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煙火】泡牛圖(小說)
村莊西的汪里,總是泡著一群水牛。北頭小汪里泡著的,那是二隊的水牛群,牛骨干是一頭叫老牯的水牛。
村莊叫陳莊,可是陳莊里卻沒有一戶姓陳。村莊里共有九姓村民,尉姓有五家,是親兄弟;吳姓有三家,是親兄弟;董姓有兩家,是親兄弟;厲姓有兩家,也是親兄弟。田姓系單門獨戶,他母親去世父親再婚,姑姑怕他在后娘手里受委屈,就把他帶到這村莊,還保留原姓。其他張、王、朱、杜四姓都是村中的大姓,這些姓氏的住戶居多,出五服的沒出五服的都有。其中姓杜的住戶稍微少一點。張、王、朱三大姓呈三足鼎立之勢。并且這三姓都有吃國庫糧的“公家人”,有頭有臉就有里有面。三大姓氏明里暗里互相較著勁呢。
村莊西邊那個大汪,一堵東西界壩將其一分為二,一大一小,大的面積是小的面積的五六倍。如果天旱少雨,界壩上是可以走人的。如果遇到連陰天雨水大漲,汪里水面迅速上升,泥筑的界壩就會被水淹下沉浸泡。這時候村西那個汪就徹底南北貫通了。村莊多長汪就多長。汪水域很大,水量貯存足,尤其北面的小汪,很深很深,因為深不可測的緣故,輕易無人敢下去洗澡。這是二隊的領(lǐng)域,夏季水牛只要不下地干活,泡在小汪里,脊背上的泥巴與牛虻,也會逐漸被機智的水牛巧妙地抖繞到水里。二隊的牛最機靈,朱全喜說,全村的牛心眼子加起來,趕不上老牯的一半。這話讓一隊的朱大有很是不服氣。
村里每年夏季借著汪水澆地,都會用抽水機把水抽干。直到把南邊那塊大片水域里的水全部抽干,把魚蝦泥鰍統(tǒng)統(tǒng)顯露出來,村里這時候就到了分魚的時刻。大大小小的魚被分到各家各戶了,淤泥里的泥鰍逮出來,帶回家喂扁嘴(鴨)。那些小泥蝦沒有多少要的,讓那些過日子的撈去喂了雞鴨。很多被踩到泥中,有些蝦蜷縮在淺水窩里得以茍活。南面那邊的大片水域隸屬于大隊,但是泡著的往往是一隊的的水牛群。一隊的牛隊伍組成成分復(fù)雜,有黑水牛,有花水牛,也有許多老黃牛。大汪里的水被抽干后,一隊的一群水牛就一溜拴在汪西沿的柳樹上,那些牛渾身沾滿淤泥,活像古時候秋后問斬的囚犯。有的牛仰天一聲哞,看它兩眼竟然蓄滿淚水,眼眶子里盛不下,在兩個大眼蛋子下邊有淚珠垂掛。物傷其類的黃牛們雖然蠕動嘴巴似乎漫不經(jīng)心地在反芻,其實表情似乎也很沉重。只有那些不上嚼子(?;\)不拴牛韁繩的小牛犢,才可以撒著歡地在田間地頭、水岸溝沿自由奔跑。
一隊領(lǐng)頭牛,非那頭黑水牛莫屬。朱大有說,老黑的智謀比人都強。杜全喜對這種說法嗤之以鼻。因為在杜全喜看來,有二隊的老牯在,任何其他牛的心眼都得大打扣折!再說了,牛本來就是個被人牽著鼻子走的畜生,畜生的智謀會超過人?純粹笑話!
