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我走馬觀花地造訪了盧村——枕山臨水、土沃泉甘的千年古村落。
　　 盧村是黃山市黟縣宏村鎮(zhèn)轄下的行政村，這里的村民與姜太公同源，繁衍到姜高一代因戰(zhàn)亂采食于蘆，為使后裔銘記艱辛，便更改姓氏為盧。其后盧氏向南一遷再遷，及至三十三世祖盧玄一輩，于南唐末年移徙黟縣宏村雉山之麓定居，原名雉山村即今之盧村，業(yè)已千年有余了。盧村是一個以農(nóng)業(yè)為主，兼顧蠶桑、茶、林、毛竹、旅游多業(yè)并舉的大村。村東民宅傍溪而建，臨水一側(cè)時常挑出，美人靠依偎敞廊，柔情別致；村西一側(cè)粉墻黛瓦，高脊飛檐，雄健剛勁；一級級青石臺階連接溪水，一座座小橋溝通兩岸，使人感覺身處山村，卻又宛然水鄉(xiāng)。
　　 村西小溪名下門溪，村東小溪稱前街溪，至村南雙流匯合而成豐棧河，有座石橋——迎鳳橋連接豐棧河兩岸，正守在那里迎候著我。過橋即是迎鳳客棧，石板道路旁邊用鵝卵石排列些簡單幾何圖案，既美觀又防滑。前行不遠，有間小屋引我注目，門楣上一塊“臥溪谷”黑地金字匾額，初看清瘦勁健，仔細揣摩，內(nèi)里蘊含寬博氣度，隱隱透出佛家氣象。稍不留神，會以為是趙樸初手筆。然而，這么一所單間屋舍，破門無窗，毫無生氣，看來已經(jīng)久無人居，硬把“臥溪谷”孤零零冷落在那里無人問津，真真辜負了這匾！
　　 緊挨小屋，有座單孔石橋橫臥前街溪上，名曰“駟車橋”。這是盧村因為早在宋代出了一位顯赫人物盧臣忠而建，長莫過四、五米，寬無非三兩米。別看它其貌不揚，然而，這卻是宋代遺物，盧村人歷來以“駟車”命橋為榮，它意味著家族高貴的身價。
　　 村里有個比較集中的古民居群，始為清道光年間四品朝議大夫盧幫燮建造。盧幫燮早年經(jīng)商，繼而入朝為官，發(fā)跡后雇傭工匠，花費20多年功夫精雕細刻，造就出了徽派雕刻藝術(shù)的極品。百多年來，盧村雖屢遭兵焚，但這些古籍卻依然幸存，我正是沖著它來飽享眼福的。向前走在麻石鋪就的丹陽古道上，沿著前街溪過盧村飯店、雉山人家，時有村民閑坐聊侃，時有鵝鴨戲水，時有特產(chǎn)店鋪，不覺就到了志誠巷。
　　 志誠巷因志誠堂而名。志誠堂也謂木雕樓，曾是盧幫燮父母及妻子與二房居宅，為古民居群核心建筑，被譽為“中國木雕第一樓”。這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而今是省級文物保護單位，安徽省人民政府在巷口立碑，黑色大理石陰刻宋體金字，凝集著志誠堂的厚重。志，心之所向；誠，信也，真心實意。子曰：“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笨磥肀R幫燮亦商亦官，還是個一心守誠之人。
　　 志誠巷東西走向，兩端均有拱門，東首門額“東啟長春”，背面“鐘奇”；西首門額“西辟延秋”，背面“毓秀”。門額都是白地行書黑字，端莊典雅。據(jù)我所知，“西辟延秋，東啟長春”本是左思《三都賦》中的句子，原意是西邊開辟了延秋門，東邊開設(shè)了長春宮，他是從對魏國都城洛陽的描述，表達對國家繁榮昌盛的美好祝愿。盧幫燮借用至此，用心良苦。
　　 跨入小巷十幾步，右轉(zhuǎn)身便是志誠堂?；帐浇ㄖ辛Ⅲw門樓，規(guī)模小者則稱門罩，過去所謂“門第等次”“門當戶對”的“門”，就是指“門樓”?；罩萦芯渌渍Z叫做“千金門樓四兩屋”，門樓是徽派建筑中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它除了代表房屋建筑的等級和主人身份，彰顯主人的地位、財力以及審美情趣和思想追求外，還負有分水等職責。這個精彩小世界，是古人刻意營建的建筑形式，意義遠不止裝飾美化。
