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作品名稱:凄美的心 作者:武者 發(fā)布時間:2014-12-22 09:29:15 字數:3798
臘月二十九上午的田野里北風呼嘯,一個老頭正在溝里放羊,好在雪下得不大,羊兒還能找到溝里的草,他穿著一件已經幾乎看不出顏色的軍用黃大衣,掖下夾著一把鞭子,還有一條黃狗同他一起照看著羊群。他頭發(fā)蓬亂,佝僂著身子,咳嗽得很厲害。他蹲下來用大衣?lián)踔L熟練地點著了一支煙,一只老山羊剛想爬上公路,他一甩鞭子那只叫“村長”的羊就嚇得下來了。他就是大學生羊倌李慶杰。
在六十年代,他是當地一個出名的人物,那時的大學生太稀少了,他考上山東大學,卻在學校里和一個師長的女兒談戀愛,師長找到學校,學校給了他警告,他并不悔改卻借社會調查之名領著那個叫蘇雪的女同學回了村子,在那個年代這個消息造成的震蕩并不小于解放前村子里那個死了十幾個人的慘案,師長知道了此事憤怒了,他不久就被開除,學校為了他以后的人生,以“身體不適主動退學”存檔。
他回到村子里在小隊里當過會計,還想參軍,體檢政審各方面都通過了,可是又被當時的村支書給砸了,舉報說他大哥當過國民黨兵。又做了一段時間小學老師,還干過泥瓦匠,在羊嘴鹽場當過裝缷工,以后被調到公社里當通信員,那是一次能改變人生的重大轉折,也是他人生中最輝煌的時刻,他卻恃才傲物,經常和領導對著干,屢教不改后又回到了村子里,以后的他人生的軌跡就沒有離開過這個村子。
李慶杰無意中回頭看到小學同學張學思又散步過來,他把頭低下,恨不得變成一只羊混到羊群里,在放羊時他最不樂意看到這個老同學了,他背對著身子坐在土坡上。張學思在二百米之外就看到羊群和老同學李慶杰了,這個退休的小學教師輕蔑地笑著來到李慶杰身后,揀起一個小土塊扔在李慶杰的身上。李慶杰知道一定是這個臭東西,卻并不回應。
“老同學,不必這樣,我又不吃你的羊?!睆垖W思一想到當年李慶杰考上大學來家時對自己的鄙視,看到他的這個樣子自然幸災樂禍。李慶杰恓惶得站起來:“是你??!又轉到這里了。”張學思穿著一身運動服,腳下是白色的運動鞋,他頭發(fā)濃密而且堅硬,風這么大頭發(fā)卻像凝固了一樣不動,臉龐清瘦,皮膚白皙,深深的眼窩里是一雙充滿狡黠的眼睛:“喂這些張口貨一天也不能閑著,不管刮風下雨。上來吧,抽支好煙,有人給了俺兒子兩條大中華,他不抽全給了我?!?br />
李慶杰受寵若驚般笑起來,他來到公路上看著自己三十四只羊部隊在老老實實地吃著草,母狗小虎正在恪守著它的職責。李慶杰把羊鞭子依在路邊的一棵楊樹上,黑乎乎的手在黃大衣上搓了幾下,伸手去接中華煙,不知是張學思在戲弄他還是風太大,煙掉在地上的羊糞上,李慶杰猶豫了一下還是俯腰揀起來。張學思竊笑著:“揀什么?你真會過日子。你猜這煙多少錢?”以前性驕氣傲的李慶杰習慣了張學思對自己的戲弄,他想抽他一鞭子或是不去揀煙,但是一個魔鬼還是呼喚他把煙揀起來還陪著笑:“十來塊一盒吧?”張學思說:“七十元一盒?!彼靡粋€防火打火機點著,看著同學用黃大衣幾乎蒙上頭去點煙時,輕輕地吸了一口。李慶杰咂了一口:“跟十來塊一個味,你兒子有本事,聽說在規(guī)劃局?”