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父親病逝
作品名稱:我的今世紅塵 作者:毛六子 發(fā)布時間:2014-10-21 23:11:42 字?jǐn)?shù):3702
農(nóng)歷三月十五是父親的生日,我們幾姊妹都約好了要去給他過生日,因?yàn)槲覀兌济靼走@或許是父親這輩子的最后一個生日了,那年爸爸六十一歲。
經(jīng)歷了兩三年的病痛折磨,爸爸已經(jīng)消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頭,他已經(jīng)不能坐起,我們搬出來一張?zhí)梢?,讓爸爸半躺在椅子上。前幾天爸爸都還能和我們交談幾句,這兩天,他的意識完全模糊了。
估計(jì)爸爸那天還是知道是他自己的生日的,他顯得格外的高興,他那笑容很熟悉,然而他的眼神卻好陌生。依偎在他早已不再堅(jiān)實(shí)的懷里,那種感覺還是和從前一樣的溫暖。我們都盡量控制住自己悲傷得快要崩潰的情緒,撫摸著爸爸曾經(jīng)高高地舉起過我們的手,撲在他的懷里貪厭地吸吮漸漸一點(diǎn)一點(diǎn)正在消失的父愛。一滴不聽話的淚水滑過臉頰,滴在爸爸的手背上。我連忙按住爸爸的手,不讓他感覺到那一滴脆弱的眼淚,我希望爸爸可以放心,他的兒女都已經(jīng)長大了。爸爸的手指微微伸了兩下,像是要做什么,我放開手,爸爸拼盡了全身力氣,手背弓了兩下,眼珠慢慢地轉(zhuǎn)過來看我的眼睛。我知道,爸爸感到了我的那滴淚,他很心痛,很不舍,然而我們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病魔一口一口把爸爸吞噬而無能為力。
短暫的沉默后,爸爸卻笑了笑,艱難地從喉嚨里擠出兩個字:麻將。姐姐聽了好幾遍,確定爸爸說的是麻將。嫂子湊過去問爸爸是不是想打麻將了,爸爸微笑著輕輕點(diǎn)了一下頭。
除了這一次,二十幾年,我從來不記得爸爸生病的樣子,他是不敢病倒的。就是這次,爸爸也從來都沒有在我們面前呻吟過一聲。每當(dāng)我們回去看他的時候,他總是和我們開玩笑說:“怎么又來了???下次再來記得把米背來,不好好在家做事老往娘家跑,放心,你老漢我還每那么容易就死的,別把我的米吃完了把我和你媽餓死了?!倍恳淮挝覀円叩臅r候,他總是拄著拐杖要把我們送很遠(yuǎn)很遠(yuǎn)。我們叫他不要送了,他卻笑著說:“不送遠(yuǎn)些你們又回來了怎么辦?”在外面面前,爸爸永遠(yuǎn)是堅(jiān)強(qiáng)的。每次送我們的時候他都會走得滿頭大汗,但是他從來不肯蹲下來歇一會兒,而當(dāng)他一個人回去的時候,鄰居總能看到他偷偷地?fù)沃愤叺拇髽浠蛘咧褡邮裁吹男ⅰ?br />
我們把麻將桌搬到爸爸面前,姐姐、嫂子和我都陪著爸爸打麻將,那是我們這輩子陪爸爸打的唯一的一次麻將。五姐替爸爸起牌摸排,我們都看五姐的手勢打出爸爸要胡的那張牌,讓爸爸再最后高興一次。
爸爸其實(shí)并不喜歡賭,身體還好的時候偶爾和朋友玩一下牌,都純粹是為了高興打發(fā)時間。記得那年他還在做生意的時候和幾個朋友打牌,就他一個人贏得最多,一塊五毛錢,然而茶館收的牌錢都是兩塊,爸爸是自己添了五毛錢才結(jié)清了牌錢的。這事被五姐知道了說出來,爸爸被我們笑了好幾年。
爸爸一輩子操勞,除了上一年為了給已經(jīng)久病的他沖喜做過生日宴,這么多年,我們完全都已經(jīng)忘記了他的生日。爸爸像是我們的奴隸,我們的成長榨干了他身上的最后一滴血,如今只剩下骨頭和皮囊。看到我們一個個長大成家把漸漸衰老的他和媽媽丟在和歲月一起老去的老屋,爸爸還是感覺無比幸福,他把養(yǎng)育我們當(dāng)成了他之所以活著的目的。爸爸今天的生日也應(yīng)該是幸福的,他已經(jīng)散淡的目光偶爾也會微微聚攏,看著姐姐把他的麻將牌推倒表示贏了的時候,看著我們含淚強(qiáng)顏歡笑把我們“輸”的錢堆到他面前的時候,雖然是那么短暫的一瞬間,可是爸爸一輩子都沒有這么幸福過。
那天夜里,我們守候在爸爸的膝下,那么深切地感受著時間飛逝的速度。我們拼命地想挽留住每一分、每一秒,拼命讓身體的每一個細(xì)胞都去吸吮即將枯竭的父愛來封存,直到爸爸的身體干癟成灰!
