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狗
小區(qū)內(nèi)有幾只流浪狗,常在一起追逐玩耍,像幾個長毛球,滾成一團,打成一片。
它們以天為被,以地當床,頭不梳臉不洗,邋里邋遢。和路人走個頂頭碰,總是低眉順眼貼著邊兒走,蔫頭耷腦,目光躲閃。像沒娘疼的孩兒。
野百合也有春天。其中一只京巴下了一窩狗崽,就在綠化帶邊上的石凳下面,有好事者數(shù)了數(shù),正好六只。沒有主人侍候月子,狗娘吃不上喝不上、饑一頓飽一餐,六張嘴又拼命吸允它那點少得可憐的奶水,狗娘的小臉抽抽得還沒有拳頭大,肋骨根根清楚,皮衣就顯得松了,仿佛披在它身上,兩只大眼睛像餓殍一樣直勾勾地。狗娘總?cè)ダc找吃的,一步三晃,搖擺著走,一陣大風吹來,它哆嗦著停住,縮脖端腔。
幾個好心人看不下眼,有人煮雞蛋,有人端來白米粥,放了菜湯和幾片他們不吃的肥肉。狗娘從石凳下探出頭,大吃大嚼,黑溜溜的眼睛,從散亂的毛發(fā)后面濕噠噠望著人。有只狗崽從它身子下爬出來,被它一口叼了回去。
狗娘的愛情觀是跟著感覺走,沒有優(yōu)生優(yōu)育意識,也不會為自己孩子以后的命運著想,狗爹不是京巴。這樣生出的“混血”狗崽,在我們那里叫“二串子”。雖然“二串子”和純種狗崽一樣蓬松柔軟,虎頭虎腦地招人稀罕,但沒有人愿意領養(yǎng)它們,它們的命運一出生就被注定了,這很像在斯巴達克斯軍營中克芮接生的那個女嬰,或是那個穿著紅色T恤藍色短褲、隨父母偷渡、最后撅著小小的屁股溺斃在海灘上的3歲敘利亞幼童,無論這些孩子長得多么像天使,也無論他們是多么聰明和乖巧,都被種族歧視、政治斗爭和這樣那樣的人間大棒打翻在地,他們沒有選擇的機會,直接被丟進冷酷的現(xiàn)實中,從出生起就低人一等,甚至,等外三等。這樣去比喻也許不十分恰當,但,就是那么回事。
一個月后,小狗出窩了,毫無懸念,都成了流浪狗。
狗娘的生育能力被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看中了,他收養(yǎng)了它,說來年給它找個好婆家。這個戴著黑邊眼鏡的男人沒有別的愛好,常去離家不遠的狗市溜達。
流浪狗的隊伍壯大了,狗多是非就多,幫派斗爭、搶奪地盤、博得雌性一笑、建立等級權威……哪個緣由,都值得它們咬得不可開交,滿嘴都是毛。半年后,終于有一只黑白相間的花狗,在耳朵被咬得豁牙鋸齒狀后,打得眾狗口服心服,一統(tǒng)了這片樓群的江湖。它是狗娘的兒子,也不知這只黑花狗是老幾,但這不重要,現(xiàn)在它是老大,狗腿子有四個:小黃毛狗,小灰花狗,小雜毛狗,還有一條一只眼的狗。這幾個小弟和它沒有血緣關系,它的兄弟姐妹都在一場場地混戰(zhàn)中,有了不同的立場,加入了不同的戰(zhàn)隊,最終分道揚鑣了。
雖是狗老大,但它對人很斯文,從不大呼小叫沒事狂吠,也從不嚇唬小朋友。如果你喂過它,它的記性還很好,以后再見你,就跟著你走,離著三米多遠,無聲無息地送你到樓梯口,你上樓了,它才轉(zhuǎn)身跑掉。我?guī)状魏榷喟胍够丶遥瑩u搖晃晃,蹲在花池邊嚯嚯哈哈……天昏地暗間,它悄然跑來,身披朦朧月光,安靜地望著我,黑色的眼中,沒有悲傷,也沒有花朵。
