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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四章》

作品名稱:在西去的軍列上      作者:滄海揚沙      發(fā)布時間:2015-02-23 18:43:08      字數(shù):19901

  第三章
  
  更令厓柯西高興的是大比武的第二年春天。他正在籃球場上打球,指導員叫住他,給他一張介紹信。他定眼一看是嚴高科的組織關系介紹信,忙問指導員:“這是咋回事?”
  
  指導員說嚴參謀長要到咱們連當兵鍛煉一個月。他激動地連衣服也沒拿就往連里跑。指導員說他放下介紹信又走了,回去處理一下手頭上的事情,明天正式來報到。他這才又回到球場上去打球。
  
  第二天剛吃過早飯,嚴高科就背著背包來到了五團三營八連。連長、指導員怕他住大宿舍休息不好,安排他住在連部他不同意。他說他要和戰(zhàn)士們住在一起,不然的話還叫什么當兵鍛煉。連長、指導員只好依了他。
  
  嚴高科被安排在厓柯西的車上當兵鍛煉。他的床鋪挨著厓柯西的床鋪,晚上兩人并排睡覺,枕頭挨著枕頭,放個屁休想獨享。白天訓練、學習、吃飯都形影不離在一起。就連開連隊黨支部委員會會議,他們都一起參加。因為厓柯西是連隊黨支部的組織委員要參加,因為黨支部要請嚴高科列席會議要參加。就這樣和嚴高科一起摸爬滾打生活了一個月。兩人不僅建立了深厚的革命感情,而且厓柯西深感受益匪淺,終生難忘。
  
  厓柯西很快發(fā)現(xiàn)嚴高科身上總是帶著一個小本本,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兒。那些都是他認為該記才記下來的一些事情。厓柯西感到很稀奇,他沒見過二十四小時兜里總是裝著個小本本的領導干部。但他認為這是一個好習慣好辦法。他善于發(fā)現(xiàn)問題和解決問題的能力肯定就來源于他這個小本本。
  
  厓柯西就是這樣想這樣看嚴高科那個小本本的。他剛來連隊不久,坦克師司令部就下發(fā)了一個《關于部隊緊急集合等若干問題的緊急通知》。連隊傳達了這個《通知》后他才知道,這個《通知》幕后的推手就是嚴高科手上的那個小本本。
  
  自他下放到五團當兵不到一個星期,排、連、營、團四級都在向他積極地表現(xiàn)著自己。生怕在他面前落個落后的名聲,留下不好的印象。七天里四級共進行緊急集合十次。有一次團里緊急集合,有三個連隊因組織緊急集合徒步跑出營外而沒能參加。有的戰(zhàn)士一個晚上被緊急集合了三次。因為夜里排長剛組織緊急集合回來躺下,連里緊急集合的哨聲又響了,連里緊急集合回來剛躺下營里又緊急集合。
  
  有的坦克乘員怕夜里緊急集合跟不上趟,干脆就穿著衣服睡覺。這些都被他看到眼里記在了小本本上。
  
  緊急集合的形式也是各種各樣。最簡單的是背負行裝緊急集合在宿舍前列隊,主要檢查隨身武器是否帶齊,背包打的是否標準牢固,集合動作是否迅速。然后進行簡短地講評即可結束。除了影響點睡覺時間,倒也省力輕松。
  
  第二種是全副行裝緊急集合,進行徒步拉練。一般要走五公里以上,坦克乘員最怕這種緊急集合。因為他們不善于走路。不但影響睡覺時間,而且勞累辛苦。
  
  第三種是緊急集合動用坦克。一般只是到車上做好戰(zhàn)斗準備,但并不一定開動車輛。戰(zhàn)士們比較喜歡這種緊急集合。因為它比較結合實際,又不很累。但自嚴高科下到五團當兵以后,緊急集合有點變味了。
  
  有的干部為了表現(xiàn)自己,一個禮拜搞幾次緊急集合。進行拆卸安裝并列機槍、瞄準鏡和電瓶訓練。但由于是在緊急集合背景下進行的拆裝,為了爭取時間,所以不太注意設備的安全。有的把瞄準鏡外面的漆都碰掉了,有的把電瓶上的接線柱擰來擰去都擰壞了。有一次他在連隊的軍人大會上慷慨激昂地說:
  
  “這種緊急集合那里是在練兵,簡直就是在犯罪。是誰規(guī)定緊急集合要把瞄準鏡、并列機槍、電瓶全部卸下來再裝上?瞄準鏡和并列機槍都是需要校正的精密武器,你拆下來再裝上不校正它還準嗎?再說你卸了裝、裝了卸,好端端的武器裝備都被碰得少皮無毛,損壞嚴重。
  
  還有那電瓶,車上如果沒有就到電瓶間去抬來裝上就完事了。車上有電瓶好端端的還偏要拆下來再裝上,有必要這樣折騰嗎?這是破壞武器和戰(zhàn)備工作的犯罪行為!以后不許再這樣搞。誰再這樣搞就處分誰!”
  
  這個講話的第二天,《通知》就下到了連隊。《通知》要求:
  
  “一、緊急集合的批準權限:團一級的緊急集合必須報經(jīng)師批準方能緊急集合;營一級的緊急集合必須報經(jīng)團批準方能緊急集合;連一級的緊急集合必須報經(jīng)營批準方能緊急集合;排緊急集合必須報經(jīng)連批準方能緊急集合。并必須越級報告?zhèn)浒?。任何單位都不得擅自決定緊急集合,違者將給以嚴肅處理。
  
  二、不得利用緊急集合任意進行拆卸武器瞄準具、坦克并列機槍和所有車輛上的電瓶作為訓練手段。違者將給以嚴肅處理。
  
  三、關于敬禮的場合規(guī)定:在連隊,官兵之間一天中只有第一次見面時敬一次禮;在一個宿舍里睡覺的官兵起床后不需要互相敬禮;在廁所里一概不準敬禮;在洗漱間一概不準敬禮;在食堂就餐時不準敬禮;官兵相互之間、上下級之間要互相敬禮。希望全師官兵自覺遵守,各個連隊加強監(jiān)督檢查?!?br />   
  厓柯西知道這第三條也是出自嚴高科的那個小本本。連隊戰(zhàn)士很少接觸到像嚴高科這樣的大官,現(xiàn)在能和大官住在一個房間里睡覺、一個鍋里挖勺子,激動的心情不下于當年見到皇帝。特別是他剛剛來到連隊的那幾天,連隊簡直就刮起了敬禮風暴——無處不敬禮。
  
  當然處處都敬禮那全都是沖著嚴高科來的。有好幾個場景都讓厓柯西捧腹,但又為他最崇拜的好朋友嚴高科所處的尷尬為難:早晨起床后大家都急著上廁所,廁所門口擠滿了人,有提著褲子往外出的,有捏扁頭往里擠的。
  
  嚴高科如果也在其中,大家不光是擠,還要忙著向他敬禮。這敬禮的姿勢用千姿百態(tài)一點都不夸張:有的是一只手提著褲子一只手敬禮;有的是一只手邊整帽子一只手邊敬禮;有的是側著膀子舉起手敬禮;有的是一邊用勁擠著一邊敬禮……不管什么姿勢的敬禮,嚴高科也在擁擠的尷尬中不停地還著禮。
  
  最令人啼笑皆非的還有三種場合:一個是正在廁所里蹲著解手時。如果蹲著的是嚴高科,新進來解手的戰(zhàn)士,特別是新戰(zhàn)士,就會站在嚴高科面前立正敬禮,并說聲:“參謀長也解手。”如果蹲著的是比較新的戰(zhàn)士,如果見嚴高科進來解手,他也要慌忙站起來笑笑,頗有些讓位之意。弄的嚴高科像大姑娘遇上了男人撒尿,羞得不敢扭頭,很是不好意思;
  
