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楊其人(紀實文學)
一
老楊是我的同事,早年曾從事過井下鉆探,野外地質勘探等多種工作?,F(xiàn)在我們倆在同一個車間,他是車工,我是鉗工。老楊只比我大一歲。過了新年四十九,眼瞅著就是奔五十的人了。
我們倆在同一個單位已經有些年頭了,早先那會兒,我們不在一個車間,彼此也不熟悉,但老楊是個很不一般的人,雖然他不認識我,但我認識他。因為老楊多才多藝,擅長硬筆書法,也喜歡唱歌,經常參加區(qū)里和局里舉辦的書法、歌詠之類的各種比賽,在我們這個不算太大的小地方,基本上也算是個頗有些名氣的小名人吧。
在單位,經常會在各車間的板報上看到他那手漂亮的、出類拔萃的、技壓群芳的書法。還有上下班的時候,人群中也總能看到他那頭飄逸的、瀟灑的、類似藝術家一般的披肩長發(fā),這些都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2006年,單位精簡員工,組織一批下崗工人成立了一個巖土公司,對外承包大口徑工程鉆的工程,我們戲稱之為外出打工。老楊比我早去了幾個月,等我去的時候,他已經混上了小班長,我恰好被分到了他的機臺上,于是,他成了我的班長,我做了他手下的一名機臺工。從此以后,我們在一起干活,在一起吃飯、喝酒、閑聊天,很快,彼此也就漸漸地熟識起來了。
老楊是個慢性子,特別慢、特別艮的那種。生活中,經常有那種我們稱之為慢半拍的人。老楊不是慢半拍,而是慢好幾拍。別人十幾分鐘就能搞定的事,他能鼓搗上一兩個小時。但他并不承認自己是個慢性子,他自稱是一個非常穩(wěn)重且又善于思考的人。嘿嘿!人嘛,對自己的評價跟別人眼中的你往往總是有些差異的,很正常。
前邊說過,老楊是個多才多藝的人,他是一位生活在普通人中的藝術家。他在書法、音樂、戲劇、繪畫、詩歌、雕刻、裝裱等多項藝術領域、工藝領域皆有著極高的天賦和不淺的功底。但最讓我驚異的卻是老楊的那雙手。那是一雙賽過女人的巧手,會打毛衣,會織十字繡,而且,這位年近五十的老男人,不僅有著青春少女般光滑細嫩的芊芊素手,手背上竟然還有十七八歲年輕小姑娘們才會有的那種淺淺的小窩兒,實在是令人驚嘆不己,簡直就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每當這雙又白又嫩、又靈又巧、分外惹人憐愛的纖纖玉手跟那些鐵塊和污泥打交道的時候,工友們總是禁不住為之惋惜,嘆之曰:“白瞎這雙手,白瞎這個人兒了!”
私下里,我總覺得像老楊這樣的人才,如此的多才多藝,如此的天賦異稟,混跡在咱工人階級的隊伍中,不僅僅是有點屈才,簡直是太屈才了,簡直就是人生多舛、天道不公、社會不平等的活生生的、血淋淋的事實??!
但是,難能可貴的是,老楊自己倒看得很開。工作中,很少見到他的臉上有愁容??偸且环掏?、樂呵呵、氣定神閑、優(yōu)哉游哉、心滿意足的樣子。一碗方便面就能下酒,一身油污的工作服也能背著手邁出宰相般的步伐來。工作之余,閑暇時光,來了情緒,敞開喉嚨,一唱就是個把小時。單憑這份功力和臭不要臉的執(zhí)著勁,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偶爾,他會俯身在簡陋的、凸凹不平的床鋪上,寫上一頁頁的隸書、楷書、或亂七八糟的,旁人根本認不出來的什么草書之類。私下里,鄙人偷偷地收藏了很多,盼著哪一天他真混出名了,這些在今天一文不值的廢紙可以賣上一個好價錢。當然嘍,如果不幸他并沒有出名,那么,就讓它作為我倆同吃同住同勞動、同床共枕(有一段時間我倆是灌注組的上下班,按工地上的規(guī)矩,上下班倒班的同鋪,兩人睡同一張床卻從不同時在一起睡)并同行同道的深厚友情的見證吧。
二
為啥說老楊跟我是同道中人呢?因為老楊跟我一樣,都是那種不問俗務的曠世超人。如今,已然雙雙修成正果,被工友們稱之為車間里的兩個瘋子。須知,神仙不過是傳說中莫須有的神話和鬼話,而世人眼中的瘋子,那才是真正的神人呀!