有人給這只狗起了名字:熊熊。
熊熊是條性格內(nèi)向的狗。我常見它獨行,低著頭,心事重重的樣子。在我家樓下有一個白色水泥長廊,地磚上面藍色的油漆醒目:投毒殺狗,不得好死!這是六樓的住戶寫的,他家養(yǎng)的那條哈士奇被人毒死后,全家悲痛欲絕,尋仇無果,就在地面寫下毒咒,宣泄著他們的悲憤。熊熊常在那兒轉(zhuǎn)悠,這嗅嗅,那嗅嗅,又支腿拉跨對著草叢尿,尿出來一點,急忙回身低頭去嗅,似乎很滿意,它又抬起頭,看向那顆粗壯的老白楊,若有所思。長廊邊上的綠化帶被居民搶占了,各種蔬菜綠的正濃;知了躲在枝葉間拼命地喊熱;幾只雞,在菜地的柵欄外,向里面探頭探腦;熊熊趴在樹下的濃蔭中,伸出粉紅的舌頭,嗚咽一會,嘆一口氣,像一個只對自己說話的啞巴。
一天,我們一家三口下樓散步,熊熊慢慢走了過來。女兒很興奮,喊著熊熊!它不遠不近站著,慢慢地搖尾巴,好像知道身上臟。老婆問我“老公,你知道熊熊為啥總在這兒轉(zhuǎn)悠嗎?”我搖頭說不知道。六歲的女兒撲進我懷里,抓著我的衣襟,仰頭沖著我說,“爸爸,我知道,我知道!”我抓著她的胳膊樂了,“你說為什么?。俊薄八诘人膵寢?,”女兒用手指了一下,“前天我看見它媽媽給它叼來一塊骨頭,就從那個單元跑過來的……”。
我心里一暖。
狗娘肯定知道自己的孩子每日都在樓下走過,可是它們難得一見。每次狗娘下樓時嗅到熊熊的氣味,會是怎樣的心情?
有人啃老一生。而狗的大多數(shù),只有一個月的時間,去享受母愛。別過,就是一生再也不見。熊熊是幸運的,它拼命地撕咬,只為能擁有這片領土,可以離它的娘,近一點。
熊熊喜歡上了麻將館家的寶蛋,但它和它的那幾個小弟常常落荒而逃,麻將館的老板娘又粗又壯,揮著手中的木棒喊,“再來撩扯我們家寶蛋,打折你們的狗腿!也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什么德性,配得上我們家寶蛋嗎?瞎了你的狗眼!”一條非常干凈的小黃狗從她腿邊竄過去,停在臺階上看著熊熊它們逃走,老板娘幾步搶過去,照著它屁股裝腔作勢地打了一下,口中喝道,“給我滾回家去,沒出息的貨!”
昨天下班回家,麻將館前圍了很多人,我走過去一看,地上躺著熊熊和它那四個連名字都沒有的小弟。它們都死了。
“真損啊,這狗礙著你什么事了?心怎么那么狠毒,好好的狗全給藥死了!”
“一定是那幫種菜的人干的,他們把吃不了的剩飯和收拾魚的雜碎都埋進地里當肥料,前幾天我還聽他們叫罵,說是被狗兒都給扒出來吃了,禍害了他們的菜。”
“這些狗冤屈啊,我親眼看見的,是雞飛進柵欄里刨的!”
“那些菜才值幾個錢?這可是好幾條生命???!”
……
人們正七嘴八舌地議論時,麻將館里沖出來老板娘,她一手掐腰,一手揮舞著叫罵,“別讓我抓住他,我肯定剁下他的爪子,誰投的毒,誰不得好死……”她捂著臉干嚎起來,“我的寶蛋啊……讓你離這些要飯的狗遠點,你就是不聽啊……讓人一起都給藥死了!”她轉(zhuǎn)身往屋里走,“寶蛋啊,我給你洗澡,給你梳頭,牙我都幫你刷啊,你就這么狠心離開我……我的寶蛋??!”
