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5）

　　續(xù)酒泉

　　辛沖以“仙人液”稱世，無何，地方于村、邑間新建公路卅余里，其闊逾十丈。途經(jīng)處，高樓林立，酒幡壓云，霓虹蔽月。寶馬香轎，鳳輦龍車，絡(luò)繹不絕于途。為弘揚(yáng)文化，尚于酒泉之左，建萬坪廣場。移土以填壑，東山不復(fù)存焉。昔戒躁大師之香火廟，已滄海而桑田矣。廣場之央，矗狐僧戒嗔之銅像，高九丈九尺九寸九分，黢黢生輝。
　　沖西之舊寺，另起神殿二座，其一為戒嗔生食煙火處，金碧輝煌；其一非道非佛，乃哥特式基督大教堂也。有專家云：“和諧社會，東西合璧，彰顯包容”。
　　楊戩昔日之嘆謂幾成讖語?！暗赖聦U，雖真人無真知；標(biāo)準(zhǔn)不存，況俗眾有俗求”，已為地方充分解讀，新開發(fā)之“仙人液”系列酒，即有“真人知”、“俗眾求”諸多版本。據(jù)悉，“俗眾求”乃“百姓喝得起”之入門版，售價僅一千八百金；“真人知”為進(jìn)級版，司馬司徒司空“三公”專用，售價一萬八千金。
　　某日，李白過“太白居”，為酒香所誘。竊思：“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胡不小酌以解憂？雖囊中無多，姑作“俗眾求”，未嘗不可。詣店，呼酒一戽。飲次，視賬單，驚呼：丹丘生耶！雖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亦未足其數(shù)也。店小二尚彬彬有禮，曰：“此處非大唐，太白亦非星君。無真金白銀，勿得作少離想?！闭教帲写筇媒?jīng)理排解：“無妨。詩仙之靴，雖破敝不堪，權(quán)貴高力士，嘗代為除之。此乃雅物，聊補(bǔ)酒資可矣?！崩畎滓虻悯凶愣觯源瞬粡?fù)言“將進(jìn)酒”，終身空余“萬古愁”耳。
　　初，除凡界外，偶有酒鬼、酒仙于辛沖作散聚飲。既久，上界諸神日漸“深入基層”。較之凡人，神仙乃“無量佛”，飲酒不計量也。為確保“市場剛需”，地方予酒泉以規(guī)模疏浚，敷設(shè)地下管道，直達(dá)數(shù)十處分裝坊。
　　未及一年，杭州有急報上傳，曰：“西湖涸矣！”上問于欽天監(jiān)，監(jiān)正回稟：“西湖干涸，孤山不孤，斷橋不斷，長橋不長，臣所見也。錢塘托國運(yùn)昌和，連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亦臣所聞也。然數(shù)月以來，湖水急退，個中原委，臣所未聞也。臣已遣派精要，偕同水利、地質(zhì)各司赴杭勘驗(yàn)。據(jù)初報，湖底似有暗河西去，年失水約一千四百萬立方米，恰符西湖儲量。諒不日即有詳報?！?br /> 　　同日，玉帝得報：自上界沉溺于“仙人液”，各神衙遷往“基層”公務(wù)，天宮日冷；且“九卿”以下各路小神，假司馬司徒司空之名，終日作“三公”消費(fèi)，“天庫”入不敷出矣。
　　異史氏評曰：“酒醉繁華，三公失安舟之舵；金迷盛世，九卿得溫柔之鄉(xiāng)。歌舞杭州，非北望原有錯；后庭商女，縱水月亦無光。春芳歇于鶯啼，百花將謝；鼙鼓止于管弦，萬馬齊喑。興邦首自居安思危，安民先必臥薪嘗膽。謹(jǐn)哉斯言！”