工資、待遇啥的,我們全都漠不關心。有個溫馨的小家,有份穩(wěn)定的工作,于愿足矣。剩下的,貫穿生活始終的,就是快樂二字。用老楊的話來說,我們所追求的是一份精神上的愉悅,是一種一般人不屑于問津、也并不懂的高層次。那是雖然懷才不遇卻能安貧樂道的平常心,那是不管亂世也好,盛世也好,總能依然故我的樂天與知命。
平日里,咱們這位老楊師傅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經常會無緣無故地消失個一兩天。不問就知道,又是跑哪兒唱歌演出得瑟去了。老楊在單位雖然不很出名,在區(qū)里和局里那可是很多大人物們都知道的名角兒。在我們這個籍籍無名的鲅魚圈小城,一直榮任著音協(xié)理事、書協(xié)秘書長之類的諸多職務。各種眼花繚亂的名頭,讓我這等小民羨煞慕煞、嫉煞恨煞卻又無可奈何,嗚呼哀哉,自愧不如人也!
夏季消閑夜晚的廣場上,經常會看到咱們這位老楊師傅或不修邊幅或油頭粉面地粉墨登場于那些民間的、自發(fā)的、自彈自唱式的歌友會的舞臺上。偶爾,夜晚休閑溜達的時候,你還會在世紀門前的那些大塊方磚上,看到一位身穿醒目文化衫的中年男子。左手一桶清水,右手一只自制的一米多長的提斗大墨豪筆。一篇篇《陋室銘》、一段段《岳陽樓記》、一首首《蘭亭序》之類的千古名篇,淅淅瀝瀝,蜿蜒而出。但見那字跡,漸寫漸隱、時斷時續(xù);或輕或重、或長或短;時而古拙,時而清秀;時而婀娜多姿,時而寫錯了……哈哈哈!真可謂,文字與夜色齊飛,書者與觀者共醉。直到夜色闌珊,人去水干。留下了一個不可多得的風景,卻未留下一點蛛絲馬跡。正所謂,來也淡然,去也了然。(注:本區(qū)小報上曾隆重報道過,可惜其文筆平平,波瀾不驚,未能引起多大反響。若用上鄙人這段妙文雋語,估計老楊師傅很可能會一炮而紅,不僅紅透小小的營口鲅魚圈,還要紅遍大江南北、紅遍全中國。惜哉,憾哉。)
有件事特可笑,有一次,一位巡邏的小警察不讓咱們的書法家在地磚上展示他的才華,說是亂涂亂畫污染了環(huán)境。老楊笑著一指地上漸漸被曬干的水跡:“你看清楚了,這算是亂涂亂畫嗎?我一邊寫它一邊干,怎么就污染環(huán)境了。我這小桶里裝的可是家里的自來水,能喝的,不信你嘗嘗?”
呵呵呵,當老楊把這段趣事講給我聽的時候,我笑了:“唉,那種俗人,理他作甚!”請大家注意在下的用詞,那可是古人的韻味哦。
不過,我也批評了老楊,“你這個人哪,跟我一樣,都是視金錢如糞土、視名利若浮云的主兒??墒悄悴幌裎疫@么淡泊低調。你呀,太喜歡招搖,太喜歡出風頭,太虛榮了!你說你寫字就在家里偷摸地寫唄,干嘛非要跑到廣場上,干嘛非要到人堆里去招搖呢?”
老楊笑了:“你懂什么,在家里悶頭寫跟在廣場上的感覺,那是完全不一樣的。有人看,有人欣賞,那種感覺是真好。它更能激發(fā)你的靈感,寫起字來也更有感覺!龍飛鳳舞如行云流水一般的大字也只有在那種空間下才能揮灑自如,你不懂,你根本就不懂!”屁,我會不懂,不就是嘚瑟加臭美唄!
老楊又說:“不是你比我低調,而是你沒有我這么多的才藝。你所看到的虛榮,在我而言,那是次要的,或者說是根本不存在的。當你完全陶醉在自己的歌聲里,沉浸在書法的世界中,你是聽不到觀眾的掌聲,也感覺不到周圍人的存在的……你體會不到我心里的感受,你只能看到表面上的那些觀眾呀,掌聲呀一類的東西。如果你真的是一個低調的、也并不愛慕虛榮的人,你也就看不到這些東西了”。
很不幸,在下被他一箭射中,從此更加萎靡不振,也更加低調了。
三
老楊的本名,為尊重其個人隱私起見,匿而不宣。筆名:羊鳴。大概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意思吧。說什么看淡名利,都是唬人的,其一心想要揚名天下的卑鄙齷齪念頭可謂由來已久,且早已經昭然若揭了。網名:櫟悠揚(反過來念就是他老人家的大名,這不算暴露人家的隱私吧?)。因忘記密碼,早已無法使用,所以最近又注冊了一個新名:YANGYOULI4。我呸!這叫什么狗屁名字,一點創(chuàng)意也沒有,一點藝術家的酸臭味也沒有,這種人也配稱藝術家?實在是有辱藝術殿堂,實在是給藝術家們丟臉。
老楊在家行四,親朋同事之間,皆呼以楊老四。出門在外,混跡于文化圈的時候,大概常常是被尊稱為楊老師的。毫無疑問,這個稱呼才是他最喜歡、也最樂于接受的。話說,當下社會各階層,某某老師,某某專家的稱呼是越來越普遍了,每一位能夠有幸被稱為某某老師,某某專家的,大約都能感同身受,也都很滋潤吧。
每當外出搞活動的時候(包括每天晚飯后,在廣場唱歌或寫字的時候),咱們這位老楊師傅最怕的就是遇見單位車間里我們這些熟人。為啥呢?因為有人專門喜歡惡搞,不管啥環(huán)境,不管有人沒人,一點也不顧念咱們老楊的身份,張嘴就喊:“楊老四,今天你車了多少接手?一個月連一千塊錢都掙不上,在這裝啥文化人!”