張學思心里得意起來:“在規(guī)劃局建設科當科長,給他送禮的人太多了,他都躲著不見,有的人打聽我的家來給我送,太煩了。你那個大兒子在鹽場里干吧?”李慶杰不想談那個從小就跟自己對著干的大兒子:“他早就不在鹽場里干了,自己買了個鏟車出租,他能吃上飯就不錯了。你現在退休了一個月也有個兩千塊吧?”張學思說:“三年前就兩千多了,物價這么貴了,聽說過了年又要漲了,快四千了。當年咱們在一起教書,你這山盼著那山高,你想走,我勸過你多少次就是不聽,不然的話現在也退休了,比放羊好吧?”張學思有點替李慶杰惋惜。
“都是命,如果上大學時不去談戀愛,現在也比放羊好。別提那些事,后悔也沒有用了?!崩顟c杰想起這些心都碎了,他看到那只領頭的公羊“村長”跑到人家麥地里吃麥苗去了,他拿起鞭子向空中甩著,命令小虎把它趕了出來。張學思輕輕拍去褲子上的一塊小得幾乎看不到的泥巴:“反正這里又沒有別人,吃點麥苗算什么,過了年麥苗還分杈呢。”李慶杰用力地搖著頭:“做人要實誠。年輕時我怎么誰的話也聽不進去呢?所有的虧都吃過了,有那么多機會,那時大學生比現在的博士都少?。 睆垖W思說:“我還要跑步呢,你自己反省吧。”他把煙蒂扔在母羊梅羊羊身上,還沒等說完就邁開輕盈的步子離開了。
李慶杰急忙拿鞭子把還燃燒著的煙頭從梅羊羊身上抽下來:“都比我牛?。∥揖驮撍绬??”
李慶杰的羊圈在李格莊南一塊荒地上,是村里批給他的,蓋了三間簡陋的房子,羊圈的墻是用小樹枝扎成的籬笆,他晚上都是在這兒睡,有時回家吃飯,有時在這兒胡弄點。李慶杰還有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冬天每隔幾天就會早早吃過晚飯把羊群趕出去,趁著晚上讓羊兒盡情地到麥地里吃飽,那可不是自己家的地,他總是趕著羊離自己村子很遠的地方,大冬天也沒有人到地里看。
李浩是李闖的弟弟,他比哥哥小七歲,他買了兩輛小型鏟車冬天在一個融雪劑廠上料,今年生產快要結束時因為結算和廠長打了架,說以后再也不給他干活了,冬天之外的時間鏟車在建筑土地上干點零活,如端端沙子、石子。他雇著司機,他自己一點活都不想干,整天開著一輛破爛的吉利四處游蕩,一年有幾萬的收入,卻入不付出。他媳婦叫張鳳,個子高大,做事經常丟三落四,說話詞不達意,她最大的愛好就是喜歡和李浩對著干,讓她向東,她偏向西,為此經常招來李浩教訓,這可不是打兩巴掌就完的事,李浩經常摸到什么就用什么打,一點也不留情,她卻死不悔改。
李慶杰的妻子齊招弟也是一個快要六十的家庭婦女。她經常說解放前娘家里的丫環(huán)如何如何,家里有二十皮匣銀子兩皮匣金子,都讓國民黨十五旅給搶走了,好像那些金銀十五旅不搶走就是她的一樣惋惜。李慶杰的院子是從胡同東頭數第三家,胡同東面是一條南北走向的街道,穿過街道向東是村民清的家,清的東鄰是李慶杰二兒子李浩的家,跟他二兒子家相距不到五十米遠。李慶杰家有三間北屋,還有兩小間東屋,天暖和時就在東屋里做飯。北屋明間東面一間隔成南北兩小間,在北間里按了一個暖氣爐子,冬天可以取暖和做飯。齊招弟正在揉面,西鄰的一個孤寡小腳宋老太太正坐在馬扎上同她說話,當然是從前的事情,她沒有未來。解放前他男人怎樣當的國民黨兵,以后沒有了音信,還有三年自然災害村里餓死的人都沒有人抬了等等話題,有的事在一個上午也會重復上幾次。老太太家里冬天不生爐子,她不是不想生爐子,而是家里沒有煤。她有一個兒子是老師,已退休住在城里,離家十來里路,兒子偶爾過來看看既當爹又當娘把他們拉扯大的親娘,她的兒子也差點餓死,但是他都憑著超人耐力和聰明活了下來,而且當了老師。