  再一個就是早晨剛起床時。本來都睡在一個宿舍里,沒有必要互相進行敬禮。原本也一直就是這個樣子的。但自從嚴高科住進這個宿舍,那些比較新的戰(zhàn)士,總是不自覺地要跑到正在穿著衣服的嚴高科面前立正敬禮。弄的正在穿衣服的嚴高科像突然看到進來了大姑娘小媳婦一樣不好意思、無所適從,很是尷尬。
  
  第三個是正在洗漱間洗漱。如果正在洗漱的是嚴高科,不管是正在洗著臉還是正在刷著牙,新進來的戰(zhàn)士有的就會在嚴高科面前立正敬禮。并說聲“參謀長也洗臉”、或者“參謀長也刷牙”之類的話。如果正在洗漱的是戰(zhàn)士特別是新戰(zhàn)士,如果看到嚴高科進來,不管是正在洗著臉還是正在刷著牙,他都要停下洗漱,哪怕牙刷含在嘴里滿嘴牙膏沫子,哪怕手里拿著濕毛巾,他都要向嚴高科立正敬禮。嚴高科看了啼笑皆非。
  
  這些事情都記在了他的那個小小本本上。要不然那個《通知》里就不會有第三條了。
  
  自從那個《通知》下發(fā)后,厓柯西所在的連隊一切都恢復了正常。五團也都恢復了正常。各個團營也都恢復了正常。整個坦克師都恢復了正常。嚴高科再也沒有了敬禮的尷尬和苦惱。厓柯西說,他這是典型的毛澤東工作法——深入群眾,解剖麻雀,以點帶面。
  
  那是嚴高科下連當兵二十天后的一個中午,他在連部同連長、指導員談起連隊干部地培養(yǎng)教育問題。嚴高科說:“厓柯西這么優(yōu)秀的戰(zhàn)士人才,為什么不提拔起來呢?”
  
  連長看看指導員,指導員看看連長,許久沒有說話。
  
  嚴高科接著又說,“不管是在軍事上,還是政治上,還是工作能力上,在你們八連應該說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好戰(zhàn)士了吧?從一九五八年入伍至今已經(jīng)八年了,這么好的戰(zhàn)士為什么不提拔?你們是應該給個理由的!”
  
  “是啊,是啊,參謀長說的對極了。我和指導員也一直都這么看來著?!边B長馬俊長嘆一聲說,“對厓柯西同志確實很不公平。在教導團時我曾當過他的排長。說也巧,他在教導團當了三年班長,我當了他三年排長。一九六二年一月,他隨連長孫都一起調(diào)到坦克師,他分到咱們五團八連當車長。不久我也從教導團調(diào)到八連當副連長。說實在的,他當班長時帶過的學兵,有不少人都提了干,有個別的都和我已經(jīng)平起平坐了,當了連級干部??伤€是個老班級。所以大家送他綽號‘老班頭’……”
  
  嚴高科打斷馬連長的話問:“他沒有被提干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馬連長說:“這事說起來話長。主要是他時運不佳。一九六一年裝甲兵擴校擴招,同時實行戰(zhàn)士三年服役期滿后,根據(jù)需要可以直接提干。干部來源主要實行這兩條腿走路解決。
  
  由于擴校擴招,不少剛入伍一二年的戰(zhàn)士就被送進了軍校。個別連隊送校的人數(shù)竟達七八人之多,一時間站崗都輪不過來。有的戰(zhàn)士一天要輪兩次崗。有的時候干部都得去頂崗。
  
  沒有被送校的戰(zhàn)士很辛苦,而且還都是好兵。因為大部分連隊干部都有本位主義和私心,不是選拔最好的戰(zhàn)士送校培養(yǎng),而是把最好的戰(zhàn)士留下來以后自己提拔自己用。送校的戰(zhàn)士畢業(yè)后成了干部,但不一定會再分到老連隊。但他們算是完成了輸送學員的任務。
  
  這是當時連隊干部的真實心理。但事實上并非像我們各級干部想的那樣簡單。干部地更替只能是逐步的,原來的干部一個蘿卜一個坑,一下又培養(yǎng)出那么多干部往哪兒安置?前兩年有不少畢業(yè)的學員剛分配到部隊就進了復原隊,這是我們都看到了的。
  
  再說這些干部國家花那么多錢培養(yǎng)出來了,也不可能全部都做復原處理,連隊原來準備自己提拔的好戰(zhàn)士不能再提拔了。厓柯西就屬于這種情況,你說他冤不冤,虧不虧?他自己不說,我們心里就堵得慌?!?br />   
  連長馬俊說完點上一支煙,狠狠地抽了一口,又狠狠地吐了出來。
  
  嚴高科打趣地說:“你別說,你小子分析的還真是這個理。真沒看出來你還有這頭腦。我看讓你當連長有點虧,該讓你去當組織部長、干部部長!”
  
  馬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回頭看看,真是這么回事?!?br />   
  “參謀長真是慧眼識人,馬連長文才武略樣樣俱佳。我是深有體會,相處之中受益匪淺!”指導員丁松話鋒一轉說,“不是說擴校擴招的干部都不好,問題是一‘多’就難免會影響到質量。
  
  這不是那個人的問題,是個客觀存在的事實。比如在咱們連,五十個人中評選一名先進和評選十名先進,哪一個質量會更好些呢?很顯然,評選一個人的人質量最高,評選十個人的質量肯定要比評選一個人的質量差。換言之,評選一個人的質量要比評選十個人的人的質量高得多。
  
  那兩年招收的學員,兩年后陸續(xù)畢業(yè)。又經(jīng)過兩年后,到現(xiàn)在也基本陸續(xù)解決的差不多了。原來留下的好戰(zhàn)士總算熬到了有提拔的機會,但形勢卻發(fā)生了很大突變。
  
  開始講突出政治,講階級斗爭為綱。講政治講階級斗爭,具體到人,就要講階級成分。說到提拔干部,首先就要看成分。按照選拔干部的要求,上級明確規(guī)定,要從貧下中農(nóng)成分中選拔干部。而我們厓柯西的成分是中農(nóng)。中農(nóng)只是團結的對象,不像貧下中農(nóng)是革命的依靠對象。就這一條又把我們厓柯西擋在了干部門外。誰敢去冒這個險開這個頭?”
  
  嚴高科說:“王杰不就是中農(nóng)成分嗎?說明中農(nóng)這個階級還是很革命的嘛!”
  
  丁指導員說:“是啊,雷鋒是苦大仇深的貧農(nóng),成為英雄被認為是必然的。現(xiàn)在中農(nóng)成分的王杰也成為了英雄。階級形勢有了一點變化。以后選拔干部只要保證貧下中農(nóng)成分占絕對優(yōu)勢就可以。具體來說,貧下中農(nóng)成分不能少于百分之五十?!?br />   
  嚴高科滿懷信心地說:“現(xiàn)在提拔厓柯西應該是沒什么問題了吧?你們連有什么考慮?”
  
  丁指導員有點惋惜地說:“應該是沒什么問題。但是競爭也非常激烈。有兩三個人的情況都和他差不多。但厓柯西在軍容上好像不如那兩個人?!?br />   
  連長有點難過地說:“老毛病了。在教導團時就是這樣,給他講過多次就是改不了?!?br />   
  嚴高科若有所思地問:“什么軍容不好?是不是頭上那頂軍帽有時戴的不周正?”
  
  連長說:“嚴參謀長也看出來了?”
  