　　 志誠堂坐北朝南，大門偏東，入口不大，隨墻門樓也不顯赫。粗略看上去，門樓超越墻體尺許，頂端瓦檐翹角，從檐口向內(nèi)用青磚疊加起線三道，兩端貼墻設(shè)枋柱，再于柱上拼合橫枋、額枋，枋柱下延至大門外框以上約莫兩尺為止。仔細端詳，門樓上鑲嵌的雕刻圖案，面目全非，瓦溝里叢生雜草，頗感凄涼。我想，志誠堂門臉平平，一方面是出于徽州人顯貴不漏富的含蓄內(nèi)斂理念，另一方面，更可能盧幫燮的官職是花銀子買得，在“學而優(yōu)則仕”的年代不夠光宣，歸根結(jié)底他畢竟還是個不太能受尊崇的商賈。
　　 進得門來，即是志誠堂一并三間的門廳，現(xiàn)在居住著老人。雖然屏門、掛落、雀替尚在，但是一應家什擺放無序，大煞風景。過了門廳便是長方庭院，置放著花草，也有檵木、榔榆等盆景，都疏于管理，但依然健壯，盡管時值冬季，卻依然枝青葉綠，生機勃勃。庭院兩側(cè)各有偏廳，隔墻拱門提額“挹爽”“延輝”，字跡肥碩，東西對應。墻壁上各有方形透窗，中心為石雕草龍祥云，四周由磚雕構(gòu)件圍攏，磚石雕刻巧妙組合，景洞與花窗閉而不塞，隱約漏出偏廳滿工雕琢的蓮花門扇，匠心獨具。
　　 轉(zhuǎn)眼就是志誠堂正廳。正廳門樓比大門上的好了許多，之所以說好，是指它基本沒有損壞。這個隨墻垂花門樓，上框一排四只鏤空石雕夔龍，相當于戶對，往上朝下，對內(nèi)向外各具情態(tài)，十分活潑。門樓的上額枋是長軸式麻石鏤空圖案，自西至東依次鐫雕荷托蓮花、鴛鴦戲水、鳳鳴牡丹、松鶴延年、喜鵲登梅，無不精細入微。對于古人的遺物，不妨借用文物界一句行話：“有圖必有意，有意必吉祥?！边@面鏤空雕，寄托了連（蓮）生多子、夫婦美合、祥瑞富貴、高節(jié)長壽、喜在眉梢等等吉祥美意，都是對美好生活和理想的祝愿。門樓的下額枋是麻石鏤空雕作戰(zhàn)圖，旌旗獵獵，戰(zhàn)馬嘶鳴，主人公居中，兩側(cè)扛羅傘、拿戰(zhàn)旗的官兵有十幾個之多，壯觀中透著細膩，氣派中蘊含靈動。盧邦燮親身經(jīng)歷過鴉片戰(zhàn)爭和太平天國運動，其中是否影射當時社會真實，也未可知?？上У氖?，這些人物與枋間兩端水陸戰(zhàn)場雕琢的圖案，都失去了面容和頭顱，讓人像吞了屎頭蒼蠅。幸好鏤空的太獅少獅雀替和似馬似牛的垂珠，以及枋、柱上精致的淺浮雕圖案還得以完整留存，因為那不是帝王將相、才子佳人。
　　 以上講志誠堂的臉面，那是給外人看的，內(nèi)在的構(gòu)建才是主人真正的心思。徽式建筑以中軸線對稱分列，面闊三間，中間是廳，兩側(cè)為室。廳堂前要有天井，充分發(fā)揮采光、通風、排水之能事，足不出戶便能透過天井晨沐朝霞、夜觀星斗。如此一進進院落相套，造就出縱深自足型家族生存空間，正所謂“門小院大房屋多”，志誠堂是其真實寫照。
　　 志誠堂正廳迎面懸吊兩盞宮燈，堂上置“志誠堂”白地黑字行書匾額，下有紅地金色正楷楹聯(lián)：“春雨潤物自葉流根，皓月當空若鏡臨水。”藏鋒護尾，雍容端方。不知道是什么原由，上下聯(lián)被顛倒過來，當為：“皓月當空若鏡臨水，春雨潤物自葉流根?！狈讲耪_。上聯(lián)的意思是明亮的月亮高掛在天空，像鏡子映照水面，可以引申為人的心地純潔、光明磊落；下聯(lián)意思是春天的雨水滋潤萬物，從葉子滲透到根部，形象地描述春雨對植物生長滋養(yǎng)的過程，內(nèi)中蘊含教育、引導逐漸深入的意義。也就是說，能夠方方正正做人，是源自循循善誘的漫長教誨。這副楹聯(lián)顯示了盧邦燮認識到教育的重大作用，他能自家設(shè)立私塾用心培養(yǎng)人才，足見其遠見卓識。
