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行走田野(散文)
一
每次回巖溪鎮(zhèn),我都會來這片田野走走,這些年為什么如此鐘情田野?
因為我在城市的水泥森林中行走了太久。我曾迷醉于城市的繁華,在一個個購物廣場流連,被那些精美的衣物所吸引。我在一條條寬闊的街道上漫步,以為熱鬧就是有趣的生活。我羨慕別人居豪宅,穿名牌,于是努力賺錢,可是心大能力小,開店多年,勉強糊口。有很多年,我淪陷在一種復雜的、渾濁的氣流里,焦慮,不安,煩躁,我不斷通過追劇和打游戲來舒緩,通過跳廣場舞來釋壓,可是心緒終歸難平。我覺得自己需要換一種環(huán)境來調(diào)節(jié),于是,我時常回巖溪,偶然間,我發(fā)現(xiàn)這片田野,從此它進入我的生活,我頻頻親近它,因為它讓我心緒趨于安寧,慢慢找回自己。
當然也有鄉(xiāng)愁的驅(qū)使。故鄉(xiāng)是一個小鎮(zhèn),田野無邊,大多數(shù)人們的收入,來自田野里收獲的糧食、菜蔬和水果,那是希望的田野,那是日子的維系。田野里有屬于我家的一片菜園,外婆、母親日日都要在田野間勞作,那些菜蔬為我家拮據(jù)的日子提供了一份有力的支撐。雖然,我走出故鄉(xiāng),也走出了故鄉(xiāng)的那片田野,但是我的靈魂深處始終挺立著故鄉(xiāng)的田野,每次走向巖溪的這片田野,也是我對故鄉(xiāng)另一種形式的回歸。
又是一個深秋,沒有楓紅葉黃,大雁紛飛,夏天的氣息依然在秋日的高空翻涌,我再次奔赴那片田野。田野在巖溪的西北方向,直行,右拐,再右拐,一股靜謐的氣息在悄然擴散。我想著田野就在不遠處等待我,不由眼眸里流出歡喜,嘴角漾出笑意。
路邊有數(shù)十株三角梅在傾情怒放,一色玫紅,明艷而柔和,長長短短,旁逸斜枝,和城市的三角梅有著不同的風姿。城市的三角梅被統(tǒng)一修剪過,美則美矣,不免刻板、單調(diào),不及這里的三角梅野性恣肆,有著瀟灑和奔放的氣韻。抵達一座小橋,橋覆蓋著重重疊疊的時光,沒有精致圖案,更沒有恢宏歷史,它是樸素的,也是寂廖的,樸素得就像大地上的泥土,寂寥得只有少許村民走過,沒有文人墨客為它作詩,沒有佳人為它歌吟,但是它一直都在堅守,與鄉(xiāng)村遙望,與田野相守。一泓碧水從橋下緩緩流過,水是古老的,和這片土地一樣的古老。遠遠地看,水趨于無限地靜止,有古井般的安靜,世間的風云無法驚動它,歷史的浪濤無法席卷它;水又是動蕩的,每一滴水都透著新鮮,都在激情地奔赴,奔赴遠方,遠方有蒼茫大海,有山巒疊嶂,有春暖花開,有星辰日月,遠方是水夢想的彼岸和歸宿。
水邊佇立著蘆葦、灌木、野花,這里一片素白,那里一汪碧綠;這里鋪著紫,那里蓋著紅。它們水靈、可愛、玲瓏剔透。它們姹紫嫣紅開遍,但是不會賦予斷井頹垣。它們與水纏纏綿綿,彼此滋養(yǎng),彼此糾纏,到天涯,到海角,到天荒,到地老。
二
抵達田野,如桃花飄飛般的喜悅從心頭涌起。田野以遺世獨立的方式佇立,不悲不喜,不怨不嗔。田野靜默,淡然,堅韌,一直都在等待,等待一個女子的眼神輕盈地撫摸,等待一個女子的情感為它傾瀉。等待的歡喜與憂傷,唯有田野知道。我覺得自己與田野似乎分別了太久,雖然月余,卻似經(jīng)年,我日日都在惦記它。——當尖銳的噪音如刀般切割著我的日子時,我思念田野的清幽;當濃烈的尾氣如潮般涌入我的肺腑時,我思念田野的清新;當城市的風景以最人工的樣子呈現(xiàn)時,我思念田野的天然。所以,隔一段時日,我需要奔赴田野,已然成為一種生活方式,更是一種默契和約定。否則,思念會變成一縷幽怨,化為烏云,黯淡我的天空;會變成一聲嘆息,化成石,壓垮我柔弱的心。