  嚴高科說:“他好像不是那種郎當兵故意歪戴帽子,或者習慣性歪戴帽子。因為我看他剛起床的時候,帽子戴的還是很周正的,不知什么時候就歪到了一邊去了?!?br />   
  連長回憶說:“是的,是的。他當新兵的時候就是這樣子,越忙帽子越歪?!?br />   
  嚴高科說?!坝袡C會我和他聊聊。好兵我們是要想法留下的,這是部隊建設的需要?!?br />   
  一直以來厓柯西都為自己頭上那頂不安分的軍帽著急苦惱。他本來是戴二號軍帽的,為了讓軍帽戴在頭上不亂轉動,他要了三號軍帽戴。盡管像緊箍咒箍的難受他也認了,但是效果并不十分明顯。別人不知道他帽子戴在頭上為什么老轉圈,只有他自己知道。因為他的腦袋殼左后面像用刀切去了一塊一樣。你別看他的臉盤很英俊,那只是個漂亮門面。他的后腦殼可就沒那么幸運了,成了三角形。
  
  他為了這個三角形的腦袋,從記事時起就開始苦惱。因為小朋友們都叫他大扁頭或大偏頭。他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到家就向媽媽哭鬧,怪媽媽沒給他生個圓圓的好腦袋,讓小朋友都恥笑他。
  
  他媽媽給他解釋說,你的頭剛生出來的時候,像其他小朋友的頭一樣,也是很圓的,因為你老是一個姿勢睡覺才把頭給睡扁了。他又怪媽媽讓他老是一個姿勢睡覺。媽媽告訴他不是媽媽老讓你一個姿勢睡覺,是你喜歡看亮光不喜歡看黑暗,才把頭睡扁的。
  
  他問媽媽為什么?媽媽告訴他說,因為窗戶和燈光都在你睡覺的左邊,你為了看亮光,只要睜開眼睛,你就會把臉扭到左邊去。你看到有亮光就笑,看到黑暗就哭。嬰兒的骨骼比較軟,特別是剛出生后的幾個月里。媽媽告訴他他就是這樣把頭睡成三棱頭的。
  
  他沒想到也不知道,為了看那像棗核一樣的棉油燈光和窗戶上的一縷光線,竟然把頭睡去了半拉。更沒想到,當然也不可能想到,睡扁頭會給自己帶來終生的苦惱和不幸。每當說到睡扁頭的時候,每當他在外面因那扁頭受到同伴奚落的時候,他母親就會眼含淚水。喃喃地自責說:
  
  “我咋就沒想到呢!我咋就沒想到呢?我是不應該讓他老朝著一個方向睡覺的,我是應該經(jīng)常給孩子調(diào)調(diào)頭的……”
  
  厓柯西每當看到母親為自己難過自責時,他就拿過一頂帽子戴在頭上,反倒安慰母親說:
  
  “媽媽不要難過了,你看我的扁頭沒有了?!?br />   
  說完還在母親面前來回轉上兩圈給母親看。母親總是苦笑著說:“傻孩子,真乖,這叫自欺欺人還是掩耳盜鈴?這終究不是法子。還是面對吧,我的孩子。既然已經(jīng)這樣了,誰吃飽撐的沒事想說就讓他說去吧。我們又沒偷沒搶沒做虧心事,為什么不能挺起胸脯昂起頭來走路?
  
  你越怕他們說你扁頭,他們就越說你是扁頭。你越是不想讓他們看到你的扁頭,他們就越要看你的扁頭。你天天讓他們看,他們反倒覺得你并不在乎別人說什么,更不在乎自己的頭扁不扁。
  
  事情本來就是這樣的,人有高有矮之分,有胖有瘦之分,有黑有白之分,腦袋有圓有扁之分也就是自然的。有什么值得說三道四的。從明天開始你不光不戴帽子,就連長頭發(fā)也全砍了去。剃個大光頭,讓那些好事的人看個夠。任憑他們說什么你都要臉不變色心不跳,不氣不惱,一笑了之。不信你就試試,三天后準風平浪靜,扁頭話題保證沒人再提。我以后也不再自責了。頭一次生孩子誰有這經(jīng)驗??!”
  
  厓柯西也被媽媽說笑了。果然以后再也沒有人喊他半拉頭、大扁頭、大偏頭、二扁頭、二偏頭、三棱子頭、三角頭。就這樣光著頭、挺著胸、以稀為貴的驕傲,走完了他的童年時代和少年時代。他認為照這樣走下去,青年時代一定也會走得更瀟灑而驕傲。
  
  他萬萬沒有想到,也不可能會想到,會結束不戴帽子光頭的歷史。他懷著滿腔的熱情和熱血去履行一個青年的義務、也是他渴望已久的愿望——當兵去服兵役。剛剛十六歲的他戴上了軍帽,穿上了軍裝。
  
  讓他沒有想到的是,當然他也不可能想到,腦袋太扁竟會影響到他的軍容風紀。那頂軍帽在他頭上太不安分了,總是不自覺地偏到左邊去,帽檐只能勉強蓋住右眼。領導批評他吊兒郎當老是歪戴著帽子。但他寧愿挨批評,也不去解釋帽子總愛偏向左邊的原因,因為他覺得沒有任何意義。
  
  他總是時不時地用手去摸摸頭上的軍帽是不是又偏到了一邊去。但要是軍訓起來,身體活動不停的話,就會忘記去摸摸軍帽正還是不正,就會耽誤把偏到一邊去的軍帽及時抹正。
  
  有一次他正在帶領學兵練習上下車動作。由于他一次次地給學兵做上下車示范動作,一會兒功夫帽檐就轉到左邊耳朵上去了。正好新來的團長檢查訓練情況,見他歪戴著帽子,頓時讓他停下訓練,指著他歪戴著的軍帽,當著他們班學兵的面,硬是把他狠很地訓了一頓。
  
  他后悔自己為什么光顧訓練竟然忘了摸摸帽子。他既覺得自己冤枉又覺得挨批活該。他說不清楚此時此刻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傊?,他沒有做錯事的那種愧疚感,因為軍帽他本來戴的是很周正的,所以他沒有感到在學兵面前丟面子。
  
  學兵們也都感到莫名其妙,為班長感到不平。班長的軍帽剛才還周正得不能再周正了,咋會團長來了帽檐就扭到一邊去了呢?他們都一直用眼睛盯著自己的班長在做動作,咋就沒有發(fā)現(xiàn)帽檐扭到一邊去了呢?
  
  當然,關于厓柯西歪戴帽子地批評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但當新來的首長變成老首長時,大半都會習慣他歪戴帽子的形象。好像在訓練場上看不到他歪戴著帽子才是不正常的。
  
  一個星期天的上午嚴高科約厓柯西一起去洗澡理發(fā),他這才發(fā)現(xiàn)厓柯西的后腦瓜左邊少半拉。他斷定這個三角形的頭型,是帽子容易轉動的根本原因。圓形的腦袋戴上圓形的帽子,周圍的空間是均稱的,帽子就不會轉動。三角形的腦袋戴上圓形的帽子,周圍的空間太不均稱,帽子就容易偏向空間大的一邊。
  
  嚴高科的這個發(fā)現(xiàn),可以證明厓柯西的歪戴帽子不是他的主觀意識所為,起碼可以說還是由客觀原因的。其實知道不知道是這個原因也無大礙。但在非常挑剔的軍營里,但在有競爭對手的條件下,任何一點細微的不合時勢的東西都會被無限制的放大。如果都不去理睬它,也許它就不會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
  
  嚴高科的這個發(fā)現(xiàn),可以說從根本上改變了連隊干部對厓柯西歪戴帽子問題地看法,對厓柯西無疑是有利的。連隊黨支部也有了統(tǒng)一的認識,決定年底把他提干。
  