北頭那小片水域從來不抽水。因為那塊小小的水域里從來不生魚蝦。信不信由你。不但是沒有,而是徹底絕跡。沒人能夠明白其中緣由。有一年二隊有人特地投放了許多魚苗蝦種,過了三年,抽水捉魚逮蝦。出人意料地是竟然不見一尾魚蝦,甚至連一條泥鰍也沒瞅見。二隊動用了三臺抽水機,連軸轉(zhuǎn)地抽了三天三夜,大家才終于看到了北頭小汪的真面目。只見黃泥汪底,有三個暗洞一直汩汩冒著水泡,冒出的水十分渾濁并且粘稠。停了抽水機汪底就會馬上有水,必須三臺抽水機一齊作業(yè)。幾個人分組下去對付那三個冒水的洞洞。五人一組,有掘的,有運土的,有往外舀水的,大家期待能發(fā)現(xiàn)寶貝。第一洞深挖,挖出半塊甕碴子,第二個洞深挖,挖出一個石頭碌碡,第三個洞深挖,挖出一個半鐵半木的類似齒輪打麥機的東西。三個洞挖出的都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但是把那三樣東西動了以后,汪底的水就磚紅粘稠,遠望似血。三組人馬立刻把各自發(fā)掘的東西胡亂往里一塞,掘動黃泥胡亂回填一番。那三個洞口的出水量立刻變得有氣無力。等把汪重新貯存滿水,汪水仍舊異常渾濁,掬起水細觀,似有許多細絲狀懸浮物。沉淀了大半年,小汪里的水終于褪去了血色,水質(zhì)呈黃褐色,且很渾濁,而且不生芙蕖與浮萍,大小魚蝦也難以尋覓。不像南邊那塊水域,若無風,沿著汪四周,一塊又一塊的長滿蒲草、荷花、還有稀稀疏疏的荸薺苗沿著往沿生長,汪水清澈見底,鰱魚跳躍,鯽魚游動,魚兒追逐著沿邊樹木在水中的倒影,搖頭擺尾在水面甩出一個個漣漪。同是汪水,竟然有另一番天地。一隊的牛兒泡水上岸,奶牛的大乳房上附著許多浮萍。
北頭水域的西岸,是二隊的隊部。小汪渾濁的水里,泡著七頭水牛。其中那頭剽悍的牯牛,就是老牯,是橫行霸道的牛首領(lǐng)老牯。飼養(yǎng)員與保管會計們都叫他老牯,其他社員叫他“虎?!?。不是贊揚這頭牛勁大如猛虎,而是說他行事仗著牛勁缺乏馴養(yǎng)。其他六頭水牛自然而然地臣服于老牯。強者走遍天下,畜生也是。水水牛們泡在水里,輕輕地扭動一下腰肢,搖搖頭上兩只號角的雛形,瞪著大眼看蒼穹。惟有那頭公牛,也就是老牯,冷不丁就甩動長長的尾巴,抽打同伴的屁股與脊背。老牯近乎挑釁的舉動,搞得同伴一干牛一副敢怒不敢言的表情,都沒有反抗的跡象。大牯牛也很狡猾,因為有瞎眼虻(牛虻),司機叮咬揩油水。同伴牛不停地抖動身子企圖不讓虻近身。老牯不這樣,任憑瞎眼虻在它身上作威作福,它忍住疼,準許他們盡情吮吸。瞎眼虻以為遇到了傻牛,茹肉飲血也不至于受到驅(qū)趕戕害。不料,瞎眼虻完全是樂極生悲,大牯牛猛地潛水,多少有點機警的牛虻振翅奮力逃逸,沉迷于醉生夢死之輩,隨著大牯牛的突兀翻轉(zhuǎn),稀里糊涂墜亡而魂沉水底。置虻于死地,老牯靠的是心機而不是體力,且一勞永逸。其他同伴牛使用的是時時防御戰(zhàn)術(shù),容易助長瞎眼虻的囂張氣焰。
大牯牛具備一犋之力,不像那些同類,拉犁拉耙還得再套上一頭女牛佐力,竟然有時還要套上小牛犢!即便是這樣了,還擺出一副掙命的架勢,負重前行的樣子實在丟牛眼!大牯牛不用,難耕的澇洼之地,碰犁耙的瓦礫貧瘠之土,長滿盤根錯節(jié)茅草的鹽堿地,大牯牛拉起犁拖起耙來就如同田野散步。老牯有自恃力大的資本。所以老牯在水里混賬一陣,或到同伴的槽頭整兩口草料實則去挑逗一番,是他經(jīng)常干的事。老牯如同那些橫行霸道的人類,不耍耍威風就找不到存在感似的,需要不停地做一些出格的事博博牛眼球。