唉,當此情境,咱們這位楊老師只能是裝聾作啞、哭笑不得、欲哭無淚呀。雖有滿肚子的苦水與滿腔的仇恨,卻也只能是假裝淡定,充耳不聞,默然而受。悲哀呀!
呵呵!除了這些,楊老四的生活中也有一些很榮耀、很值得高興的趣事,咱們在這里不妨也敘上一敘。
鏡頭一:某日中午,老楊正在電焊工作間的廢鐵堆邊上的一張破沙發(fā)上午間小憩(文化人兒嘛,必須說是小憩,絕不能說是睡大覺,你要聽不懂,我也沒法)。正巧有幾位歌友前來拜會,當他們看到眼前的景象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所有的小伙伴們一下子全都驚呆了:沒想到大名鼎鼎、光彩奪目、令人神往、令人敬仰、在舞臺上儀態(tài)端莊、趾高氣揚的楊老師竟然如此之衣衫破爛,如此之灰頭土臉地生存于如此這般破敗不堪、不堪入目、卑鄙齷齪的環(huán)境里!
那幾位歌友心中的震撼實在是即無以言表又不言而喻的,可惜在下即無從體會,亦無法具體描述。恰好有位同事(絕不是鄙人哦)看到了這么精彩的一幕,不禁觸景生情,賦詩一首,現(xiàn)抄錄如下:
楊老四的生活沒法比,
經??∧邪殪n女。(當時來的是兩位男士,一位女士,固有此說)
昨天參加青歌賽,
明天還要去省里。
哪位若是不服氣,
不妨出來比一比。
拼死拼活拼力氣,
不如小小一支筆。
呵呵,其羨慕嫉妒恨之心理與在下可謂如出一轍,毫無二致。且如此形諸于辭色,毫不掩飾,簡直就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也。
鏡頭二:某日,中午食堂門前。一聲唿哨,大門洞開,擁擠之人群蜂擁而上,魚貫而入。恰在此時,有兩位外地書法界的朋友慕名而來。但見人群之中,一位蓬頭垢面、破衣爛衫、長發(fā)飄飄,高大英俊之男子口里喊著號子“一二、一二”擠得格外賣力,于兩位朋友的“楊老師!書法家楊老師!”的呼喊充耳不聞。直到沖進食堂,站好了排,混亂稍定,這才在別人的提醒下回過頭來。
兩外書法界的同仁對楊老師的英勇壯舉免不了大大地贊美了一番,也真難為咱們的老楊,當此情景,竟然泰然自若,絲毫不以為意;絲毫不覺得丟了同行的臉面,也絲毫不覺得自己剛才的行為與其民間大藝術家的身份有何不妥之處。于兩位的執(zhí)意懇求不顧,不肯同去酒店用餐,堅持不肯放棄自己歷盡千辛萬苦換來的前排之有利地形。
于是乎,在下忽然悟出了一個真理:所謂好心態(tài),有時候其實就是厚臉皮的代名詞?;蛟唬汉眯膽B(tài)概由厚臉皮而出也。
呵呵!楊老師的逸聞和趣事,一時半會兒也說不完。不過,有一件事是非常令人為之嘆息,并為之惋惜的。老楊曾花費兩千余元,并貢獻硬筆書法作品若干,參加了某年某界的全國書法大賽,謀得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之桂冠,并獲贈一部較為權威的、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中國書法家年鑒紀念冊若干。括?。盒湔浒妗信d趣的朋友不妨到網上去查查。后因需年年納稅,歲歲貢奉,才能保住這一殊榮與桂冠。而我們的老楊不僅囊中羞澀,且無權無勢。既無名人可以攀附,亦無能人大力提攜,于是乎,只好棄甲歸田,落草為寇,做了一名曾經轟轟烈烈而今卻已然是默默無聞的一位民間藝術家了。有詩為證:
空谷多幽蘭,醉臥江湖遠。
提筆走龍蛇,靜處誰心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