  嚴高科在五團八連下放當兵一個月,是厓柯西做夢都沒想到的。被安排在他的車上鍛煉更是他沒有想到的。給他所帶來的福星也是他沒有想到的。
  
  當然,他夢想能和嚴高科在一起的目的,并不是想讓他能給自己帶來什么福星,他也不可能會知道能帶來什么福星。他的目的很簡單——就是一種崇拜心理。想和自己崇拜的人生活戰(zhàn)斗在一起,是為了能充實自己,心里痛快而已。
  
  不管怎么說,自從嚴高科來到八連當兵鍛煉,又被分到厓柯西的二車上,厓柯西一直都是滿面春風得意。盡管嚴高科早已結束了當兵鍛煉,厓柯西依然高興得天天心花怒放。
  
  不管干什么事情都順得如魚得水,他車上炮長考神炮手打靶,不管是炮彈還是槍彈,硬是往靶子中心飛,靶子中心硬是被鉆出碗口大個窟窿,全都是優(yōu)秀。
  
  他車上駕駛員考駕駛技師過障礙,就像舞臺上的雜技表演那樣輕松漂亮,爬四十度的大坡就像猴子爬桿一樣干凈利索,全都是優(yōu)秀。
  
  他自己考特級無線電通信能手,故障排除手到病除。像是他自己設置的故障自己排一樣熟悉。干擾通信,在他的耳機里聽到的信號硬是清晰無比。所有成績都拿了全師第一。
  
  全連都說他車長領導有方。不是連里表揚,就是營里嘉獎,不是團里記功,就是專欄宣揚,成了五團的新聞人物和大名人。
  
  轉眼嚴高科離開八連快半年了。厓柯西和車上的同志們商量,去看看參謀長嚴高科。向他匯報匯報車上取得的成績,好讓他高興高興。大家一致同意他這個提議,準備吃了晚飯就去。
  
  厓柯西正準備走的時候,指導員把他叫到辦公室。他見指導員的臉上沒有往日的笑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他忐忑不安地看著指導員的臉,指導員躊躇了半天,終于開口說話了:
  
  “你怎么害怕戰(zhàn)爭?害怕戰(zhàn)爭就是怕死,怕死是軍人的恥辱!”
  
  厓柯西激動地說:“你說我害怕戰(zhàn)爭?害怕死?笑話,天大的笑話!春天抗美援越報名上前線,在咱們連、在咱們營、在咱們團,我都是第一個報名的。我的血書說明了我上前線的決心。結果人家只要一名司務長,才使我的決心沒能實現(xiàn)。
  
  再說上個月在五堡夜間射擊打靶抓特務,跑在最前面的、堅持到最后的,全連不就是我一個人嗎?你指導員是可以作證的!說話要有根據(jù),憑空侮辱人格我不會接受!”
  
  指導員提醒說:“不會空穴來風的,你還是先冷靜冷靜吧。好好想想最近你都和別人說了些什么話?”
  
  厓柯西苦思冥想了一陣說:“天天都和別人說話,沒說過害怕戰(zhàn)爭的話啊?”
  
  指導員進一步提醒說:“前幾天一個剛剛收操回來的早晨,你和誰在西邊的窗戶下面說什么聲音好聽、什么聲音難聽來著?這件事已經(jīng)傳到教導員耳朵里和團政治處。他們很重視這件事,認為是一個非常嚴重的政治事件?!?br />   
  他終于想起來了。他也終于明白了那場近似表演的對話,是人家根據(jù)他的特質預先設計好的。這人叫匡生,和他同一年入伍。但他沒有經(jīng)過坦克學校學習,是坦克上的機電員,也叫副駕駛,是車上排序最后的一個輔助乘員。
  
  但匡生卻具有很強的好勝心,對于這樣的排序他一向都很在意。對自己所處的地位一直以來都耿耿于懷,做夢都想改變自己的地位。所以他很在意自己的每一個行動的影響效應。所以每進行一個行動,都要經(jīng)過精心策劃設計,以最小的成本獲取利益的最大化。以高人桿頭的亮點,改變現(xiàn)狀。
  
  一向為人處事低調(diào)溫和的厓柯西,從來都是把匡生當做好朋友。他原來也沒有把厓柯西當做對手,因為不在一個起跑線上。
  
  去年上半年五團更換新裝備,按上級規(guī)定,淘汰下來的老式坦克充實其他部隊。但車上的機電員必須隨車走。因為更換的國產(chǎn)新式坦克上沒有機電員崗位。但他以種種理由不愿意隨車走,還是留了下來。
  
  留下來不久就該老兵一年一度的轉業(yè)或復員工作了。本來連隊決定讓他復原的,但他不愿意復原。說自己剛入黨還沒轉正回去丟人。可是他的車長吳猛說家里有實際困難,堅決要求復原,連隊只好同意吳猛復原留下匡生。由于機電員主要是為車長和駕駛員服務的。所以對無線電臺業(yè)務也有所了解,又考慮他也是老兵了,就提升為車長。當了車長,他就和厓柯西在一個起跑線上了。
  
  厓柯西沒這樣想,但匡生他這樣想。再加風傳一排長要調(diào)到團里當參謀后出現(xiàn)的空缺,如果還不動動腦筋,就會讓占有天時、地利、人和的厓柯西輕輕松松地撿個便宜。他不甘心失去這個好不容易才碰上的機會,他決心賭它一把,才設計了那個具有“政治性的陷阱”。
  
  那天收操剛剛回到宿舍,他習慣地點燃一支香煙,站在窗戶前面抽著??锷鵁煖惲诉^來,開口就像背臺詞一樣,看著厓柯西,邊指手畫腳邊說:
  
  “請問先生,這當今世界上最好聽的聲音是什么?”
  
  厓柯西信口回答說:“那自然是優(yōu)美動聽的高山流水之聲?!?br />   
  匡生又一邊指手畫腳一邊問:“那最難聽的聲音又是什么聲音呀?”
  
  厓柯西又信口回答說:“這最難聽的聲音么,自然是那隆隆的炮聲了!”
  
  他怎么也不會想到,這句話也竟然能會被別有用心的人無中生有、無限上綱,貼上害人的政治標簽。
  
  厓柯西不服氣地說:“說炮聲難聽就是害怕戰(zhàn)爭,就是怕死?這是哪家的什么邏輯?我看這個世界上喜歡聽炮聲的人不多。只有戰(zhàn)爭販子和軍火商才喜歡炮聲。熱愛和平的世界人民,永遠都不會喜歡聽什么炮聲的。我說的有什么錯!”
  
  指導員說:“作為一名革命軍人,說這樣的話就難免有害怕戰(zhàn)爭之嫌……”
  
  “你愿意怎么認為就怎么認為吧,反正我一不害怕戰(zhàn)爭,二不怕死!”厓柯西說完,敬罷禮就走出連部。
  
  本想去看望嚴高科參謀長的事,也因害怕給他添麻煩就一直沒有再去見他。他感到自己怎么樣都無所謂。但讓嚴高科失望才是他最痛心的?,F(xiàn)在面對嚴高科地問話他只能裝笑而不語。
  
  車廂里煙霧繚繞,有幾個人不時地朝厓柯西這邊看看,又不時地說著什么。幾聲嬰兒的啼哭聲給現(xiàn)在還不是父親的年輕人無限的遐想和憧憬。也給了人們力量和希望,他們都有了自己的未來。
  
  嚴高科緊緊握住厓柯西的一只手,久久不肯松開。好像還要說什么,可他什么也沒說。但他的眼圈濕潤了。
  
  厓柯西趕緊把臉背過去。嚴高科用力握了握厓柯西的手,又無可奈何地松開了。連聲“再見”都沒說,就走去和別人去“再見”了。
  
  第四章
  
  第二個來給厓柯西告別的是五團副參謀長孫都。他是厓柯西的老連長,也是把厓柯西帶進軍營的第一人。八年前他到厓柯西的家鄉(xiāng)劉邦開始稱帝的地方去接新兵。那時厓柯西正在縣一中讀初中三年級。學校里那天開征兵動員會,要求青年積極報名參軍保家衛(wèi)國。
  