能夠在炎炎夏日待在水里的老牯不怒自威,靠的也是實力。老牯牛威豎立起來,迫使同伴天生打怵,默認他的牛地位。老牯在牛的世界一副王者風范。
村莊南邊也有一個類似的水塘。一條東西路把水塘一分為二,路北面那個水塘里浮萍二指厚,水永遠是黃綠色,小蛤蟆小青蛙在浮萍上彈跳??拷?,橫著腐臭的老鼠的死尸。一條路割開了,一條小橋貫通南北之水,南邊那個充其量是個深坑。一群水牛泡在里面。那是三隊的牛,只有五頭。沒有二隊那樣的老牯,沒有領(lǐng)頭牛,牛隊顯得有些自由散漫。
村東面一口池塘,是蘆葦?shù)募s地,也是飛鳥棲息的樂園。百鳥嘰嘰喳喳開著鳥會。四面環(huán)水獨造一個小洲,將村莊的煙火之氣用一方水土抵擋,成方寸世外葦源。葦塘的靜謐與喧囂更替交疊,成為村民近在咫尺的遠方。浩渺的水包圍著天籟之音的發(fā)祥地,這口池塘四面仍舊都是蘆葦,郁郁蔥蔥,非常是茂盛。在東南角一個犄角,水很淺,是荸薺的密集之地。一根根細細的綠色小蔥佇立從水里竄出尖梢,等水位消退,那塊泥里的水牛眼蛋大的荸薺被大人小孩摳出來,就是美食。
村東這口大池塘是村里男人女人天然的洗澡塘。西北角是男塘,脫得溜光的男人撲通扎進水里去,俯身狗刨蛙躥,仰身停擺歇神,隨心所欲。為了練習洑水,也是為了納涼。東北角是女塘,女人們脫得一絲不掛泡在水里,忙著洗頭洗澡。不用害怕走光或被人窺視,因為東西之間還有水中陸地,也是站滿蘆葦?shù)乃嘘懙?。蘆葦是天然的屏障,讓女人們有了隨心所欲的自由。隔著蘆葦可以說些葷話,意淫也可以有,但是沒有眼福。
村莊三面環(huán)水,北面是并排著的四個場。打麥子、打豆子的場。場東面西面以及北面,都是一個個墳冢。村子里人群密集,村子外墳塋座座,陰陽就這樣和平共處與蒼穹之下,共看泡牛圖,共看人沐浴圖,很自然的存在。
老牯牛如果不惹事,村莊的和諧不會被撕裂。但老牯在自己的隊伍稱王稱霸已久,早已養(yǎng)成無法無天的德性,在外隊其他牛那里,老牯的跋扈依舊不加掩飾。
老牯牛下地拉車送糞歸來時,一隊的一頭花奶牛與老牯牛發(fā)生了肢體摩擦,一隊另一頭公牛老黑心生嫉妒,沖出來捍衛(wèi)本隊女牛的清白。老牯是有脾氣的牛,他在自己的牛群里一貫有聲望,面對挑釁,他豈有不迎戰(zhàn)之力?仰天長叫,兩只牛就開始搏斗。
一隊那頭牛老黑,與二隊的老牯想比較而言顯得有幾分羸弱。不幾個回合,老黑身上已經(jīng)掛花,眼蛋子也被老牯用牛角戳傷一只。都是有血性的勇敢的牛,且都處在年富力強的檔口,兩只牛戰(zhàn)得難舍難分,從一隊的大汪里,纏打到二隊的小汪里。從二隊的隊部門口,又打斗到一隊的苞米地,秧苗踩踏不成樣子。一隊的飼養(yǎng)員朱大有與二隊飼養(yǎng)員的朱全喜心急如焚,急急乎乎召集人來,用一棵碗口粗的楊樹棒,十幾個人才把斗紅了眼的兩頭犟種牛抬開。兩頭牛被拉回,在各自的隊部門口大喘粗氣。朱大有看見自己喜歡的老黑傷痕累累,眼角還流著鮮血,朱大有見狀豈有不心疼之理?想也不想上前把在隊部門口放著的犁耙打向老牯。試想老牯是什么牛脾氣?老牯饒不了牛,更饒不了人的挑釁。朱大有心思老牛吃這一下,為老黑找回幾分公道。誰料老牯跋扈慣了,哪里肯吃這虧!又哪里壓得住滿腔怒火?老牯一頭頂去,繼而伸出了左牛蹄。