　　 仔細再看，廳堂兩邊楹柱上還有“惟孝惟忠聰聽祖考彝訓，克勤克儉先知稼穡艱難”灰地金字楹聯(lián)，行書流利灑脫。祖考：泛指祖先；彝訓：日常的訓誡；稼穡：泛指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這副對聯(lián)是訓示子孫，要明于聽取、辨察祖先的訓誡，盡忠盡孝；要切身體驗耕作的辛勤與勞苦，勤儉節(jié)約。字字語重心長。至于堂屋其他諸如水墨山水中堂畫，香火臺上一鐘、一瓶、一鏡，兩側(cè)條屏及擺設(shè)的破舊方桌，生搬硬套，不倫不類，疑似當下人所為。
　　 志誠堂正廳并沒有想象的軒敞，但是木雕氣勢恢弘，牛腿、欄桿、滿堂門窗，從上到下幾乎每寸木頭都雕滿了圖案。我在這里，猶如置身博大豐富的雕刻藝術(shù)博物館，到處都是藝術(shù)杰作，目不暇接。
　　 廳堂左右各有八扇蓮花門，每扇眉板、胸板、腰板、裙板的圖案各異。眉板、腰板相對較小，分別對稱在胸板的上下，眉板雕刻裝飾性花草居多；胸板大多為多寶格的式樣，便于透光，圖案是些吉祥動、植物及如意、寶瓶之類，取富貴平安、吉祥如意兆頭。腰板除了雕刻民間帶有諧音寓意的圖案，還有詩情畫意的內(nèi)容，譬如仗藜過橋、歌管樓臺、樓臺煙雨、短笛信口等等，當然，求學求仕的內(nèi)容更不會缺失。
　　 有塊腰板尤為精美，它采用了四層半透雕工藝，表現(xiàn)一個書生趕考場景。在腰板上，一個書童擔著擔子相隨書生，其身后有鄰人倚門相送；書生騎在馬上，正要過一座小橋，突然跳出一只毛猴攔路。這些人物、動物、植物以及建筑物，集中在一個狹小的空間：人物圓雕與浮雕并用，比例勻稱，動感十足；衣紋以線為面刻畫，舒展大方；植物和配飾用浮雕與剔雕作以烘托，適中得體；各種事物交叉疊加傳遞故事情節(jié)，淋漓盡致。這個“馬上逢猴”的構(gòu)圖，不僅有“馬上封侯”的諧音寓意，而且那騎馬的書生、挑擔的書童、體胖的鄰人以及橋頭的獼猴，還與《西游記》取經(jīng)的師徒暗暗相和，給人以無限的遐想空間。
　　 我欣賞過許多木刻，一般人家的裙板是不做雕飾的，而志誠堂的裙板，卻是雕琢的精華所在。這里的每塊裙板都鐫刻一個故事，有蘇武牧羊、羲之戲鵝、太公釣魚、伯牙彈琴、太白醉酒以及明暗八仙等等，工匠藝人以線刻、凹刻、凸刻和浮雕、剔雕、圓雕、透雕技法，在厚不盈寸的木板上雕刻四五個層次，甚至深達六七層，把歷史典故、宗法禮教、戲曲故事、世俗生活，栩栩如生地展現(xiàn)在面前，看過去，就是中國五千年的文明史。然而，里面的人物都受了革面滅頂之災，有的臉被削了，有的頭被割去，今天無論怎么嘆息，也于事無補了。
　　 可喜的是還有一塊，有塊“陶公醉酒”的裙板例外。當時因為被有心人隱藏到柜子后面，這才有幸逃過一劫，保全了“性命”。這塊裙板，是刻畫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靖節(jié)先生隱居生活：他半坐半靠著身子，一手支頤，一手持荷一桿；小童往荷蓋緩緩斟酒，陶公就悠然啜飲；看來，他似乎有點過量，面呈半醒半醉之容，身邊一個大肚子酒壇倒在地上，被他就勢作了依靠。畫面構(gòu)圖飽滿，人物造型生動，呼之欲出。凝固的圖案，流淌著動態(tài)，折射出徽派工匠的超凡技藝。
　　 志誠堂的二樓，游客是上不去的。曾是盧幫燮大房、二房妻妾所居的東西廂房，扇門上有兩幅較大木雕。一副是“九老仙鹿圖”，九老是指天英、天任、天柱、天心、天禽、天輔、天沖、天芮、天蓬九位星宿，要我說，還有可能就是村里的耆民。他們或?qū)?、或觀畫、或信步，各行其是，悠閑自得；其間的群鹿或鳴叫、或飲水、或追逐，靈動可愛，引人入勝。另一副是“竹林七賢圖”，刻畫七賢吟詩作畫，在竹林綠野之間聚會的情節(jié)；其間八匹駿馬有的回眸顧盼，有的仰首嘶鳴，有的追逐嬉戲，有的閑散獨處。我思索良久，這七人八馬是否另有隱含，不得而知。