  縣一中是輸送裝甲兵學員的重點單位,因為坦克兵那時屬于技術特種兵,除要求甲等身體外,對文化程度也有一定的要求。為了確保裝甲兵學員的質量,武裝部特邀請教導團來接兵的負責人孫都在會上講講話。
  
  孫都一米七五的身高,不胖不瘦的體質。站在那里就像白楊樹那樣筆直挺拔。上寬下窄的臉龐,面色白里泛著紅潤。濃濃的眉毛雙眼皮,高而平直的鼻梁像個進口貨。有人戲稱他為老大哥鼻子。
  
  頭上戴著大蓋軍官帽,像太陽一樣圓圓的解放軍帽徽在頭上閃閃發(fā)光。上身著四兜黃色斜紋軍官制服,該扣的扣子個個整齊到位。肩上佩戴著金黃色的肩章。在肩章中間那道紅色的絲質杠杠上,綴著兩顆金黃色的五星耀著光芒。兩邊的領口上佩戴著像鮮艷的紅旗一樣的紅領章。兩面紅領章中央都綴有金黃色的坦克符號。寬寬的深紅色牛皮武裝帶系在腰間。武裝帶右邊挎著帶有手槍套的手槍。
  
  下身著一件黃色的斜紋馬褲。腳穿一雙錚亮的馬靴,走起路來咔咔作響,給人一種雄糾糾氣昂昂、渾身有力量的感覺。
  
  嚴高科還沒有講話,他那英武帥氣的軍人形象,早就把雄心勃勃的熱血青年點燃。青年學生們都誓做他那樣的革命軍人,積極報名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決心當一名英勇的坦克兵學員。厓柯西目不轉睛地看著孫都講話:
  
  “當兵是光榮的,但他是有條件的。就我們坦克兵而言,一要有強健的身體,具體說就是體檢時的甲等身體,這一點是不能含糊的。所以當坦克兵是光榮的,但也是很苦的。
  
  在平地上開一個小時的坦克,體重就會減輕五公斤。同學們這不是危言聳聽。就中型坦克而言,拉動操縱桿的力量就需要幾十斤的重量。為了保持正確的行駛方向,就要不停地拉動兩個操縱桿。換句話說,就是拉動一次操縱桿就等于你一次提起幾十斤重的東西。
  
  毛主席說,坦克是矛和盾的結合,是千真萬確的。堅強的防護力是它沉重的鋼甲,高度的越野性能是它爬山越野的強項。但坐在坦克車里的人卻像在翻江倒海。它會把你胃里的一切毫不保留的給你掏個干干凈凈。讓你癱在車里動彈不得,難受得只想去見上帝。
  
  再說它那強大的火力?;鹆υ綇姶蟮奈淦鳎l(fā)射后產(chǎn)生的瓦斯就越多。炮兵的大炮發(fā)射后,陣地上就彌漫著嗆人的瓦斯味。有大氣層直接吸收還如此嚴重,而我們坦克的槍炮發(fā)射以后,所產(chǎn)生的瓦斯,都只能釋放在坦克車里。人呼吸了瓦斯,嗓子就像被火烤了一樣難受。刺激的眼睛酸痛酸痛,只想流淚。
  
  我說這些是想告訴大家,想當坦克兵就要準備吃苦。不要光想著坦克兵伙食高吃得好。穿著坦克靴神氣威風。
  
  坦克兵的第二個條件嘛,就是要有點文化。當然是文化程度越高越好,當然最好是高中生。但是,國家經(jīng)濟建設正需要大批人才,高中生是大學的后備軍,是未來的大學生人才。國家規(guī)定不讓征收高中生參軍,我們必須堅決執(zhí)行照辦。我們只能征集初中以下的學生參軍。但只要用功肯學,文化程度低點也沒關系……”
  
  孫都的講話一結束,厓柯西第一個就報了名。
  
  但他沒有想到自己會因為年齡不夠被刷了下來。自從他見了孫都以后,當兵的決心就已下定。好像是為了孫都他才去當兵保家衛(wèi)國。好像是為了孫都他才非去當這個坦克兵。厓柯西知道攻下孫都這個堡壘是關鍵,于是他就纏著孫都不放。孫都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天天就說一句話:“我要跟你去當兵!”
  
  孫都相似把他當成了勤務員。不光沒有攆過他,而且一句安慰勸說的話也沒說過。有時還讓他去幫買個煙什么的,好像孫都也喜歡上了他。厓柯西經(jīng)過幾天和孫都形影不離的相處,越發(fā)喜歡孫都。特別是孫都性格的多樣性讓他愉悅而開心。
  
  在工作的時間里,他看到孫都衣帽整齊,不茍言笑。嚴肅得不能再嚴肅。立正是立正,稍息是稍息。在他和首長站在一起交談時,他會一直保持立正姿勢,面向首長并一直目視著首長的眼睛,一副十足的不折不扣的軍人形象。
  
  但在非工作的休息時間里,他卻完全判若兩人,像個不計小節(jié)的人。有時會像舞臺上的小丑,惡作劇不斷。有時會像一個天真爛漫的孩子,鬧個沒完。有時又像一個多才多藝的滑稽演員在表演。常常會把厓柯西樂的捧腹大笑。
  
  厓柯西覺得,十六年來這是他最愉快的幾天。天天樂翻天,更是從來沒有過的。就這樣,十六歲的厓柯西高高興興地被孫都領進了兵營,成為坦克乘員教導團車長連的一名學兵,孫都就是他的第一任連長。
  
  全國各行各業(yè)都在搞大躍進,坦克乘員教導團也在搞一專多能。厓柯西學的是無線電臺通信專業(yè)。但他把坦克的駕駛技術和坦克武器的射擊技術,也學習完了所規(guī)定課程內(nèi)容。并經(jīng)過考核都取得了三級等級證書。
  
  這要在過去,取得三級無線電通信能手、三級駕駛能手和三級射手等級證書,需要三年的時間。而現(xiàn)在他只用了一年就完成了。另外他還考了一個三級體育證。一年共取得了四個證書,被稱作特大躍進。
  
  他盼星星盼月亮,連做夢都想快點畢業(yè)。他終于以優(yōu)異的成績熬到了畢業(yè)。但他沒有被分配到戰(zhàn)斗部隊去,而是被留下來當了新學兵班長。他的連長還是孫都。
  
  畢業(yè)了,他像卸下了千斤萬斤重擔似地輕松暢快。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沒有一天不去分秒必爭:面對坦克的無線電臺通信、駕駛和武器射擊三大技術,每一門課的十六開本講義,摞起來都有一尺多厚。所涉及的數(shù)學、物理、化學等多個學科較深的知識,初中的知識還很不夠。還需要進行一個月的高中相關知識地補課。平均每天要坐五個小時的課堂,三個小時在坦克上的摸爬滾打實習。
  
  理論課的復習,只能利用業(yè)余時間去完成。每一次地吃飯,沒有超過過五分鐘。每天的睡覺時間,從沒有超過過六小時。為了害怕睡覺時間超過,曾在身子下面放過幾塊拳頭大小的鵝軟石,也曾用繩子把自己的頭發(fā)系在床頭上。還告訴了班里的其他戰(zhàn)友,夜里加班復習時不要忘了叫他一聲。
  
  他早已經(jīng)忘了星期天和節(jié)假日是什么滋味。平均每個月還有兩天參加地方大躍進,不是刨地瓜就是修水庫、挖水渠的工作。為了體育那個三級證,他還要在月光下偷偷溜出宿舍,去跑五公里越野,或者拉單杠、盤雙杠、跳木馬、山羊或跳遠或跳高。還有天天必須堅持的一個小時的早操。
  