爸爸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意識,已經(jīng)不能再安慰他的一幫痛得撕心裂肺的兒女,他眼睛微睜,一眨也不眨,眼眸很平靜,很安詳,透過深邃的黑夜,爸爸似乎看到了天國的爺爺奶奶,他放下一生不敢屈服的堅(jiān)強(qiáng)感受著他早已遠(yuǎn)去的兒時也曾享受過的父愛和母愛。或許,我們都不該自私地強(qiáng)求爸爸給我們一輩子的父愛,他也是血肉身軀,不是鋼筋鐵骨,他真的太累太累,真的需要休息了,可是,我們又怎么能夠面對爸爸這一去不返的現(xiàn)實(shí)?怎么去接受從此就失去如山的父愛?爸爸喉嚨里發(fā)出“嚯——嚯——”的聲音,媽媽哭著說老年人即將去世的時候都是這樣子的,爸爸是過不了今晚了??晌覀兊陌职诌€不老,才六十一歲!我不顧爸爸已經(jīng)完全枯竭的身體,撲在爸爸懷里拼命地想再吸吮他那干癟的身體里殘存的父愛,就像一個荒野里的嬰兒一樣吸吮著已經(jīng)死去母親還沒有完全僵硬的乳汁。
老公一把將我拉進(jìn)懷里,死死抱著拼命想掙脫他懷抱撲向爸爸的我。他用雙唇死死貼住我滿是淚痕的臉,輕輕的在我耳邊說:“六子,不要再去折磨爸爸了,爸爸太累了,我們讓他清靜一會兒?!蔽肄D(zhuǎn)過頭看著爸爸艱難地呼吸支撐著一分一秒?yún)s無能為力,我們都有太多的生命時間,但我們都無法分給爸爸一分鐘,一秒鐘。
天將亮的時候,爸爸似乎還有了點(diǎn)精神,含糊不清地示意著他想看看外面。我們趕緊打開大門,把爸爸的躺椅安放在堂屋正對大門的地方。呼吸到久違的空氣,爸爸的眼眸里有了一絲光亮。五姐指了我們所有人給他認(rèn),他都能認(rèn)出來,雖然那話語是那樣的含糊不清,但是我們能聽懂,能夠懂!
因?yàn)闆]想到這兩天就是爸爸最后的日子,廠里的事情我也就沒有交代清楚,那時候大家都還沒有手機(jī),于是老公只有開車送我回去。姐姐說爸爸的日子可能就在今天了,要我快去快回。
還在半路上的時候,我心就疼痛得厲害,雖然老公已經(jīng)一慢再慢,但是還是痛得不行。沒有辦法,老公只好停下車,讓我下車蹲一會兒。胸口從來沒有這么痛過,那一種絞痛我到現(xiàn)在都還記憶猶新,是一種別樣的撕心裂肺。豆大的汗珠從我額上滲出,人完全沒有了蹲著的力氣。老公把我抱到車上,緊緊地?fù)е遥谝魂嚱右魂嚨膭⊥粗螅夷涿畹夭煌戳恕?br />
一回到家,婆婆就在老公的耳邊說了幾句悄悄話,只見老公點(diǎn)點(diǎn)頭,便要送我去廠里。從廠里交代完事情回家,婆婆已經(jīng)為我收拾了幾件換洗的衣服,說我?guī)У侥锛液脫Q洗。我很快就要失去爸爸,失去一份支撐了我二十幾年的父愛,失去一份無論我貧窮還是富有成功還是失敗都對我永不改變的關(guān)心,接過婆婆遞過來的衣服,我撲到婆婆懷里盡情痛哭,就像在我爸爸懷里一樣,哭出我此時的悲傷無助和脆弱。婆婆抱著我,用她那蒼老的雙手輕拍著我不停抽泣著背,撫摸著我的頭發(fā),盡力地讓我感覺到她身上的溫暖和她深沉的愛。老公輕輕地拉過我,把我抱在他的懷里輕輕地說:“走吧,剛才我們還沒有回來的時候姐夫就打電話來,說爸爸,爸爸已經(jīng),已經(jīng)走了?!?br />