　　 從正廳穿過一個天井，就是志誠堂的后堂。后堂是長輩生活之所，簡樸莊重勝過華美，雕飾不像前堂那樣考究。但是，廳堂的對聯(lián)質(zhì)樸中肯，深入淺出地體現(xiàn)尊長的自律與對子孫的勉勵，不亞于徽州人的處世格言。有副對聯(lián)嵌在木框里掛在廳堂兩面墻上：“能受苦方為志士，肯吃虧不是癡人。”紅地黑字，言簡意賅，長輩的諄諄教誨和期望顯然易見，理解毫不費力。
　　 印象最深的還數(shù)“惜食惜衣非為惜材緣惜福，求名求利但須求己莫求人”。這副楹聯(lián)白地黑字貼在楹柱上格外醒目，我站在一旁深深思索：上聯(lián)的“惜”，為珍視、愛惜，惜食惜衣不單是為了惜錢財，更是為了惜福，意味著奢侈揮霍的生活會傷神損壽；下聯(lián)是講怎樣對待名利，功名利祿必須依靠自己的正當作為順其自然地取得，為名利失去自我決不可取，充分強調(diào)自我奮斗的人生價值觀。這里勤儉生活，正當處世的正能量，大大超過摻雜其間的封建糟粕。我們今天也重視艱苦奮斗，甚至還講舍己為人，但不見得比古人做得好，令人深思。
　　 出得志誠堂，向北不遠就是中西合璧的雙茶廳，據(jù)說里面的玻璃還是百年前由德國所購。這里曾經(jīng)是盧幫燮第六房姨太太居處，規(guī)模不大，規(guī)格也不高，但能體現(xiàn)盧幫燮超前開放的意識。今已人去室空，宅里漆黑一團，有人說院內(nèi)有一白一紅兩株茶花和一株桂樹，均過百年，但我什么也沒有看見。雙茶廳北側(cè)隔壁，就是盧幫燮精心打造的私塾，而今空寂無人，只剩下天井花臺上那株老牡丹攜同偏室拱門上的“冰梅窗”，在見證早先的興盛。
　　 私塾西向數(shù)十步，便來到思濟堂，又叫官廳。這是盧幫燮第五房姨太張雙鳳的住所。在盧幫燮妻妾中，五姨太最早得子，延續(xù)香火的功勞也就最大，深得盧幫燮寵愛。母以子為貴，張雙鳳不但獨賺了院宅，還兼得伴隨盧幫燮在此會客、辦公，成為盧幫燮最貼近之人。至于思濟堂室內(nèi)布局與雕飾，不過與志誠堂大同小異。只有廳堂兩旁的“商”字門上倒置的元寶和天花板上彩色蝴蝶與花朵交織的“蝶戀花”，比較特別。
　　 思濟堂往南順著高墻深巷，拐彎抹角一段距離，就到了思成堂。這是盧幫燮第三房和四房合住的院落。門樓上方有一個葫蘆型窗洞，大小酷似葫蘆，盧氏后人說，葫蘆保平安，我要說這是瞭望孔，當然，他們說的也不錯，瞭望也是為了平安。跨過思濟堂天井，堂前玻璃罩內(nèi)擺放著兩個“黟縣青”小石凳，從前面看是一卷書，到后面看又酷似一捆竹，雅稱“竹墩”。書卷隱喻“讀書破萬卷”，竹子象征虛心向上、高風亮節(jié)。學識、人品涵蓋其中，是個美觀耐讀的物件，竊以為應該置于私塾合宜。思成堂內(nèi)還有一眼口不盈尺的深井，揭開嵌入式井蓋，以竹筒汲水飲用，甘之如飴。如遇戰(zhàn)亂，閉門居家，這井構(gòu)思巧妙，安全適用，值得點贊。
　　 從志誠堂到思成堂一路走來好幾個小時，滿腦都堆積著磚雕、石雕、木雕、匾額、楹聯(lián)。那些神話傳說、歷史掌故、民間故事、諧音組合、喜慶場景在眼前不停浮現(xiàn)，轉(zhuǎn)而又幻化作動畫流淌，心中突然滋生一種“黃山歸來不看岳”之慨。是的，我要趕緊把腦海近于飽和的盧村印象，認真整理，慢慢反芻消化。古民居群里還有賢德堂、崇德堂、述理堂、思義堂等等，已然無暇顧及，不過品味了志誠堂、思成堂也無需顧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