  這一年他深深體會到了分秒必爭的辛酸含義。也領悟了精疲力盡的滋味。他真想痛痛快快地睡他個三天三夜,睡他個天昏地暗,睡他個不知東西南北,睡他個樂翻天。
  
  孫都的連部辦公室和他的宿舍是連在一起的房間。從他睡覺的床到孫都的辦公室不到十米遠。但他沒有進去過一次,好在他天天都能見到孫都。否則不知道他將如何忍受感情的折磨。
  
  連長孫都把他的被子扯下來說:“厓柯西,怎么老睡?頭都要睡扁了。趁新學兵還沒分到連上,還不好好玩兩天。走,到連部辦公室下軍棋去?!?br />   
  孫都說著把他拖下床來。
  
  厓柯西睡眼朦朧地看了孫都一眼,喃喃地說:“連長,俺不會下軍棋?!?br />   
  孫都說:“不會我教你,保你一會就學會。別磨蹭了?!?br />   
  孫都說著便朝連部走去。
  
  厓柯西走到連部門口喊了一聲報告。孫都說:“請進!”
  
  他這才頗有些激動地走進了孫都的辦公室。
  
  他感到連長的辦公室很簡陋。辦公室在走廊的背面,是學兵宿舍的一半寬。約有十二平米的房間,中間朝外是個大玻璃窗戶。靠西墻放一張床。床的南頭放一個衣架??繓|墻放一張三抽屜木桌,緊挨木桌放的是一個木柜。門后面放一個臉盆毛巾架。兩張聯(lián)椅一邊墻放一個。他走到辦公桌前才發(fā)現(xiàn),辦公桌前面的墻上掛著四張四寸的怪異的照片。
  
  連長正擺著軍棋,催促說:“快坐下,快坐下,照片有什么好看的,沒見過照片?”
  
  厓柯西把臉趴到照片上說:“見過照片,但沒見過你這樣的照片。你這四張照片有三張不正常,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br />   
  孫都在一張椅子上坐下,說:“小毛孩子能見過什么,你這是少見多怪!”
  
  厓柯西也在一張椅子上坐下,說:“人家照相都往好里打扮。沒有的,借也要借一件好衣服穿上。有好的不穿孬的。眼睛小了不用畫筆描一描,也要用涼水洗一洗,照的瞬間把眼睜得大大的。你這和老婆的合影咋閉著眼?”
  
  孫都問:“你知道你自己睡覺是個什么樣子嗎?”
  
  厓柯西搖搖頭說:“不知道?!?br />   
  孫都又問:“你說世界上有沒有人知道自己睡覺的樣子?”
  
  “肯定沒有人能會知道自己睡覺的樣子。因為睡覺是要閉上眼睛……原來你在這里等著我!”厓柯西好像明白了什么,說,“就為這個?”
  
  孫都說:“閉上眼睛照相的好處還很多。它還不僅僅是讓你知道自己閉上眼睛睡覺的樣子,更重要的是,這也是人的一種生存狀態(tài)——閉眼狀態(tài)。你要承認這種狀態(tài),正視這種狀態(tài),不要藐視這種狀態(tài)。
  
  從時間上說,人的閉眼狀態(tài)至少要占一生中的三分之一時間。也就是說人一生中至少要有二十幾年是處在閉著眼睛睡覺的狀態(tài)。
  
  從閉眼的重要性來說,它是人生命的重要組成部分。人不閉眼睡覺久了就會困死。雖然也有睜著眼睛睡覺的人,但那畢竟是極其個別的極其少數(shù)人,甚至可能是個傳說的神話。不信,晚上起來你去看看咱們連的一百二十多個人,有幾個是睜著眼睛睡覺的?
  
  我當排長、連長這么多年,夜里起來查鋪,見過說夢話的、打呼嚕的、打夢錘的、咬牙切齒的、夢游的。就是沒見過一個是睜著眼睛睡覺的。所以睜著眼睛睡覺不能代表整個人類的一種生存狀態(tài)。
  
  對于整個人類來說,閉眼就是睡覺的代名詞。閉上眼睛睡覺才是人類真正的生存狀態(tài)。閉眼睡覺對于生命的重要性,比吃飯喝水都重要。國外有研究試驗證明了這一點:用甲、乙、丙三只貓,其中甲貓只準進食,乙貓只準飲水,丙貓既準進食又準飲水,但不準睡覺。你說試驗的結果會是怎樣?”
  
  厓柯西搖搖頭說:“不知道。”
  
  孫都鼓勵說:“猜猜看?”
  
  厓柯西想了想說:“肯定不會是丙貓先死?!?br />   
  孫都說:“錯!最早出現(xiàn)癥狀的是丙貓。開始是精神不振,而后是脾氣暴躁。最終是徹底崩潰而死亡。其次是甲貓,在丙貓死去之后死去。而只準飲水的乙貓則堅持到了最后。沒有想到吧?”
  
  厓柯西深有感觸地說:“還真是這個樣子的,我這一年的最深體會就是閉眼睡覺比吃飯喝水更重要。在學習最緊張的時候,如果讓我選擇,我一定會選擇睡覺而不選擇吃飯喝水。太困了,覺得能閉上五分鐘的眼該有多好啊!看來閉上眼睛睡覺對于生命的意義是最重要的。真沒想到會是這種的結果!”
  
  孫都說:“既然閉上眼睛是人的一種必不可少的生存狀態(tài),閉上眼睛照張相又有什么可以大驚小怪的呢?所以,我們看事物不能戴上有色眼鏡去看。閉眼本來是人類生存狀態(tài)中最最平常不過的一種現(xiàn)象,但當這種現(xiàn)象真正展現(xiàn)在人們的面前時,人們卻又排斥他、不接受它。甚至認為是不正常的、不可理解的事情,你說是不是怪事?”
  
  厓柯西笑笑說:“看來以后照相還是閉著眼睛照好?!?br />   
  孫都說:“那倒未必。人最最辛苦的是那生命中的三分之二時間。也是人們最看重的時間段。因為人間奇跡都是在這個時間段里產(chǎn)生的。這大概就是人都喜歡看睜眼狀態(tài)的原因吧。
  
  但人們忽略了這輝煌的三分之二的時間段,如果沒有那三分之一的閉眼時間養(yǎng)精蓄銳作保障,就不會有輝煌和奇跡的發(fā)生。所以閉眼睜眼都是人生存的一種狀態(tài),沒有哪個重要哪個不重要之分。所以想睜眼照就睜眼照,想閉眼照就閉眼照。只是不要不接受閉眼狀態(tài)就好?!?br />   
  孫都像個學者似地引經(jīng)據(jù)典地論說了一通睜眼閉眼的學問,這令厓柯西大長見識。更加佩服孫都。
  
  厓柯西指著連長夫人正面、他背面的照片說:“這張你只照個背面的照片,難道也有大學問?”
  
