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盤嶺第十三章

　　五月滿地黃，六月打罷場。
　　這個季節(jié)是晉南人一年中最忙碌的日子，先是從南嶺上的梯田里，開始一片片的麥子泛黃了，接著是嶺上的大塊麥田，最后才是嶺下的水澆地里的麥子，僅僅十來天的時間，便是滿眼的一片金黃。
　　由于農(nóng)業(yè)機(jī)械化程度的低下，從收割到碾打，涼曬到入庫，都需要人工來完成。每到這個夏收季節(jié)，磨盤嶺村總是以生產(chǎn)隊(duì)為單位建起個臨時的大灶，全村人便收拾起自家的灶具，每天干罷農(nóng)活，手中端著各自的飯碗來自己所在的生產(chǎn)隊(duì)大灶上集體用餐，餐是很簡陋的，每天三頓，主要以小麥面和玉米面雙合在一起的金銀卷為主，但就是這樣的饃已經(jīng)比一般人家平時吃的凈玉米饃要強(qiáng)多了。
　　所以，每到村里統(tǒng)一用餐這個季節(jié)，那場面都是很熱鬧，青壯勞力，男女老幼全來了，高的、低的、白的、黑的、胖的、瘦的，站滿場園黑鴉鴉一片。站在高處往下看，全是一片走動的腦袋瓜子。
　　這樣的日子，往往要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時間才算結(jié)束。
　　磨盤嶺村的六個生產(chǎn)隊(duì)是全公社最早完成夏收任務(wù)的，從開割收割到碾打入倉，用了三十六天的時間。
　　麥?zhǔn)者^后不久，小杏在村東的龍王廟的社辦七年制學(xué)校初中畢業(yè)了。下一步就面臨著上高中的問題。
　　那時候，無論上大學(xué)，還是上高中都時興推薦。根本不需要通過文化考試，已在中國歷史上有了三屆工農(nóng)兵大學(xué)生這個新生事物。
　去年，吳老大的侄兒就是通過推薦上了北京的清華大學(xué)，這成了磨盤嶺村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大家都認(rèn)為推薦上大學(xué)容易。其實(shí)，那工農(nóng)兵大學(xué)生也不是誰想上就上的，往往也要從村、公社直到縣上一級一級推薦上來。
　　西川公社書記溫長命在審查全公社十七個生產(chǎn)大隊(duì)報上來的推薦上縣城高中的人名單時，對公社教育辦公室的主任老孟說：“凡事都要掌握一個原則，那你辦事的結(jié)果就永遠(yuǎn)沒有錯。像這回推薦全公社學(xué)生上高中，你首先要照顧軍屬子女，各村的老干部和貧下中農(nóng)子女?！?br /> 　　有了公社溫書記的這個指示，磨盤嶺村劉世杰的二女兒劉小杏在審查時也就順利地通過了。
　　那天，小杏從村部里拿回了自己的高中錄取通知書回來讓大嫂看時，她自己先是高興的不得了。
　　賢兒看了當(dāng)然很高興，自從公公婆婆相繼去世后，她整天奔忙于這個生活總是不富裕的家，好長時間心里卻沒有今天這么高興，今日看到小杏被沃國縣城的高中錄取了，還真是讓她心中有了許多歡樂，她一邊把手插在面盆里和著面，一邊對小杏說：“杏，你能到縣城的高中上學(xué)可不容易，去了一定要好好的學(xué)，將來學(xué)成了也像你二哥去省城或縣城里做事該多好。別像我和你大哥才剛念了個初中……”