朱大有被人從老牯眼皮子底下?lián)屜聲r,朱大有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被抬回家,只等咽了最后一口氣,好上靈床。
二隊的杜全喜把老牯狠狠地抽了幾鞭子,呵斥幾句。老牯才有幾分不甘心地跟著杜全喜回隊部。夕陽下,老牯也沒有了往日的嘚瑟,哞哞的叫喚無牛應(yīng)答。老牯有點被孤立。
二隊的老黑眼看飼養(yǎng)員朱大有倒下被人抬走,死活不進一隊的隊部。老黑站在二隊門口,顯得異常焦躁,也顯得異常憤怒。老黑粗壯的帶有之分悲愴的牛喊,聲聲入耳全部扎進老牯的心臟。老黑這是在公然叫囂,是可忍孰不可忍!對于一隊老黑的叫囂,老牯的反應(yīng)是,掙脫了韁繩,一步跳躍牛槽,牴穿牛棚木柵欄,沖到隊部門口,頂飛隊部的木大門,一頭拱向門口叫陣的老黑。說時遲那時快,老黑還沒有反應(yīng)過神來,已經(jīng)訇然倒地。
好牛不吃眼前虧。老黑眼見老牯兩只牛眼瞪得似銅鈴,血絲縱橫,一副你死我話的敢死神態(tài),不由得改了策略。好牛報仇等等不晚,老黑就勢一個打滾,伺機起身,躲過老牯的第二次剿殺,頭也不回地逃回了一隊隊部。老牯也不追趕,也沒有表現(xiàn)出多少勝利者的狂傲與對失敗者倉皇逃竄的輕蔑,老牯也沒有顧忌自身那些血跡斑斑的傷口,而是向著小汪奔去,一頭扎進汪里,只露著一只牛頭開始生牛氣。杜全喜怎么呼喚怎么哄歡老牯都不上岸。杜全喜說:“老牯你還來了本事!你又傷人又傷牛,你就等著被殺叫人吃肉吧!”
倔強的老牯硬是在渾濁的小汪里泡到黃昏。
杜全喜回家的時候,妻子說,弟兄幾個找他一塊去給父母上新麥墳,怎么也沒有找到,人家他們都去了。杜全喜說他們上了就行了。妻子不依。妻子說,弟兄五個,四家去上了墳,閃下一家像怎么回事?杜全喜說,叫牛折騰得沒有一絲勁了,明天再說吧。妻子說,明天就六月六了,過了六月六不上新麥墳?zāi)悴恢溃?br />
杜全喜被妻子嘮叨的心煩,就打了些燒紙,挎著笎子去給老祖?zhèn)兩蠅灐?br />
黑乎乎的天,去坡地上墳,墳場有些陰森森的。杜全喜找到父母的墳,點著了燒紙,又給爺爺奶奶墳前點著燒紙,真才想起老爺爺老奶奶的墳前沒燒紙,就從爺爺奶奶墳前已經(jīng)引燃的紙里搶出一疊,拿著已經(jīng)著火的紙走向老爺爺老奶奶的墳。天本來靜靜地無一絲風動,平地里刮了陣小旋風,父母與爺爺奶奶墳前的已經(jīng)點著的燒紙全部揚起,帶著火焰的燒紙分散到最東邊的那個場。霎時間,東邊那個場火光沖天。四個場挨得都很近,都堆滿麥洋垛,麥糠堆?;饎菀黄?,天干易燃,火光頓時沖天,四個場連成了一片火海。人們都提著水桶從二隊的小汪里提水滅火。老牯望著火光映紅的北半天,哞哞叫著,跪臥在界壩上。
明火很快被撲滅。濃煙下暗火容易死灰復(fù)燃。但是風開始刮的急了,火場離村莊太近,需要看守仍在冒著煙的場。一隊二隊三隊四隊各出一個人蹲守,發(fā)現(xiàn)情況及時回村叫人。眾人拿著提水工具散去。風涼夜寒,火場沒有什么動靜,看守的人也離開。
等到后半夜,村莊里的人忽然被牛叫與撞擊門板的聲音驚醒,人們起來一看,村子后邊一排人家的屋頂上的屋草起了火焰。又是半夜的救火,人們發(fā)現(xiàn),是老牯撞擊門板叫醒人的。
二隊的社員說,虎牛有一顆好心。
杜全喜說,一村人活在老牯手里。
一隊的人反駁:“朱大有在家等著咽氣,他不是死在老牯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