  孫都說:“老子是叫你來下軍棋的,不是叫你來研究照片的。下罷軍棋再說?!?br />   
  厓柯西堅持說:“學習完照片再學習軍棋?!?br />   
  孫都說:“看來你今天是來學習照片的,不是來下棋的。因為下棋你不會。那就先說說背面照。
  
  我喜歡自然,順其自然。也即事物的本來面目。不喜歡造作。人的身體有三百六十度,被關注的只有一百八十度。換句話說,只關注了一半,也就是百分之五十。說白了就是一個正面,也就是前面。平時人照鏡子不也是只能看個正面嘛。所以,人就養(yǎng)成了重視自己能夠看得到的地方,而不重視自己看不到的地方。
  
  一說照相了,因為這是形象定格,為了給自己一個滿意的好尊容,又是洗頭、又是理發(fā)、又是梳頭、又是焗頭、又是抹油。光是一個頭發(fā)就花費了不少心事。那臉面更是裝修的重點。一遍一遍地洗臉、一遍一遍地抹油不說,眉毛不濃的用筆把它畫濃,單眼皮不好看就畫成雙眼皮,眼睛小不精神就用筆描大點。其結果呢,忙活了半天,卻把自己忙活得無影無蹤了。
  
  他(她)還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他(她)嗎?肯定不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他(她)了,他(她)給人的是一種假象。這種假象把他(她)自己都欺騙了:他(她)以為自己真的很美,頭發(fā)烏黑發(fā)亮有波浪,眉毛濃濃眼皮雙。當然也欺騙了別人。”
  
  厓柯西說:“愛美之心人人有之,無可非議。我看你這就有點惡搞了吧?”
  
  孫都說:“你小子敢說是惡搞!這個問題在現(xiàn)實生活中所帶來的影響可就大了。先說打掃衛(wèi)生,掃地只掃面上,不掃床下桌下;洗臉只洗前面,不洗兩邊;刷牙只刷外面,不刷里面……你是不是這樣,大家是不是也都這樣?”
  
  厓柯西連連點說:“是的,是的,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都是這樣子的?!?br />   
  孫都說:“到公社勞動,不知道你發(fā)現(xiàn)了沒有,村頭上和路兩旁的莊稼長得比較好,還不是一般的好。你再看看那較遠的地里的莊稼多可憐啊,又枯又瘦又難看。為什么會這樣?”
  
  厓柯西不加思索地說:“遠處的地施肥不容易唄?!?br />   
  孫都說:“你說是距離遠的原因。那好,你再看看貼宣傳標語。不知道你注意到了沒有,今年秋天咱們?nèi)ダ钋f大隊幫助刨地瓜,村東頭通向縣城的大道兩旁的樹干上,貼滿了‘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萬歲’、‘苦干加巧干撕破肚皮吃飽飯’……的標語。一貼就是幾里路遠,可村子里近,奇怪的是一張標語也沒貼。你能解釋是什么原因嗎?”
  
  厓柯西說:“看來還真是個‘面子’的問題,李莊的面子要的也太長了吧。”
  
  孫都說:“關注面子也沒有什么不好,但要是只關注面子就不好了。一是你忽略了事物的另一半,二是你不敢正視自己的缺點。只有正反兩個方面的意見都聽,才能把事情辦好。難道不是這樣嗎?”
  
  厓柯西激動地說:“連長你太有學問了!”
  
  孫都說:“你小子先別吹我,現(xiàn)在該學下軍棋了?!?br />   
  厓柯西說:“我不是說先學照片的嗎?”
  
  孫都說:“照片不是都說完了嗎?”
  
  厓柯西說:“我不是說三張照片的嗎?”
  
  孫都問:“還有哪一張???”
  
  厓柯西說:“就那張穿著農(nóng)村粗布衣、袒胸露背、腰別手槍的那張??!”
  
  孫都激動地說:“提起這張照片我就一肚子的氣!世俗偏見之極!讓人寒心!還是不說了吧?”
  
  不知道厓柯西是沒有顧及到孫都的感受,還是為孫都打抱不平,還是好奇。還是要求說:“說,說,一定要說。讓我也聽聽到底有多氣人!”
  
  孫都緩和了一下情緒說:“你既然想聽,那我就給你說說。這已是三年多前的事了。是個春天,我回上海川沙農(nóng)村探親。問題就出在我回來穿的那身農(nóng)村粗布衣服上。”
  
  孫都說著指了一下那張穿粗布衣的照片說:“從家出來我就穿的這身便衣。軍官是可以穿便衣的。便衣也沒有分農(nóng)村百姓穿的衣服和商店賣的制式服裝。反正我就穿著這身衣服,腰系農(nóng)村大棉紗腰帶,手槍往腰里一別,就上了火車。
  
  我剛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就過來一個賣燒雞的。我特愛吃燒雞,就花了一元二角錢買了一只啃起來。又弄了二兩小酒,一邊啃燒雞,一邊喝著小酒,心里好是愜意。
  
  不知不覺就到了該下車的時候。從火車站到營房不過五華里。我邊走邊想,離開營房半個多月了,怪想戰(zhàn)友的。我這個人愛熱鬧,好開玩笑。三營營長和我一樣,也是個熱鬧脾氣。在一起的時候,一天不開玩笑心里就難受。這次一進營房我就得給他開個玩笑。
  
  于是我就把自己化了化妝。眼看就要進營房,我怕萬一被站崗的哨兵認出我來。于是我把手槍別到腰后用衣服蓋上,然后把腰一躬,就往營房里走。站崗的正好是我連的五車長老機靈鬼。我怕被他認出來,就把腰躬的更厲害些,把頭上的毛巾往下拽拽,想多蓋住點臉。
  
  老機靈鬼問:‘大爺,你找誰’。
  
  我說:‘我找狗?!?br />   
  他說:‘要說大名’。
  
  我說:‘大名叫鐵軍’。
  
  他問:‘是不是姓李’。
  
  我說:‘算是吧’。
  
  他問:‘到底是還是不是?’
  
  我說:‘我不是說是了嗎?’
  
  他說:‘是,那你咋說算是?’
  
  我說:‘算是,也是是啊。’
  
  他說:‘算是,不一定是?!?br />   
  我說:‘算是,就是是,不是才是不是。’
  
  他說:‘你說的是不是一營營長李鐵軍?’
  
  我說:‘我要找的狗剩就是他!’
  
  他問我:‘你是他什么人?’
  
  我說:‘我是他大哥大狗剩。’
  
  我話音剛落,不知從哪里突然鉆出兩個人來。站在我和五車長老機靈鬼面前,把手里拿的東西一亮。說:‘我們是警察,你就別演戲了。我們從上海一直盯你到現(xiàn)在?!?br />   
  然后又對老機靈鬼說:‘解放軍同志,這個人是特務。請你把他剛才聯(lián)絡的那個人叫出來,一起跟我們走一趟?!?br />   
  厓柯西為孫都掐著一把汗,著急地說:“就別裝了,再裝就要進公安局了!”
  
  孫都說:“我又不是特務,我憑什么要怕他?我根本不理他那個茬。我對老機靈鬼說,你快打電話呀,我都一天沒吃飯了!”
  
  那個警察說:“哨兵,你不要上他的當,在火車上他又是燒雞又是酒的,吃的美得很。他這是想和他聯(lián)絡的人李鐵軍一起逃走!”
  
  老機靈鬼說:“你胡說什么呀,李鐵軍是我們營長。怎么會是特務?他是不是特務問問我們營長不就知道了!還用你們操心?”說著就要打電話。
  
  警察用手按住電話機說:“糊涂,特務能說特務是特務嗎?”
  
  老機靈鬼說:“那你說怎么辦?”
  
  警察說:“為了防止李鐵軍聽到風聲潛逃,你給你們部隊值班室打個電話,讓人把李鐵軍押來!”
  
  李鐵軍正好出來查崗查到這里,聽到大門崗上嘰嘰喳喳吵個不停。走近才聽清警察說要把他押來,于是大聲說:“不用押,我自動來了。怎么回事?”
  
  沒等警察和老機靈鬼說話,孫都就走到一營營長李鐵軍面前說:“狗剩,哥想你??!”
  
  一營長李鐵軍一把扯去孫都頭上的毛巾和嘴上的假胡須說:“原來是你小子!”
  
  老機靈鬼一看吃了一驚,忙說:“這不是孫都副連長嗎?你咋這身裝束?”
  