“村子的小孩子們都餓的肚皮透明,吃的青菜葉都能看出來,有的小孩子還在喘氣,眼上就長了蛆。”老太太說著話,聽著招弟和面時那單調的聲音。招弟也聽他父母說過那時的事情:“那糧食都上哪里去了?”老太太的眼睛幾乎是閉著的,她靠在暖氣片上,享受著溫暖:“五八年時都說共產主義來了,糧食吃不了爛在地里了,還還了蘇聯(lián)的帳。”
李闖進來了:“大嫂來了。”按輩分李闖叫老太太嫂子。他手里提著兩瓶幾十元一瓶的白酒,還有一只燒雞,酒放在地上,雞放在墻角碗柜上,這是作為過年孝敬父母的禮物了。
老太太不知是沒有聽見還是反應遲鈍,還在講著自己的故事:“一開始,那些人死了還有人抬,最后人死了就沒有人抬了,餓得抬不動了,用被子一蓋就不管了。”李闖好奇地問:“嫂子,那人不臭了?”老太太說:“哪還不臭?”李闖對老太太的話半信半疑:“那死人怎么抬走的,總不能老放在家里?”老太太這時睜著驚恐的眼睛:“等人有了力氣再抬,人都抬不成塊了,抬的人用手巾把鼻子捂住還臭得要命?!?br />
李闖的手機響了,是孫麗打來的,讓他馬上回去,說小孩他二舅來了。
老太太沒有牙的嘴緩慢地閉合著:“年二十八了,大化(老太太的兒子)和孫子也沒有來看我的,那個孩子是要飯和織網把他們養(yǎng)大的,供他上學。晚上沒有燈也織啊,冬天手都凍腫了也織啊,現在我的眼快瞎了,就是那時織網織的。”老太太說的話讓招弟聽了很心酸,疏不間親她也不好說什么,面和好了,她開始揉饅頭:“別著急,城里人很忙,大化會來看你的。”
“救命?。【让?!”聽到急速的跑步聲,張鳳跑進了屋子,后面李浩也進來了,李浩手里拿著一根棍子,還照張鳳的身上抽了一下。招弟拿起一舀子水向兒子潑去,兒子躲過,轉身氣呼呼地走了。
“這是什么事???不想過年了?!彪m然招弟對這個兒媳婦十分討厭,但也不能看笑話。張鳳一屁股坐在地上撒起潑來:“我包包子放了一點韮菜他就不干了,他說吃了韮菜胃疼,我反駁了幾句,他抬手就打,我不想活了?!闭械苈裨箯堷P:“他胃不好,你怎么放韮菜?”
“你娘倆是不想讓我過年了?”張鳳說完就走了。
老太太嚇得大氣不敢喘一下,她哆嗦著站起來摸著拐杖:“這場面太嚇人。”齊招弟說:“孩子們沒事打著玩,習慣了,我蒸熟了饅頭給你送過幾個去。”招弟看著老太太離去。
老太太來到胡同里見到自家門口來了一輛轎車,她有點激動,兒子來了。她的兒子、孫子和兒媳婦從車上下來,還沒有說幾句話兒媳婦和孫子就上了車,老太太說:“到了家門口怎么還在車上?”
“家里門開著,我們在家里坐了一會兒有點頂不住,腳都凍麻了?!崩咸膶O子小牛開著后排車門說,“跟我們到樓上過年吧,奶奶?!眲e人沒有回話。大化從后備箱里拿出禮品隨同老太太進了地面是泥土的院子,小牛關上車門。
李慶杰遠遠看到大化的身影,覺得自己這個樣子太難堪在胡同口站了一會兒,等娘倆進了院子回家吃午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