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總角之交 (散文)
說實話,我很羨慕人家同學聚會。什么小學的、中學的、大學的,都建立了微信群,經(jīng)?;顒?。可我從來沒有參加過,因我剛?cè)氤踔胁坏揭辉卤戕D(zhuǎn)學去了另一城市,接著便遭遇十年動亂,因而,我成了新老同學都排除在外的孤魂野鬼。
當我離開十年再回到出生地時,我遇到一兩個在校時并無深交集的小學同學,問及我是誰,答曰:不識。頓時心里拔涼,繼而悲哀,正如一個出門在外被人誤傳不在了的人一樣,我沒了一定場合中該有的身份,成了一個被同學們遺忘的人物。
可是,我知道自己和一些人的確是同學,我還知道自己和某幾個人是發(fā)小,雖不完全記得光屁股時的諸多兒時記憶,但對人世似懂非懂時與發(fā)小之間的往事還是記憶頗深的。
在我記憶深處,有三個比其他人交情更深的發(fā)小。
那是小學一年級的時候,班上有個女生“淑"和我家住得很近,上學放學我必經(jīng)過她的門口。那時只知道她比我大,但究竟大多少不知道,因她刻意隱瞞了自己的年齡,直到六年級時,無意間看到她襯衣縫隙里露出的那一抹束縛胸部的東西,才意識到她與我們的不同,因為我們那時尚未具有發(fā)育的可稱之為少女的驕傲,胸前充其量只能算作兩粒豆豆。若干年后,當我去老家飛了一大圈再回來,提及同學時代自己的懵懂,她說,你那時是個孩子,我比你大著五六歲呢。
五六歲,兒時該是個什么概念?哪怕我天生的高智商,在大我五六歲的孩子面前,我不過是任她左右的憨丫頭。比如說,我屬于機關干部的子女,有每月供應的大米白面,而淑是個小市民的女兒,吃的是連麩皮的麥面和著地瓜丁攤的煎餅。她眼饞我的白米,我吃厭了米面卻想吃她的煎餅。淑讓我從家里的米缸里每天偷出幾把米,包在手絹里帶出,我便照辦了,瞅著保姆不在,掀開米缸蓋,包幾把米出來,然后用手抹平痕跡。
我把米交給她,裝進她從家里帶的一只暖水瓶。在巷子拐彎的茶館內(nèi),淑掏了一分錢,讓老板給續(xù)了半瓶開水。中午放學打開瓶塞,便是大半瓶的厚米粥,聞起來挺香呢。她吃著米飯,我則吃她帶來的一張地瓜糊糊烙的煎餅。大約那時她心里當我很傻,但我對煎餅樂在其中,不惟不覺得是虧,反而覺得自己是占了人家的便宜。
那陣子,小學一年級就有晚自習,那時候教室里沒有電燈,同學們都帶有自己的煤油燈。用那種鐵蓋的藥瓶,裝進半瓶子煤油,鐵蓋上用釘子打個眼,把一根棉繩穿進眼里做燈芯,棉繩吸足了煤油,點燃瓶蓋頂露出的那截棉繩,燈便亮了。只是,那亮光很弱,只能照亮自己面前的書本,整個教室里還是黢黑的。點點如豆的燈火在搖曳,冒著黑煙繚繞的火亮,將一個個半截黑影晃蕩在土墻上。一堂自習課結束,大家的鼻孔都是黑的,吐出的痰也是黑的。
那陣子,不知誰先起的腮疙瘩(大了知道叫做腮腺炎),一個傳染一個,一班大約有十來個孩子一邊或者是兩邊腮幫子像挨了一巴掌那樣紅腫。有的孩子被大人用土方子給抹上黑墨,據(jù)說可以消炎。
我不幸也感染了腮腺炎,一邊腮幫子腫得低不了頭,腦袋昏昏沉沉的。如果放在現(xiàn)在,家長早給孩子請假帶回家養(yǎng)息去了,可那時候的孩子沒那么金貴,沒有缺課的,甚至連晚自習都堅持上。唯一的特殊是可以上課伏在桌上,我就利用過這種特殊,在課堂上睡了整整一堂課。
淑感念于吃我的白米,看我病了還要堅持上課,還要做作業(yè),自告奮勇替我做作業(yè)。其結果是她吃力不討好,我因此被罰站。原因是她寫的子太小,田字格只占了四分之一,老師一看便知是某同學的杰作。
后來我搬了家,上學放學便不再與她同路,只在學校時見面。再后來一次分班把我們分開,聯(lián)系便少了,直到六年級,不知怎地又在一個班里,此時她已發(fā)育成一個大姑娘了,彼此間便有了一種后來稱作為“代溝”的隔膜,她不屑于和我們這些小不點兒為伍,我們也感到了她的陌生。那時唯一的想法,就是扒開她的衣扣,看看內(nèi)面那條墨綠色的布條條到底是啥玩意兒。
小學六年,起初不知友情為何物,高興了,橡皮用小刀切一半下來給人家,不高興了,會追著人家屁股說:“還我橡皮?!敝钡搅昙?,似乎一個暑假間長大了,知道在校的時間只有短短兩個學期。小升初后,又不知大家風流云散何處,心里有那么一點點的惆悵和無奈。
十幾年后,我見到淑,她已經(jīng)是個官太太,嫁了個轉(zhuǎn)業(yè)軍人,那人長得粗獷魁梧很有男子漢味兒,淑與他生育一雙兒女,只是,她不知珍惜,老是傳出一段段緋聞來,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們之間便漸漸疏離。后來聽說她被老公捉奸在床而離婚,不知結果到底如何,已是沒有打聽的興趣。