慈濟宮是田野里一個特立獨行的存在,那是一棟閩南風格的屋舍,里面供奉著保生大帝吳夲。這個出生于宋朝同安縣、救人無數(shù)的醫(yī)者,已被閩南人奉為神,閩南和臺灣很多地方都有紀念他的廟宇,大多是民間自發(fā)捐款所建,民眾把對保生大帝的敬仰以廟宇的形式來懷念,把他的慈悲精神奉為信仰。美好的精神是永不熄滅的光,可以照亮千秋萬代行走的道路和心靈的方向。
佇立在一座亭里,我用眼簾把一小片田野收納,也收納著亭里的兩個石碑。石碑上密密刻著建造慈濟宮捐款人的姓名和金額,大概有上千個,數(shù)額大小不均,全憑能力和心意,但都代表著巖溪人對保生大帝的敬仰之情,承載著巖溪人的一份溫度和情懷。
亭是古老的,讓人想到唐詩宋詞,想到蘭舟、馬兒、古道、簫笛、秋雨和芳草連天,那些優(yōu)美和蕭瑟的意象指向離別,也指向一種古樸的生活形態(tài)。離別于古代,因通訊不暢,交通落后,變成生離死別,所以,離別對古人而言,是人生中一個刻骨銘心的情節(jié),也是命運里一份無可逆轉(zhuǎn)的惆悵。此時,亭外沒有離別,但有一棵老樹,與亭斜斜對望。老樹很老,與時光抵御了幾百年;老樹很年輕,因為它的每一根枝干,每一片葉子,都在昭示著一種蓬勃和活力,鐫刻的是青春的痕跡。老樹連接著過去與現(xiàn)在,以它的強悍和堅忍藐視時光,與田野形影相隨。
老樹下有石桌石凳,坐著幾個老人,他們是附近的村民。在老樹下閑坐、泡茶,是他們農(nóng)活之后的休閑,此情此境頗有唐詩中把酒話桑麻的意境。對著田野,說說桑麻稼穡之類的話題是最適合不過的。當然,對著田野,還可以吟一首詩,畫一幅畫,我不是詩人,也不是畫家,面對田野,只能賦予遙望和靜默。其實對著田野最適合傾訴,每個人都活在自己的命運里,有屬于自己的悲喜哀愁,需要傾訴,舒緩心結(jié),但有些話無人能說,有些話說了人家未必有興趣聽,聽了也不一定能理解,別人沒有理解你的責任,所以我把田野當成傾訴的對象,他像一個善解人意的大哥哥,會懂得你,理解你。我的傾訴不需要語言,我的凝望、我的情感都是我的語言,我想田野都知道。
行走田野間,泥土的氣息在恣意地飄,鳥鳴聲如琴音飄入耳內(nèi),身心被清爽浸潤,感覺自己閑適如清風,無拘無束。村莊就在田野的不遠處,村莊的生活日新月異,很多傳統(tǒng)在消失,但是田野還在默守曾經(jīng)。田野賦予村莊以神韻,如果沒有田野,鄉(xiāng)村將無所依附。
一條條水泥路把田野切割成一塊塊,適合行走,跑步;也適合自行車、摩托車、小車、三輪車、拖拉機通過,田間小道的硬化和寬闊讓農(nóng)民的勞作變得輕松。閩南的田野,玉米是最常見的農(nóng)作物,有的已被收割,少許零碎的細葉不舍離開大地,躺著大地的溫床上做著甜美的夢;有的剛長出青苗,無比的鮮嫩,嫩得想上前摸一下,掐一根;有的正在拔節(jié),葉葳蕤,枝干堅挺,其間有人影晃動,輕輕的話語聲隱約傳來,你卻看不到他們的身影。稻田占據(jù)著更多的土地,成洶涌之勢,逼近成熟,金黃的色澤演繹著一種成熟,把秋天的味道熱烈凸顯。
三
果樹在田野里各自安然,芭樂樹、蘆柑樹、柚子樹有條不紊地穿插于稻田之間,以挺拔的姿勢標榜著自己的生命存在。我把深情的眼神更多地投向菜蔬,它們就在路邊,在隆起的溝渠上,在你的腳下,你無法忽略,總被吸引。最吸引我的是扁豆花,淺紫嵌著深紫,比花還讓人疼?;ú诉€在孕育,大片的葉向四處張開,承接八面來風,承接陽光和雨露。芥菜長勢喜人,綠得讓我心動,真想馬上抱一把回家,做頓芥菜飯,必定清香撩人。包菜無視周遭,它很忙,忙著把自己包著,深深地包,緊緊地包,“包菜”之名實至名歸。白蘿卜嬌羞地躲在蘿卜葉下,總想穿過蘿卜葉,出來看看斜陽,可是蘿卜葉極盡呵護著……菜蔬們千姿百態(tài),各自忙碌,忙著生長,然后等待被收獲,成為餐桌上的一道菜,進入人們的舌尖,完成它們的人間使命。