  警察看得目瞪口呆。說:“你不是特務啊,讓我們白盯了一千多里路,你還是跟我們走一趟說說清爽。要不然我們回去不好交差,希望你能配合我們的行動。”
  
  孫都說:“你們把我當特務,我還沒有找你們算賬,還讓我配合你們行動,為什么?你們白盯那是你們的事,和我有什么關系?!?br />   
  一個警察說:“你的裝束和言行誤導了我們,也就是說妨礙了我們的公務?!?br />   
  一營長李鐵軍對警察說:“恕不奉陪,謝謝你們從上海一直把我們的連長孫都護送到營。再見!”
  
  然后又轉過頭來對孫都說:“你小子怎么才回來,可把老哥我想壞了。還沒吃飯吧?走,先吃飯去!”
  
  說完拉著孫都就朝營房里走去?!?br />   
  厓柯西問:“那兩個警察呢?”
  
  孫都說:“那兩個警察到團里告了我一狀,還是說我妨礙了他們的公務。團里認為我沒有責任,我沒有妨礙他們公務。不接受他們狀告的理由。后來他們又到師里去告,師里也以團的理由不予受理。但他們并沒有因為不受理就停止了告狀。師長怕他們把這事再捅到軍區(qū)去,因為這點小事不值得。就以妨礙治安公務為由,給了我一個警告處分,你說我冤不冤?”
  
  厓柯西不解地說:“讓你這么傷心的一身裝束照,還掛在這里干嘛?”
  
  孫都說:“我一直都不認為我有什么錯,我為什么要回避呢?然而我認為,這張照片給人的啟發(fā)是深刻的。這也是我要把它掛在這里的重要原因?!?br />   
  厓柯西說:“這話又說回來,你那身裝束確實也夠襲人眼球的。太奇特太怪異了!特別是配上那手槍,簡直就是驚險大片里的主角!”
  
  孫都說:“說得好,一言中的。這身裝束為什么就那么‘襲’人眼球?這正是我要保存這張照片的真正目的。
  
  據(jù)說當時情報機關確實接到了有特務要乘我坐的那趟十二次特別快車離滬北上,與潛伏的特務接頭。所描述的特務個頭和相貌特征和我很相似。那兩個便衣警察在車上來回走了好幾圈,最后還是鎖定了我這個穿粗布衣、別手槍、啃燒雞、喝酒的人。
  
  后來我才想起來,坐在我對面的就是他們倆,眼睛老是盯著我腰里別的手槍。每當我離開座位時,他倆總是要有一個人跟在我的后面。當時我只認為是巧合,不認為是在盯我的梢??伤麄儼颜嬲奶貏諞]盯上,讓其漏網(wǎng)逃脫了。他們能不著急上火追查責任嗎?但沒想到會追查到我這個局外人的頭上,并給了一個警告處分。擱誰誰也想不通!”
  
  厓柯西惋惜地說:“你要是穿軍裝就沒這檔子倒霉事了。你的軍裝呢?”。
  
  孫都說:“甭提。我家在川沙要過黃浦江的。下了火車我就上了無軌電車。到了南京路東口就到了黃浦江了。我下了電車正慌著跑去坐擺渡船。忽然看到從江邊欄桿上跳到江中一個人。我什么也顧不得了。邊跑邊脫去上身軍裝,扔在岸上就跳進黃浦江救人去了。但等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那個肥的像個豬似的男人拖上岸時,怎么也找不到我的軍衣了??赡苁潜荒顷囷L吹進了黃浦江。
  
  那個跳江的男人的家人圍著那個跳江的男人哭哭啼啼。見他沒有什么生命危險,都不再啼哭。一個紳士模樣的人走到我跟前激動地說:‘還是解放軍好,是救命恩人?!⒛ㄏ率稚系慕鸨硭臀冶硎局x意,說我救了他的阿哥。
  
  大概在我跳進黃浦江救人之前,他們就看到了我,要不然他咋知道我是解放軍?我沒有接受他的金表。甚至連他誠懇地謝意我都沒有接受。因為我知道這是我應該做的事情。我什么話也沒說就穿著濕漉漉的衣服朝渡船跑去?;氐郊椅抑荒馨迅赣H的白色粗布棉衫穿在身上。父親問我怎么搞的,我說掉到了江里。父親罵我這么大個人了還莽莽撞撞。我只好笑笑,都沒解釋一句。”
  
  厓柯西說:“回到部隊你是應該匯報匯報的。如果沒有那檔子妨礙公務的麻煩事,也就無所謂了,現(xiàn)在這件事起碼能夠解釋清楚這身裝束的無奈?!?br />   
  孫都說:“你說誰能見死不救?都會的。都會這樣做的事情還有什么值得炫耀的?我覺得說了反而不好,所以不說?!?br />   
  厓柯西堅持說:“在那種情況下是應該要說的,多尷尬呀!”
  
  孫都說:“我知道你說的目的是為了解脫眼前的麻煩,用一件好事去抵消那件壞事,以取得平衡。我倒覺得這時候說了反倒不好,有推卸責任之嫌。其實責任又不在我身上。這么一推就等于我承認了那責任在我而不在對方。說一百圈這責任都不能怪到我那身裝束上。那身裝束和他們盯梢根本沒有什么必然的聯(lián)系。這是他們以貌取人的結果,也是以貌取人的典型案例!”
  
  厓柯西越說越激動:“誰說穿著百姓粗布衣的不能吃燒雞;誰說穿著百姓粗布衣的腰里不能別手槍;誰說腰里別著手槍的不能啃燒雞;誰說胖子就一定是百萬富翁;誰說瘦人就一定一貧如洗;誰說衣兜里別的鋼筆越多學問就越大;誰說衣兜里沒別鋼筆就一定是文盲;誰說嘴歪就一定會把經(jīng)念歪;誰說美男子升官就一定是陳世美;誰說腰細的就打不過腰粗的;誰說女人臉上長瘊子就一定是個媒婆;誰說面帶笑容就一定是撿錢的;誰說少言寡語就一定是陰謀家;誰說鬼鬼祟祟的就一定是壞人;誰說戴深度眼鏡的就一定是大知識分子;誰說剃光頭的就一定是和尚;誰說黑頭發(fā)的老人就一定是黑頭發(fā);誰說打赤腳的就一定是種田的;誰說歪戴帽子的就一定是個郎當兵;誰說腦袋大的就一定點子多;誰說頭發(fā)長的就一定見識短;誰說留辮子的就一定是?;逝桑徽l說男女說說笑笑就一定是打情罵俏;誰說大作家就一定是大學畢業(yè)……”
  
  孫都一氣說了二十多個‘不能’、‘就一定’,是想充分證明那兩個警察誤盯他的行為是多么的荒謬與荒唐。
  
  厓柯西難過地說:“不管責任在誰,吃虧的是你!”
  
  孫都說:“跳江的那個胖子的家人,費了好大勁最后才找到了我家里。弄清我的身份后,就把救人的事情反映給了上海的有關部門。三個月后情況的報告送到了部隊。好家伙,師里團里輪番著派人找我談話了解情況,要我談體會講感想,一時間弄的我昏頭轉向。
  
  團里給我記了三等功。有人說我救起來的是個資本家,如果要是救個受苦的人,師里就給我記二等功了。我不在乎貧富,只在乎生命。因為世界上最珍貴的是生命。救人時我根本沒想記什么功,只想著把人救起來。
  
  這件事情以后,我由副連長提升為連長,還把我調(diào)到教導團來。要不然還認識不了你呢!”
  
  厓柯西學習完了照片的故事,孫都剛把軍棋擺上,還沒有對厓柯西開講,通信員突然闖進來說:“報告連長,團部通知讓去領新兵學員?!?br />   
  孫都說聲知道了,就帶上厓柯西去團部領新學兵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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