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征文】鰥寡情緣(冬遇小說)
上世紀六十年代中期,寒冬臘月,下了一夜的大雪。眼看就要過大年,可久病臥炕的張老大偏偏就沒有挨過去,竟然在這天凌晨咳了幾口血,對老婆喊了句:“娘和孩子交給你啦!”兩腿一蹬,就走了。
妻子滕二妞抹了一把眼淚,強忍住悲傷,看了看一旁顫巍巍軟擺擺的婆婆和兩個個尚未成丁的孩子,想開門喊村里人來幫忙料理丈夫的后事??扇嗡殉阅痰膭哦际钩鰜?,房門只是撬開手指寬一條小縫。原來是夜里狂風旋過來的積雪把房門給封死了。
“我的天啊!”二妞無奈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幾年來她不辭辛苦地侍奉患有肺結核重病的丈夫,直到他剛才突然去世。家中本來就困難,為了給丈夫治病,又借了不少外債?,F(xiàn)在男人走了,上有年邁體弱的婆婆,下有從四歲到六歲的兩個兒女,自己也才三十出頭,以后的日子可怎么過呀……想到這些,二妞的慟哭聲更大了。
突然,一股寒風颼然襲來,房門開了,門外囤積的積雪已被打開一條通道。西鄰王老憨,拖著一把鐵鍬,闖了進來?!凹依镌趺蠢玻俊?br />
“王大伯,我爹死了?!倍さ呐畠哼吙捱吀嬖V著。
“我說呢,剛才聽到從你們家里傳出陣陣哭喊聲,沒想到是大兄弟走啦!我還以為是你家房門被雪堵住出不來急的呢,就趕緊過來把雪給鏟開?!崩虾┱f著,走進里屋,看了看仍然橫尸炕上的張老大,著急地說:“得趕緊給大兄弟安排后事??!”他迅速摘下外屋的兩扇門板,又回家搬來二十四塊土坯,在屋內東西兩面分別碼了兩摞,搪上門板,回身向二妞問道:“有新衣服嗎?給大兄弟換一套?!?br />
“哪有啊,有點錢都給他抓藥啦,好幾年沒添新衣服了……”二妞還沒等說完,眼淚又刷地涌了出來。
老憨愣了一下,急匆匆往自家奔去,一會回來了,手里捧著一套嶄新藍色滌卡衣褲:“這是我前幾天買布做的,還沒上身呢,想過大年穿。就給大兄弟做壽衣吧。”
“那哪行呀?”二妞趕緊上前攔阻。
“有啥不行的,人來世上一回不容易,不能讓亡人破破爛爛穿著走?。『螞r我們還是近鄰,誰能保證沒有個難處呢,幫點忙是應該的?!?br />
二妞撲通一下跪在地上,連連磕著頭。
“你這是干啥,快起來,幾年前我那口子難產走了,你們不也是過去忙前忙后嘛,現(xiàn)在抓緊給大兄弟換衣服要緊?!崩虾┱f著,一把拽起了二妞。
停放好尸體后,老憨出去又喊來幾個村里人,張羅起給張老大出殯的事。
下午兩點多鐘,墓穴總算打完了。老憨又東拼西湊地找來幾塊長短寬窄薄厚不一的木板,椽搭了一口薄皮棺材。與其說是棺材,還不如說是一個薄板包裝箱。第二天一大早,幾個人抬起靈柩,來到了墓地,總算把沒讓土打臉的張老大入土為安了。