　　小杏看著大嫂的樣子，很認(rèn)真地說：“大嫂，你放心吧！我一定好好學(xué)習(xí)，一定不會給你丟臉的?！?br /> 　　賢兒很是欣慰地笑了，等她再回頭看面前的小姑子小杏時，似乎忽然之間，看到這個十五歲的小姑娘，一下子長成個大姑娘了，那細(xì)高的個兒同她這個嫂站在一起都要一樣高了，賢兒和好面洗過手，走過來很是愛撫的把小杏摟在懷中，用手撫模著小杏的頭發(fā)說：“那就好好準(zhǔn)備準(zhǔn)備，把該換洗的衣服找出來，讓大嫂也給你洗一洗。”
　　小杏此刻像依偎在母親身邊的那般溫暖，但聽過大嫂的話后，卻很委屈地要哭的樣子，說：“大嫂，你還不知道，我哪有什么換洗的衣服啊！跟你說個底話，自從脫了棉衣后，就身上這身，再也換不下來哩！平時在家還好說，晚上洗了第二天干了又穿上了，這出去到縣城上學(xué)就要做難了?！?br /> 　李賢兒聽著有些驚訝，想到婆婆在世時，弟妹們的事情都是婆婆管的多?，F(xiàn)如今婆婆去世都兩個多月了，這個家就是她支撐著，就想到給這個已長大成人的小姑子做一身衣服了。想到她這個大嫂沒有對弟妹們盡到自己的心，覺得很對不起死去的婆婆。她對小杏說：“看嫂子年青青的就糊涂到這個程度了，還真不知道我們杏就這么一身衣服，千不是，萬不是，都是嫂子的不是了。這樣吧！你只管好好準(zhǔn)備好你上學(xué)的用具。嫂子想辦法，一定給你弄一身衣服好不好?！毙⌒釉诖笊牙锾痤^，望著大嫂說：“嫂子，咱家里的情況我又不是不知道，我也不讓你做這個難了，好孬現(xiàn)在是夏天，就這身衣服也還是可以頂擋一陣子的，等天氣冷了以后再說吧！”
　　賢兒拍著小杏的頭說：“這哪里行呢，你這回是要到沃國縣城里的高中上學(xué)，哪能讓你一個姑娘家連一身換洗的衣服都沒有，你只管準(zhǔn)備你學(xué)習(xí)的用具，這身衣服嫂子一定給你做?！?br /> 　　話雖這么說，但賢兒想了好一陣子，還是想不出來給小杏用什么來做一身像個樣子的衣服。這時，她想起了婆婆去縣城看病時給她買的那塊粉紅色的確良布，扭身從柜子里拿出來，先是在自己身上比劃了一陣子，心想這塊布顏色還真是好看，也是現(xiàn)在城里的姑娘們正時興的顏色。等丈夫從生產(chǎn)隊(duì)里勞動回來，就拿起那塊布說：“我想回家住一趟，你在家里幫杏準(zhǔn)備準(zhǔn)備。杏要帶的被褥把咱們現(xiàn)在蓋的這一套新的給她帶上。過后，我把媽去世前那套拆洗了，咱們好用。”
　　溫泉說：“媽生前蓋的那被子你不忌諱嗎？”
　　賢兒一揮手說：“這有什么可忌諱的，媽又不是別人，自己的親人用過的，有什么可忌諱的?！?br /> 　　溫泉想一想也是這個道理，只是心理覺得虧待了妻子，更覺出自己妻子對自己對弟妹對這個家操心太多了，但嘴里卻又說不出更多的感激話來。只是隨口說：“那就隨你吧！你回娘家還有別的什么事嗎？”
　　賢兒把手里拿的布讓丈夫看，說：“讓我在娘家嫂子的縫紉機(jī)上，給杏做身上學(xué)穿的衣服。這還是媽在世時，給我的一塊布料，這些日子忙忙亂亂的，也沒顧上做，正好小杏要上高中了，她這回是去城里上學(xué)，手縫下的衣服怎么讓她在大街上穿的出去?！?br /> 　　李賢兒臨出門時，小叔子水泉站在南房的門口，有些苦楚地兩眼含淚問她說：“大嫂，你要回娘家嗎?那晚上誰叫我起來撒尿啊?！?br /> 　　賢兒這時才想起，自從婆婆病重那時起，她就把這個才六歲的小叔水泉接到她同丈夫住的西房里住，像對待自己孩子般的每天給他擦洗，還要半夜叫起撒尿。有時，水泉在半夜里被惡夢驚醒就哭喊著鉆進(jìn)大嫂的被窩里。每當(dāng)這時，大嫂賢兒就把水泉緊緊的摟在懷里。
　　賢兒想了想，對水泉說：“那你就跟我一起去吧?！?br /> 　　水泉說：“你要帶我一起去你的娘家嗎？”