這時,人群中有人喊,“來了來了!黑奶奶來了……”一個干瘦的老年婦女走了過來,五官像女版的倪大紅,眼睛精光四射,讓人不敢對視。圍觀的人分開了一道口子,她站在狗的尸體前一言不發(fā),所有人的嘴似乎都被粘住了。黑奶奶據(jù)說有大仙附體,很多人遠道慕名而來,找她問前世今生。她不規(guī)定卦資,只讓來算命的人在她面前坐著,她抽著煙和人家閑聊,嘻哈幾句就端起酒杯飲一大口,喝涼水一般,幾分鐘一瓶老白干就見底了。突然,她渾身一哆嗦,頭猛地后仰,眼睛翻白后,身子又向前一合,頭發(fā)披下來,遮住臉面,雙臂脫臼般當啷著……“說吧!”她問話的聲音都變了,大師般滄桑深沉,邊上有人驚呼“來了!”算命的人誠惶誠恐地問,她飛快地答。五分鐘左右,她又一哆嗦,一抬頭,恢復了最初的模樣,只是汗如雨下,又有人驚呼“走了!”算命人起身離開,桌上的百元大鈔,是他認為算的準給的。我沒有目睹過黑奶奶“來神”,倒是親眼見過她馴獸的手段:一只母羊說什么也不讓它剛生下來的小羊吃奶,黑奶奶對著母羊唱了一首歌,聽不清歌詞,也沒個調(diào),可很邪門,再把小羊抱過去,母羊就讓它吃奶了。
麻將館老板娘聽到動靜走了出來,寶蛋用毯子包著,輕輕地放在地上?!罢埡谀棠探o寶蛋超度一下,投胎到富貴人家?!闭f完她送過去幾百元錢。黑奶奶蹲在寶蛋面前,輕聲哼唱起來。寶蛋梳著小辮,套著小夾襖,腳上穿著花綢鞋;熊熊躺在離寶蛋兩米遠的泥地上,它的表情保持了最后的痛苦模樣,呲牙露舌,沒有了生命色彩的眼睛,正好沖著寶蛋的方向,直勾勾地盯著……有人說了句,找地方把熊熊它們幾個埋了吧,就有人過來抬,我也走上前幫忙。熊熊和它的小弟在坑里顯得更加瘦小,我添土蓋它們,有人說,“熊熊啊,別再想了,命不同,就是死了,也到不了一塊……”。
回家后,我和老婆說熊熊死了。她的手機脫手掉在地上。“怎么死的?”“讓人藥死了,六條狗,包括麻將館那條?!薄鞍ρ剑 易蛱爝€看見它們在樓下追著玩呢……我每天下班時總能看見熊熊在小區(qū)門口的長階那兒站著,我每次都和它說幾句話才走,也不知它能不能聽懂,它只是搖著尾巴……沒人管沒人喂的,已經(jīng)很可憐了……就不能給它們留點生存的機會和空間嗎?”電視正演公益廣告:人離不開大自然,大自然不需要人。我和老婆都不再說話。女兒放下畫筆,走過來抱著她媽媽的腿問,“媽媽,什么叫死了?”“就是再也見不到了!”老婆猛然想起什么,又說,“你不許吃陌生人給的東西,不然你就再也看不到媽媽和爸爸了,記住了嗎?”女兒恐懼地點點頭,說,“還有爺爺奶奶和姥爺姥姥,也會看不著了!”老婆點點頭,嚴肅地說,“對!一定要記住了!”
長廊邊,為數(shù)不多的格桑花被風吹動,紫色的、紅色的、白色的,它們黯然揮手作別,相約著明年春風中再聚。我站在窗口前發(fā)呆,一只大鳥從楓樹上一躍飛起,黑白相間的身影像一塊青瓷投向長廊,樹枝顫動著,幾片葉子撲向地面上自己的影子,秋意濃,葉落的季節(jié)離愁多。突然看見狗娘跑到長廊處,這嗅嗅,那嗅嗅,蹲下來尿了,然后直起身四下望。
“快走!”一個帶著黑邊眼鏡的男人喝道,“要下雨了,磨蹭什么!”
狗娘瞅了一眼停在長廊上的大鳥,一顛一跳,轉(zhuǎn)身向前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