幾天后的一個早上,還沒完全從喪夫之痛解脫出來的二妞,拖著孱弱的身子,挑著兩個水桶去門前路西面水井打水。數(shù)九寒天,滴水成冰,井臺上很滑。她小心翼翼地從十來米深的井下拽上來兩桶水,挑起來還沒等邁出兩步,就覺得腳下一刺溜,一個趔趄摔倒在地。兩桶水潑濺而出,瞬間涌到身下。她想爬起來,可左腿已不聽使喚,剛勉強忍著劇痛搖搖晃晃還沒站直,就又重重摔了下去……
“你怎么啦!”老憨剛從院子里挑著一副水桶出來,看到眼前這一幕,就趕緊放下?lián)?,跑了過去。
“我的腿恐怕是摔斷了,動不了啦,這可咋辦??!?!倍ぬ鄣脻M頭直冒冷汗,看是老憨來到跟前,就囁嚅著答道。
老憨二話沒說,哈腰雙手托起了二妞就往村衛(wèi)生所跑。到那一看,衛(wèi)生所門還沒開呢,他輕輕放下了二妞,說了聲,你稍等,轉身又急匆匆去找赤腳醫(yī)生田大夫。
一會功夫,田大夫隨著老憨來了。經診斷,是左膝蓋摔裂骨折。別說,這個農村的赤腳醫(yī)生還會推拿,幾下子就給正位了。纏上繃帶,給開了些消炎接骨藥,又反復叮囑說:“回家將養(yǎng)吧,傷筋動骨一百天,可千萬別急著下炕啊?!?br />
當老憨幫著付完六元多醫(yī)藥費,把二妞背回家,一看也有點懵了。二妞的婆婆自來就體弱多病,又為兒子的死上了一些火,竟然半身不遂臥病在床了。再看那哭咧咧的兩個孩子,心想,這上有老下有小的,二妞往后這日子可咋過啊。
老憨轉身出去,找到井邊二妞摔在那里的水桶,幫著把缸上滿了水,又生火給熬了些稀飯,搭對他們全家吃完飯,才回去挑自己家的水。
如是數(shù)日,老憨總是忙完了二妞家的事,再忙自己家的事情。早晚兩頓飯加擔水劈柴,里里外外的活全包了。二妞和婆婆倒在炕上是干著急沒辦法,全家四口人能下地活動的只有四歲的闖闖和他那六歲的小姐姐麗麗。可他倆又能干啥啊,有一回麗麗給奶奶倒便盆都灑了一地,恰巧老憨進來趕上了,二話沒說,給收拾的干干凈凈,以后就是倒便盆的事老憨也全攬下了。
轉眼間來到大年三十,下午四點來鐘了,也沒看到老憨過來幫做飯?!皨寢?,我餓了?!标J闖哭唧唧地嚷起來。二妞無奈地坐起來,剛想抹身下地,不知是沒動對勁還是怎么的,突然覺得左腿刺骨般疼痛,不得不又倒下了。
正在這時,屋門突然被推開,老憨提著一個竹籃子闖了進來?!岸拣I了吧,今為吃年飯,我忙活了幾個菜,來晚啦!”老憨說著,拎起飯桌放到炕上,把熱氣騰騰的四大盤菜和一小盆白米飯擺在桌上。
“我也得回去吃團圓飯,兩個孩子等著呢。大年夜的餃子接神前煮好了,我給你們送來。過年這段,我做啥好吃的就給你們帶點,這就不用開火啦?!崩虾┬呛钦f完,轉身邁出了房門。
麗麗和闖闖狼吞虎咽地吃著,二妞和婆婆眼里飽含著熱淚,一時不知道說啥好。別說兩個大人動彈不得,就是能動,這個年一兩肉也沒買,拿什么包餃子啊!