　　賢兒聽后說：“你回屋洗洗臉去，洗干凈了，就帶你去?！?br /> 　　水泉聽罷，飛跑著進(jìn)西房里，很快在臉盆里撩起水胡亂洗了一把就來到院子里。
　　李賢兒帶著小叔水泉一路說笑，回到娘家，就見父母、哥嫂侄兒都正在吃午飯。
　　李賢兒的嫂子抬頭時，看見小姑子回娘家還帶著個叔子，那臉兒馬上就像六月的天變得陰云密布很不好看地說：“你把他帶回來做什么？也不怕惹的別人笑話嗎？一個嫂子帶著個小叔子回娘家，這世上還真少見哩！哼，還說你們李家是老門老戶挺講究的人家，這哪里還講的出一個正經(jīng)的規(guī)矩?！?br /> 　　賢兒的哥聽后，把吃著飯的碗狠狠地墩在桌子上，大聲罵著自己的媳婦說：“閉上你那狗屎嘴，整天價像個老烏鴉似的呱啦呱啦個沒完沒了，還不快給妹子盛飯去。”
　　水泉這是第一次同大嫂回她的娘家。剛進(jìn)門，就見到這般情景，心里就有些毛，把身子依靠在大嫂身上，兩手緊緊拉著大嫂的一只手，一臉膽怯怯的樣子，只把眼睛瞪著那個兇惡的女人，不知她咋這么兇。
　　賢兒有些沉不住，兩眼的淚水要流下來，但她看了看身邊的水泉，還是強(qiáng)忍住了，指著還沒來得急說話的父母說：“水泉，叫大伯，大娘?！?br /> 　　水泉怯怯地叫過后，又見賢兒指著剛剛吵架的男女說：“水泉，叫大哥大嫂?！?br /> 　　水泉先是愣了一下，似乎有些不解地看著大嫂，接著還是很規(guī)矩的按大嫂的吩咐叫了一遍。
　　賢兒的嫂子聽后不答腔，起身很不情愿地去盛飯，一邊盛著飯一邊想，這本是一家五口人的一頓飯量，突然增加大小二人，這顯然就不夠吃了。手就不由得把勺子在湯里往面前的兩個碗里掏出了很多，稀湯在碗口像鏡子一樣晃動著，大家都把這一切看在眼里，但都礙于情面不好開口講。
　　賢兒的父親把正在吃著的飯碗一推，背起手走到院子的臺階上，一邊生氣一邊抽著旱煙。
　　賢兒接過娘家嫂子端過的兩只碗與水泉坐在母親身邊的桌子上。水泉畢竟是一個六歲的娃娃，在家里有三天都沒有吃過白面條了，哪里看得出大人的心情和眼色，見放在自己面前的那碗白面條還是經(jīng)不住誘惑，覺得很香，不顧一切地大口大口吃起來。
　　賢兒看到水泉幾下就把碗里的面條撈光了，剩下了半碗面湯，心里難過極了，她萬萬沒想到剛進(jìn)娘家門，就先是受了嫂子這么一頓不明不白的氣，現(xiàn)在她哪里還有心情吃飯，她當(dāng)著父母的面，當(dāng)著小叔水泉的面是欲哭無能，只把眼淚往肚子里吞。本來肚子已經(jīng)很餓了，但現(xiàn)在卻什么也不愿吃了，再看到水泉的這副吃象就端起自己的碗，把碗里的面條全撥在水泉的碗里。
　　吃過飯，賢兒打發(fā)水泉與娘家的侄兒柱子在院子里玩。
　　自己便同母親說著話，母親說：“你今天回來是有什么事吧？”
　　賢兒抬頭，看著母親有些為難地說：“我小姑子杏要到縣城上高中了，可我這個做嫂子的就想不到她連一身能夠換洗的衣服都沒有，本想著今天回來用嫂子的縫紉機(jī)給她做一件衣服?？纯瓷┳咏裉斓哪歉睒幼樱铱催@事也就罷了，省的因?yàn)檫@么點(diǎn)小事情再引出別的什么不好看來，好孬我回去想辦法吧?！?br /> 　　賢兒母親聽了女兒的話后，再也止不住的捂著臉小聲哭著說：“我的妮子??！你的命可真苦，這么大一家子的吃穿都落在你一個人身上，我年齡大了也幫不上你多少，你說你啥時候才能熬出個頭啊？”
　　賢兒陪著母親流眼淚：“媽，你也不用哭了，更不用為我們家的事心里著急。好孬生活都還過得去，既然我進(jìn)了這個家門，也就成了這個家里的人，這輩子是鐵了心了。今后的日子就由著我慢慢地支撐著往后過吧。”
