影響力。在獸醫(yī)領(lǐng)域廣交朋友的他，在近知天命之年，不只通過自考拿了獸醫(yī)大學?？莆膽{，還考取了獸醫(yī)資格證，買了國外獸醫(yī)寫的暢銷書《萬物有靈》。看著他憑著術(shù)業(yè)有專攻的醫(yī)術(shù)贏得養(yǎng)殖戶的尊重，看著他不斷學習豐富自我的勁頭，覺得我們在精神層面有了某種難得的默契。我在紙媒或網(wǎng)站平臺發(fā)表的小散文，他會有選擇地分享到朋友圈，有時還會私下批評我文中出現(xiàn)的語法錯誤，倒像個愛挑刺的語文老師，特別珍惜妻子的聲譽。他心疼我在生活中扮得角色太多，盡量少讓我下地勞作，洗衣做飯的家務活兒也時常幫我分擔一些。我有時太累，就發(fā)牢騷說：“啥時能聽付同學說，老婆你別上班了，我養(yǎng)得起你?！彼秃俸傩χf：“我哪敢做老婆大人的主啊。你的滿足感不是來自于被社會需要被他人認可嗎？”說句真心話，哪個背負上有老下有小重擔的人容易呢？我何曾想過要卸載和他共挑養(yǎng)家的責任呢？
　　 人到中年，才發(fā)覺時光真的如白駒過隙，一年倏忽即過；身邊故舊親朋的離世，才頓悟人生無常健康是寶平安是福的真諦。怎樣才能在人生的下半場，具備感知幸福的能力？是我們夫婦枕邊常常談及的話題。放慢腳步摒除奢求，順應天道刪繁就筒，不再踮起腳尖去為虛名浮利做拼命三郎；活在當下，細品五谷佳肴的美味清茶家釀的芳醇，珍惜和親人朋友兒女相伴的緣分；享受閑暇，每年去遠方游歷祖國各地的風光，時常親近本地的山水自然，留下我們尋幽探勝且怡情的履痕。讀書、寫作和在自然鄉(xiāng)野中勞動，讓我得以在逼仄紛擾的現(xiàn)實中保持暢亮淳正的心態(tài)。付同學給牲口瞧病防疫賺取碎銀之余，把作務果園當作修行，讓他在應對各種繁雜瑣務時能夠淡然沉穩(wěn)。我的散文集《涓滴成河》的問梓出版，固然是個人創(chuàng)造力的集結(jié)和夢想的實現(xiàn)，但付同學卻是我圓夢的堅實后盾。付同學想要改造老宅為老房子賦予時代價值的規(guī)劃，很契合我想回歸田園詩意棲居的夢想。眼見他經(jīng)春歷夏一身汗一身土的勞作，只有我懂得他頭頂?shù)拿恳桓装l(fā)臉上的每一道細紋藏著的艱辛。夫妻同心，其利斷金。我倆已學會減少精神溝通時的內(nèi)耗，貯存下為夢想買單的勁頭。只要假以時日，我們?nèi)松掳雸龅膲粝耄K會在故園生根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
　　 人生真正的幸福，源于可以自由地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曾經(jīng)質(zhì)疑過沒有自主選擇的婚姻是否會幸福？三十年的紅塵牽手磨礪修煉，我們已從前世的因修煉成今世的果?！皼]有風雨躲得過，沒有坎坷不必走，所以安心地牽你的手，沒有歲月可回頭?！边@是我當年愛哼唱的歌詞，想想未來不可預卜的歲月，我愿牽著付同學的手，倚仗他如父兄，疼惜他如寵兒，篤定且從容地迎接余生的風雨彩虹。人生活在各種社會關(guān)系中，夫妻關(guān)系是人生最持久的關(guān)系，佳侶彼此欣賞，彼此成就，怨偶彼此掣肘，彼此煎熬?！皼]有利他，悅己挺難的”，網(wǎng)上的句子道出了所有好的關(guān)系的實質(zhì)。余生，我們?nèi)绾卧诟鞣N社會關(guān)系和各種角色中，活得真實自然悅己利他，這是我們夫妻要共同修習的課題。期待我們能抵達金婚的紀念日。那時，我愿和付同學一起坐著搖椅，在老宅那棵和我們一起成長的核桃樹下，煮茶話人生甘若，把盞慶歲月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