一晃張老大的“七七”忌日就到了,二妞也能勉強柱棍子下地活動活動了。從張老大去世,還沒到“一七”二妞就摔折了腿,本來應該給亡人燒的一、三、五“七”就都耽誤了。“現(xiàn)在‘七七’已經是最后一個‘七’,不能再錯過了?!倍ぷ聊ブ?br />
第二天一大早,二妞就早早起來,做了五碟供菜,備了一摞燒紙,?起籃子,拄根棍子一拐一顛地走出了房門。
“孩子他嬸,你去哪?”恰巧老憨從家門口出來,看到二妞吃力前行,就上前問道。
“唉,從他走后,我一趟墳都沒上過呢,今天是他‘七七’了,去燒幾張紙……”
“你這身子怎行?。傄姾命c,一旦再傷著了,可不是玩的?!边€沒等二妞說完,老憨就用話攔住了。
“怎么也得去呀,我慢慢挪動吧?!薄澳俏遗隳闳?,也好有個照應?!崩虾┱f著,上前去用右手攙扶著二妞,緩緩朝村西墓地走去。
“還是我背著你走吧?!弊吡瞬贿h,老憨覺得太慢,就一邊說著一邊接過籃子,蹲下身子,讓二妞趴在他背上?!澳阕ゾo點我,別掉下去再摔著啊。”老憨邁開大步,叮囑著。
“你們這是去哪???”村里有名的快嘴婆娘翠翠剛好去娘家串門回來,迎頭看到了他倆。
“去上墳燒‘七七’?!崩虾╉懥恋鼗卮鹆艘痪??!鞍パ?,一晃老大都走五十來天啦!這真是人活著沒日子,死了有日子呀?!笨熳爝呎f著邊用詭異的目光溜了一下趴在老憨背上的二妞,神秘地笑了笑,扭著肥臀走了,不時還回頭張望張望。
真應了當?shù)氐囊痪渌自挘骸按蟛颖承值芟眿D,挨累不討好?!崩虾┍扯ど蠅灥氖?,經翠翠一宣揚,一傳十十傳百,就在當天,差不多全村人都知道了。什么老憨讓二妞摟緊他,什么二妞那兩個大肥奶子在老憨背上使勁蹭呀,什么老憨一只手拎著籃子,另一只手摸著二妞的屁股……就連一些老賬都翻出來了,有人竟然跟著說:“怪不得老憨把一套新做的滌卡衣服給張老大穿走了,還送了一口棺材,原來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啊!”更有人記起,二妞腿摔折了,也是老憨背抱著去看病的,就連醫(yī)藥費都是他給拿的,那親熱勁就甭提啦。
幾天來,村子里街談巷議的事大多是有關二妞和老憨的話題;
“聽麗麗說她家過年,好吃的都是老憨給送去的呢?!倍哦┌桶妥煺f。
“呵呵,那算啥,聽說連二妞的屎尿都是老憨幫著接倒呢!”外號叫胡扯扯的胡家大媳婦嬉笑著接過話頭。
快嘴翠翠說的更多:“也難怪呀,三十出頭的小寡婦和大她四五歲的光棍,都是如狼似虎的年齡,干柴烈火嘛……”稍一停頓就又順口開了河:“這女人呀就是不要臉,男人才死幾天,就耐不住想找漢子了。哈哈,老憨看起來憨,其實一點都不傻,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尖著呢?!?br />
一時間,二妞和老憨被杜撰出的風流韻事竟成了全村頭號新聞,添梗加葉不脛而走,傳得沸沸揚揚的。二妞不出家門,自然不知道。老憨雖然覺得別人看他的眼神有些怪異,但一向憨厚的他并沒太在意,更沒多想。有一天八歲的兒子小憨被幾個孩子欺負,哭著跑回來嚷嚷:“爹,他們都說你和二妞嬸搞破鞋,有這事嗎?”老憨愣了愣,臉色瞬間由慍怒轉為平和,不以為然地告訴小憨:“孩啊,嘴長在別人臉上,隨人去說吧。你爺爺活著的時候,經常對我講‘行善的人如春天小草,不見它長,每天都有所增高;行惡的人像磨刀石,看不見有啥磨損,但每天都在減少’啊。你二妞嬸當初也幫過我們,前幾年你娘生你妹妹難產死了,你二妞嬸過來幫著忙里忙外的,你妹妹還是人家?guī)椭檀蟮哪亍,F(xiàn)在人家有難處了,爹能不上前嗎?”小憨從來沒聽到爹爹說過這樣宏篇大論,一下子似乎明白了許多,抹了把眼淚說:“爹,我知道了,你和二妞嬸都是好人。”