　　賢兒摸了把眼淚苦苦地一笑，說：“媽，你年齡也大了，可別為了我的事急壞了身子，那就讓我更擔(dān)待不起了。我現(xiàn)在就準(zhǔn)備和水泉回去了，您還有什么話兒要說嘛。”
　　賢兒母親抬頭看著女兒，看著女兒很笨重的身子說：“用不了幾個月，你也要坐月子了，你婆家里的底子空得很，孩子生下后要穿的蓋的，尿布，尿褥子什么的，你就不要準(zhǔn)備了，我給你已經(jīng)做好了。其它，你看還缺點(diǎn)什么？”
　　賢兒說：“記得我在家做女兒時，還有兩身舊衣服，不知還在不在？”
　　母親說：“你要那個做什么?你現(xiàn)在穿一定小的很，不會合身的。
　　賢兒看看嫂子的屋子，然后對母親小聲說：“媽，不是我穿，是想給我小姑子穿，也好讓她有身換洗的衣服!你知道，她都要長成一個大妮子了，又要到縣城的高中去上學(xué)，沒有一身能換洗的衣服哪里行呢？”
　　“那好，我給你找出來，你拿去吧！前些時候，你嫂子想要過去，要給你侄兒做衣服里布，我心里想，你人是嫁出去了，平時不能老在我身邊，感到心里空落落的。就把這幾件衣服留在我身邊，好孬也算是個念想！也就沒舍得給她，你現(xiàn)在要就拿去吧!”
　　賢兒把母親拿過來的兩身衣服看了又看，見那顏色和樣式都舊了一些，但給了小杏還是可以穿的，與那塊從婆家?guī)淼牟剂鲜赵诹艘黄稹?br /> 　　這時，賢兒聽到娘家侄兒柱子在院子里哭，接著又聽見嫂子在院子里罵開了：“你什么東西，到我們家來耍野來了，你小王八羔子敢打人了，你算個什么東西，敢打我們的娃……?！?br /> 　　賢兒聽到嫂子的罵聲，丟下母親，趕忙跑到院子里，問：“水泉，你怎么就打柱子了?！?br /> 　　水泉很委屈得抹著眼淚說：“我沒打他，是他自己絆倒在地上，碰了一下，他就哭了。我真的沒打他?！?br /> 　　賢兒嫂子接著罵：“放你媽的屁，你沒打我們柱子，他怎么就說你打了，難道他還敢胡說你了。都是些沒臉沒皮的東西，沒事兒也不知來這里做啥胡叨事?！?br /> 　　賢兒聽后，再也忍不住了，便拉過水泉，當(dāng)著嫂子與母親的面在水泉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說：“你這么大了，怎么要打一個孩子哩?！痹捨凑f完，眼淚就流了下來。知道這又要委屈水泉了，但心里一肚子的火，不知怎樣才能發(fā)泄出來，想到自己是一個已經(jīng)出嫁的人，也不好在娘家門上大吵大鬧的讓村里人看笑話，就想給嫂子一個面子上的事。
　　確不知水泉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更加委屈地說：“大嫂我沒打他，我真的沒打他呀？”
　　賢兒看見嫂子還站在院子里，嘴里咕咕嘟嘟的樣子，也不理會，進(jìn)屋里收拾東西要出門，就見嫂子在院子里沒出大門來送她。
　　走出大門時，賢兒才想起小杏上學(xué)還要二十塊錢的事，猶豫了一陣，才對媽說：“媽，我還想用你二十塊錢，你身邊有現(xiàn)成的嗎？”
　　賢兒的母親看著女兒很做難的樣子，再沒問要做什么用，很干脆地說：“有，你等一下，我回去給你拿去。”
　　在回家的路上，賢兒問水泉說：“嫂子打的你疼嗎？”
　　水泉一聽大嫂問他這話，又眼淚汪汪地說：“大嫂，我真沒打柱子，是他自己絆倒了。”
　　賢兒說：“這個我知道，我信你的話？”
　　水泉聽過大嫂的話，不解說：“大嫂你知道我沒打柱子，那你怎么還要打我?！?br /> 　　賢兒聽后彎腰給水泉擦著淚說“弟弟，你就不要問了。你現(xiàn)在還小，大了就什么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