　　一坡村

　　渭河之濱，古有傍水草而居者，聚村而社焉。掘地筑屋，以下其半，擇面陽處起墻，設(shè)門戶于其上。故屋頂南高北低，一面坡也。居屋無高低之別，社民無貴賤之分。世代漁獵農(nóng)桑，其樂也融融。
　　社無商賈貿(mào)易，故無客棧，無酒店，無錢莊。
　　忽一日，有過客自西方來，假民之柴屋以宿。至中夜，聞雞啼聲異，有“咕咕”而無“喔”也。悉窮遐邇，莫不如是。至明，竊窺雞舍，蓋因主人筑雞舍而矮其頂，致雄雞不得引頸也。客白于主人曰：“主人客我，無以為報。仆乃易學(xué)專家，通陰陽、明五行，亦善堪輿、識風(fēng)水。觀此地不日有災(zāi)禍降臨，警兆已顯，望好自為之。即日仆將登程，祈有再晤之幸也。”主人惶愕，曰：“何兆？主何兇？祈明示?！笨驮唬骸白阆乱孤勲u啼，可為半聲而止？”曰：“然?！笨驮唬骸昂喂?？”曰：“正未知也?！笨驮唬骸拔嵊^星相，光明宮之昴日星官，已掙脫其母毗藍(lán)婆菩薩之羽翼，正唱白天下。此地為母系氏族，理屬陰，故雄雞不得暢所欲言。犯昴宿，主瘟也！”主人問：“可有趨避之方？”客曰：“非專家頂層設(shè)計不可為也。”主人曰：“專家但緩行止，為我解憂如何？”客曰：“此為，極耗功力，姑且一試，聊報容宿之恩耳?！庇谑?，客踏罡步斗，捏訣念咒，親操土木，私以提升雞舍之頂。至夜，果聞雄雞喔喔。主人喜，殺雞煮酒款客。
　　主人稟于酋長，長親驗(yàn)之，然其果。乃頒令于全村，凡雄雞不暢于聲者，必延專家禳災(zāi)。自此，客得以雞酒玉食。未幾，雞聲高吭于中夜，一眾歡悅。
　　歷半載，雞事既了，客無賴居之理。某日，詣酋長家，佯辭曰：“攪擾多時，當(dāng)別矣?！鼻蹰L曰：“感君高義，為我禳災(zāi)。今一別，難知再聚之期?！笨驮唬骸按缑窀蛔阒眨投ó?dāng)不遠(yuǎn)千里，跪拜于女王足下。”酋長嘆曰：“言社民富足，正觸我心底之痛。此地雖不乏良田沃野，然每三五載必洪水泛濫。水患不除，富足難期也！”客故作沉吟，登土臺，手搭涼棚，企視之。良刻，曰：“亦‘頂級’不合理?！鼻蹰L問：“未合何理？”曰：“普世之理。”問：“何為普世之理？”客曰：“世之為物者，五行也。天有五行，水火金木土，分時化育，以成萬物。其神謂之五帝。‘行’者，所謂順天行氣也。普天之下，唯此一理。順者昌，逆者亡也?！鼻蹰L曰：“吾族人之屋頂，何以逆天阻氣，望不厭其煩，為我解惑?！笨驮唬骸拔逍泻嫌谔旄?，得為四方，以戊己土為央，東甲乙木，南丙丁火，西庚辛金，北壬癸水。吾觀夫貴族人之屋頂，皆為南高北低，一面之坡。丙丁火北行之，層層阻隔；然壬癸水南來，恰如踏浪。水火相克，一面坡去火而迎水，豈有無水患之理？”酋長折服之。
　　酋長延客回村，殺羊馬以款之。且問道于客：“頂層當(dāng)如何設(shè)計？”客曰：“西方人有哥特式、拜占庭式、巴洛克式，或圓或尖，無非暢五行之行也。若將‘一面坡’改尖圓之頂，以應(yīng)天時，當(dāng)無恙?！弊彘L尊其言，大興土木改造之。未及十年，村之西半盡現(xiàn)崢嶸：有哥特之刺破青天，有拜占庭之冰糖葫蘆，亦有巴洛克之蒼穹圓罩。而東半尚引頸待改焉。
　　忽一日，地動山搖，西半為塵土湮沒，止余半村。史載：無紀(jì)年春日，關(guān)中地震，一坡村以中劃界，一半萬劫不復(fù)，一半余悸猶存。
　　后人發(fā)掘一坡村遺址，止得其半，故名之以“半坡村”遺址。