到了開春種地季節(jié),二妞腿傷已完全康復,又能下地干活了。可好景不長,腹內總覺得脹的慌,小腹也日趨漸大,不久,就像有了幾個月身孕般似的。奈何沒錢看病,也沒感覺太疼,只得拖一天是一天。
“你們瞅瞅,二妞那肚子多大了,憑她男人那病歪歪的身子,還有力氣和她干那個呀,恐怕是張老大沒死就和老憨搞上啦。怪不得老憨那樣幫她呢,現(xiàn)在顯形了吧,也不知害臊……”快嘴翠翠又開始逢人就嚼起舌來。
村里人見了二妞,都難免多瞅幾眼,那目光似乎要剝光她的衣服,穿透她的皮囊,看看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私下里更是議論紛紛,說啥的都有。
“這二妞啊,看起來挺本登(當?shù)胤窖裕痉值囊馑迹?,其實腸子花著呢,真是知河知水不知深,知人知面不知心呀!”“嘿嘿,小寡婦懷孕,是夢生還是找了野漢子?傷風敗俗啊!”……到處都在談論著,就如屎殼郎子滾糞球,越滾越大。幾天功夫,村子里差不多就婦孺皆知了。
“你這是怎么啦?”一天早晨老憨在大門口看到了二妞,就上前吞吞吐吐地打探著。其實他也聽見了一些風言風語,也感到很納悶,可心想哪有大伯子問兄弟媳婦身孕的事,所以就一直沒好意思開口。
“我也不知道是怎的了,就覺得腹內有些脹,也不知是啥病,用手摸,里面好像有個硬塊。”二妞囁嚅地喃喃說。
“那得抓緊去醫(yī)院看?。 崩虾┯行┲绷?。
“我家的情況哪有錢去看……”二妞滿臉難色,欲言又止。
“不用說了,我這些年積攢了幾個錢,準備翻蓋房子用,就先拿給你看病吧。”
“那哪行呀,你幫我們家已經不少了,不能再拖累你啦!”二妞趕緊謝絕。
“有啥不行的,治病要緊?;厝蕚錅蕚洌魈煳揖皖I你去縣里醫(yī)院?!崩虾┱f完,也沒等二妞再說啥,就轉身回家了。
翌日,老憨懷揣著多年來辛辛苦苦積蓄的一千多元錢,陪著二妞奔向縣醫(yī)院。與此同時,村子里頓時也掀起了新的風波,一時間又炸開了鍋,到處傳揚著老憨帶二妞去大醫(yī)院引產的最新軼聞……
經縣醫(yī)院外科診斷,二妞腹內長了一個瘤,慶幸的是良性腫瘤,手術拿出去就會好的。醫(yī)院決定第三天給二妞做手術,由院里遐邇聞名的外科主任醫(yī)師劉翰林,人稱劉一刀來主刀。
第二天,老憨趕回了家中。急急忙忙地安頓好了他和二妞家的事情,就急匆匆要往縣城返,碰巧在村子里又遇到了快嘴翠翠。“老憨呀,你不是帶二妞去縣里住院了嘛,怎么個情況?”快嘴翠翠在試探著打聽著最新消息。
“肚子里長個瘤,割下去就好了?!崩虾╊櫜患岸啻罾硭?,頭也不回就大踏步向汽車站走去。
“嘿嘿,還瘤呢,不是你給搞大了肚子,一個大伯子能領著小寡婦去看???騙鬼去吧!”望著老憨遠去的背影,快嘴干笑了兩聲,嘟囔著。
二妞的手術很成功,加上年輕,恢復得很快,一周后抽了肉線,又住院觀察了幾天,見沒啥事,老憨手里的錢也花得所剩無幾,就出院了。這期間,老憨是從醫(yī)院到鄉(xiāng)下兩頭跑,忙得腳不沾地。
回到家的頭幾天,有幾個村里的婦女去看望二妞。胡扯扯也拎了十個雞蛋去了二妞家,說她瞧病人是假,一探究竟倒是真的。
“聽說你在縣醫(yī)院做了大手術,今給你拿幾個雞蛋補補。肚子里的貨拿出去啦?花了不少錢吧?!焙冻对囂街鴨柖?。
“謝謝你來看我,拿出去的是個肉球子,手術是全麻,術后醒來護士告訴我有五斤多重呢。是啊,花了一千二百來元呀?!倍ず翛]隱瞞地全盤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