菊花在田野的深處,這里一小片,那里一小片,黃黃的很惹眼,菊花的綻放和凋謝鮮有人知,農(nóng)民只管春種秋收,日出日落的勞作,哪有閑情逸致賞菊呢。菊花無人問津,會不會失落。我想不會吧,它在千年前已經(jīng)榮光萬丈,讓陶淵明在東籬采之,讓孟浩然格外惦記,讓元稹無比傾心,讓李清照和它比瘦,菊花綻放在古韻里,灼灼更勝桃花。菊花活得通透:不管是人還是花,都會有起有落,繁華總會退場,榮光終會黯淡,一切都會化為煙云。
田野里還有無數(shù)的雜樹和灌木,它們往更遠處鋪展,像田野的隱者,它們的存在無關(guān)人們的日子,但是必須存在,田野里若少了它們,將少卻多少豐富和浩瀚。每一種植物都有自身的存在價值,就像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生存責任。
一個小山坡旁有一小片柚子林,柚子熟了,幾個人在摘柚子,笑語聲、柚子香盈滿山野,讓寂靜的田野變得熱鬧。一輛小車停在田埂上,后備箱敞開,似乎在等待一簍簍柚子的進入。
幾棵桔子樹綴著些許金黃的桔子,一大筐剛采摘的桔子坐在路邊的一個電動三輪車里,一個六十歲左右的婦人正準備駕車歸家,一老者頭發(fā)皆白,扛鋤氣定神閑地走來,婦人似乎和他很熟,趕緊捧起一把,塞在他的口袋里,樂呵呵地說:“來,嘗嘗,沒打農(nóng)藥的?!崩险邉冮_一個,打趣說“甜死個人”。婦人笑得臉上開了一朵大大的菊花。
豐收的氣息在四處亂竄,秋天的味道醇厚如茶。
四
不管往哪個方向走,我都在田野之間,這是一種美妙的感覺。我被農(nóng)作物的氣息、植物的氣息殷勤地包裹,這是一種愜意的享受,一種愉悅的狀態(tài),心輕易抵達柔軟,在城市堅硬的大地和高樓居住久了,我的心仿佛也變得堅硬,有衍變成冷漠的風險。所以,我驚喜于這份柔軟的感覺,看一切生出纏綿之意,俯視一只丑陋的小蟲子,都覺得它可愛;一片枯萎的菜葉我似聞到花的香氣;聆聽水溝里水的流動聲,我仿佛感受到江河的力量。此時,我的胸懷如花蛤般打開,如泉水般的情懷緩緩注入,灌滿全身,滲透靈魂,讓我的思緒不再逼仄,不再專注于瑣碎和柴米油鹽,而是專注于思考,我思考這片土地的過去,——在洪荒時期,它曾是一片海洋,所有的生命都隱藏于海洋的底部,在大地的深處醞釀。經(jīng)過漫長而又驚心動魄的演變,海洋褪去,泥土呈現(xiàn),各種植物來此安家,動物們在此活躍,一片荒野被時光深情捧出。然后陸續(xù)有人來此開荒,他們在這里繁衍生息,一代又一代,經(jīng)過無數(shù)代人的辛勤付出,造就了今日的巖溪,造就了這片田野的豐饒和富足。
浪漫想象尾隨思考而來,——真想變成田野里的一棵樹,一朵菊,有點陽光就燦爛,有點雨水就酣暢,悠閑地看看月光,數(shù)數(shù)星星,和蝴蝶嬉笑,和小蟲子過家家,一棵樹的生活也許單調(diào),一朵花的生命也許短暫,但是活得簡單,沒有困頓,沒有糾葛,無須為生活而操心,從這點上,做植物比做人強。
我愛上這片田野,把這片田野在心里悄悄喚為“我的田野”,但是它不屬于任何一個人,它只屬于自己。
當我遇見江山文學,我覺得自己的生命又多了一個田野,這是精神的田野,我感到自己如此的富足。文字組成這片田野里的風景,有自然山水的呈現(xiàn),有生活的本真;有小橋流水的淺吟低唱,有大江東去的激越雄渾;有平淡的家常,有詩意的火花,這是一個滋養(yǎng)精神和靈魂的田野,是一個可以讓心靈棲息的地方,會讓人忘記人間煩憂,忘記紅塵滾滾。漫步在這片田野中,我從不敢懈怠,我愉快地開墾出自己的一片小菜園,雖然逼仄,甚至簡陋,但種植著我的童年、青春、故鄉(xiāng)和夢想,我用心泉辛勤澆灌,我要讓自己的菜園永不荒蕪。
從此我的身心在自然的田野和精神的田野中自在穿行,生活有了期許和意義,我無比的陶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