　　
　　鐘馗

　　夫鐘馗者，大唐扈氏國終南山人氏也。文武全修，經(jīng)綸滿腹，剛直不阿，不懼邪祟，為人正直。然生就豹頭環(huán)眼，鐵面虬鬢，相貌奇異，與世不合。
　　唐玄宗先天元年，鐘馗應(yīng)試長安，作《瀛州待宴》五篇，為主考官譽(yù)為奇才，首取貢士。值殿試，適奸相盧杞當(dāng)?shù)?，以貌取人，迭進(jìn)讒言，致鐘馗狀元不及。馗抗辯無果，報國無門，舍生取義，怒觸殿柱而亡，震驚朝野?；室誀钤氃嶂?。
　　《唐逸史》記，開元間某日，明皇于驪山講武。因虐疾作，晝寐。夢一小鬼，衣絳衣，犢鼻，跣一足，履一足，腰懸一履，一鐵扇。竊楊貴妃繡香囊及皇上玉笛，繞殿奔，屢戲于上之前。上叱問之。小鬼奏曰：“臣乃虛耗也?！鄙显唬骸拔绰勌摵闹?。”小鬼奏曰：“虛者，望空虛中，盜人物如戲；耗，即耗人家喜事成憂也?！鄙吓粑涫?。俄見一大鬼，頂破帽，衣藍(lán)袍（藍(lán)，通襤，襤褸也），系角帶，革及朝靴，徑捉小鬼，先夸其目，再劈而啖之。上視之，似面善。問：“爾何人也？”奏曰：“臣，鐘馗是也。生不能報國，今與我王除天下虛耗妖孽之事。”言訖，夢覺，上疾頓瘳。乃詔畫工吳道子曰：“試與朕如夢圖之?！钡雷臃钪?，恍若有睹，立筆成圖進(jìn)呈。上視久，撫幾曰：“是卿與朕同夢耳?！币蛟t告天下，封“賜福鎮(zhèn)宅圣君”，遍懸《鐘馗賜福鎮(zhèn)宅圖》，護(hù)福祛邪魅，以佑平安。
　　虛耗鬼為鐘馗所食，鬼化為鬼之鬼，若何？蒲松齡公曰：“人死為鬼，鬼死為聻。鬼之畏聻，猶人之畏鬼也。”人畏鬼，不知鬼畏聻，致聻造禍于凡界已久，人不之覺也。
　　鐘馗于人世而鬼世，由鬼世繼而聻世，窮其神力，除惡務(wù)盡。一日，鐘馗于大邑打尖，倏覺隔街聻氣氤氳，細(xì)觀之，卻為珠光寶氣所阻。鐘馗惕惕然，遂趨以覘。馗問于院公曰：“汝家主人何姓？”曰：“許姓?！眴枺骸昂蚊?？”對曰：“豪貴?！薄疤摵墓?？”“然也?！辩娯敢庥朐阂惶?，為群鬼所阻。馗即率部眾攻入，為一巨聻擇部眾而食，馗終因寡不敵眾，為巨聻所擒。巨聻曰：“此乃閻王私業(yè)，爾小小野神，竟不知天高地厚。今入我羅網(wǎng)，自投也?！弊源?，鐘馗不復(fù)見于世已久。
　　某春日，許豪貴后院失火，一眾驚呼。倐爾，煙瘴內(nèi)現(xiàn)一巨神，繞院舍奔，攫鬼劈而啖之。人眾眺而辨之，乃鐘馗也！然，已不復(fù)破帽藍(lán)袍，靴帽鮮光，神采奕奕。
　　《清嘉錄》盧毓嵩有詩云：“榴花吐焰菖蒲碧，畫圖一幅生虛白。綠袍烏帽吉莫靴，知是終南山里客。眼如點(diǎn)漆發(fā)如虬，唇如腥紅髯如戟。看澈人間索索徒，不食煙霞食鬼伯。何年留影在人間，處處端陽驅(qū)歷疫。嗚呼，世上罔兩不勝計，靈光一睹難逃匿。仗君百千億萬身，卻鬼直教褫鬼魄?！甭嫾曳匠伤L之鐘馗圖，則靴帽齊整，雙手袖于袍，以石為枕，臥眠于地，并題五言詩云：“春眠不覺曉，鼾聲驚飛鳥。人間鬼太多，鐘馗累壞了”。異史氏戲仿方成詩贊曰：“春眠不覺曉，霹靂驚飛鳥。蒼蠅老虎多，鐘馗全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