我望著老公,張大了嘴淚流滿面卻再也哭不出聲來,老公使勁地?fù)u著我,又把我拉進(jìn)懷里,我那么清楚地看到一個男人在和我流一樣的眼淚。
我的身上流淌著爸爸的血,我相信我們的心是相連的,相通的,爸爸離開塵世那一瞬間的掙扎牽動著我的心肺。從那時起,我相信了靈魂的存在。
婆婆催促著我們趕快回去,交待我們回去之后要注意和要做的事情,說她會隨后就到。
雖然早就知道生離死別,但是我卻始終不相信爸爸會真的離我而去。直到昨晚,雖然理智上我清楚和爸爸永別就在眼前,但我都天真地幻想著爸爸只是病重。從我一出生起,那么多年寒來暑往,那么多輪霜風(fēng)雪雨,爸爸不是一直都陪在我身邊么?爸爸的父愛怎么可能枯竭?陪著我的日子怎么可能會有盡頭?如果知道那一夜是爸爸陪我的最后一夜,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回到廠里,就算給我再多的金錢,能買來有爸爸陪我的一秒鐘么?哪怕就是一秒!哪怕爸爸意識已經(jīng)完全模糊已經(jīng)不知道我和他的存在!
和爸爸一起的最后一夜在我的生命里畫下了一個永遠(yuǎn)疼痛的句號!如果用金錢可以換回那一夜,我愿意用我的全部再去換回那一夜的煎熬。那一夜,是我們與爸爸生離死別的一夜;那一夜,生與死就離得那么的近,所有的不舍與執(zhí)著都顯得那么的脆弱;那一夜,我們都是那么的希望時間能夠?yàn)槲覀凂v足一分鐘,一秒鐘!
爸爸終于停止了呼吸,結(jié)束了曾經(jīng)努力過奮斗過的一生,放開了他所擁有過的不甘放棄的一切!一生的努力,一世的不舍,現(xiàn)在,就連身軀也只不過是蒼茫天宇的一粒塵埃!一縷輕煙!
姐姐說,爸爸去世前突然回光返照,很清楚地問他們六子哪里去了。我撲在爸爸還留有一絲余溫的身上,拼命地揉搓著爸爸的手使其不要僵硬。親人們拉開我說,親人的淚水是苦水,如果滴在爸爸身上他下輩子就回受苦的。我不敢再去碰爸爸的身體,因?yàn)槲艺娴牟荒芸刂谱∽约旱难蹨I。
爸爸的遺體在家里的堂屋里安放了七天,我們在也在堂屋里用涼床鋪了張床,輪流陪伴了爸爸七天。他的女兒女婿,兒子媳婦在這七天里一直守候在他的身邊,這是我們大家成家之后陪伴爸爸最長的一次。
經(jīng)陰陽先生看地,爸爸被安葬在同村一家姓許的甘距地里。在大家用鐵鍬一鍬一鍬把土撒在爸爸的棺木上,我終于崩潰得暈了過去。老公把我背回家,卻不肯把我放到床上,死死地抱著我,我從老公那里如此強(qiáng)烈地感受到了來自一個男人不一樣的愛,我知道,從此,在我的生命里,這個男人將是我一生的依賴。
在為爸爸料理后事的幾天里,老公除了守候在我身邊外,所有爸爸的后事都和幾個姐夫還有哥哥一起打理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沒有要我在爸爸的事情上操半點(diǎn)心。事實(shí)上,自從嫁給老公,雖然一路走來也少不了磕磕碰碰,但是在對待娘家的事情上,老公從來沒有讓我難堪過,也沒有讓我操心過。
或許,看一個男人的愛有多深情有多濃,并不是看他陪過你多少個花前月下,而是看他陪你翻過幾座山,淌過幾條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