另兩個發(fā)小真正是穿開襠褲就熟識的,一個是趙棟,一個是胥云。趙棟與我兩家是世交,他的父母與我爹娘是老鄉(xiāng),解放初期支援新區(qū)被調(diào)到現(xiàn)在的縣城,幾十年儼然成為第二故鄉(xiāng)。趙棟的母親是個大美人兒,玲玲瓏瓏,長著一張漂亮的娃娃臉,與我母親十七八歲便一個鋪上相伴,感情頗深。我們姐弟喊她小姨。
每逢周末,與我同班的趙棟會從縣醫(yī)院門口的土路那頭走過來,在我家待上多半天。他比我大半年不到,個子比我高一大截,在我眼里,他就是無所不能的人物,他會寫很好的作文(當然,班上作文的前兩名始終是我和他交替占據(jù)座椅);他會畫很好看的花鳥蟲魚;他有一大本郵票,分門別類啥都有。和他一起不用擔心時間不好打發(fā)。比如,他會從床底拖出我父親的長筒雨靴,套在兩條長胳膊上,在大穿衣鏡前搔首弄姿,做出各種各樣的姿態(tài)和鬼臉,逗得我們姐弟笑得肚子疼。他,就是我們家周末的開心果。
當然,趙棟的童年有段時間是不快樂的,以致帶同我們也跟著糾結。朦朧中知道趙棟的爸爸有了外遇,竟然想拋棄他們母子四個帶著別的女人私奔,私奔沒成功,據(jù)說是趙棟告的密,趙叔叔因此攤了官司坐了牢。不過,他的牢坐得蠻舒服,晚上被要求不得外出,白天則可以背著藥箱在水利工地上四處溜達,因為他有特棒的醫(yī)術。據(jù)說,這項特權是我父親為他爭取的,用自己的權利為老鄉(xiāng)開了一次后門。據(jù)我知道,這也是我父親為官時唯一的一次徇私,以后他從沒提起過,但我知道他也從沒后悔過。在他心里,利用一次職權挽救的是一個人才,才有后來趙叔叔事業(yè)上的猛進和晚年生活的穩(wěn)定。
趙叔“蒙難”的那段日子,趙家愁云慘霧,小姨終日眼淚不干,孩子們吃飯都成問題。幸虧趙叔沒有真的身陷囹圄,趙家才不至于破敗下去。
男孩子的心是野的,對家里的變故絲毫沒有產(chǎn)生陰影,在我看來,他只不過稍稍夾了那么幾天尾巴老實一點而已。
由于我們兩家是世交,我與他的來往堂而皇之無人敢置喙,那個年代,連孩子都是很封建的,純潔得有些過分。男女同學一起走路,靠的近些說幾句話都被好事的指指戳戳,接觸多了,還會被硬扣上“兩口子”的關系,經(jīng)常會有些女同學哭哭啼啼地到老師面前告狀,說某某同學說她和某某同學是兩口子,對此,老師是真不得也假不得,明知是頑童之間的嬉戲,也只得安撫一個訓斥一個了事,當不得真。
對我和趙棟,沒人敢胡言亂語,因為他的媽是我小姨,我們是親戚(我這樣說的)。再說,趙棟那時長得還算個小帥哥,又五大三粗的大個,男同學畏懼他的拳頭,女同學則將他當做神一樣的崇拜(也許這是我的猜測,因為至始至終都沒花邊新聞傳出)。有關趙棟的說說云云,沒有形成便已風吹云散,我也因此少沾“恩澤”不被殃及。
考入初中,我們?nèi)栽谝粋€班,但不久我就隨父母回鄉(xiāng),離開了這座生養(yǎng)我,給我以無憂童年的城市。整整十年,我們沒有任何聯(lián)系,但我知道他們家的情況我爸媽始終是知曉的。
再見時,我已經(jīng)是個民辦教師,暑假的一天,家里突然來了兩個不速之客。趙棟和他的新婚妻子。讓我特意外而又興奮的是新娘子竟然也是我的同班同學,一度的“死黨”胥云。
胥云、趙棟和我,三個人的母親都是同事,我們仨又是同班同學,因而來往多一些。胥云在班里被大家稱作“假小子”,因為她的個子高于全班女同學不說,走路做事風風火火,比男孩子還像小子。她的脾氣比較暴躁,一言不合便會拉下臉來,扭住那同學的胳膊作勢要打,當然,沒有真的打。但也足以震懾那些萬惡的淘小子了。
清楚地記得那時的胥云,穿著一間紫色的裁剪得當?shù)闹形魇秸忠拢粭l深色瘦腿褲。這在當時還是大角褲、中式便衣的孩子服裝中別具一格,十分養(yǎng)眼。她留著短發(fā),很短的那種,更像一個男孩子。
我們一起玩耍。放學了,我寧愿繞路也想和她多走一程。
我們放學后去公園,在桃樹下的石桌上做作業(yè)。
我們在泥地上畫出兩排八到十個格子,用一塊光滑的瓦片或者一個敲下來磨平棱角的酒瓶子底兒在格子里“踢八方”,或者用那種短褲衩用的松緊帶跳猴皮筋,再不然就是踢毽子。胥云的毽子踢起來也與女孩子不同,別的女孩子踢毽子腿兒柔柔軟軟的,踢毽子的腳跟與站著的腿靠的很近,而她卻是將腳抬得老高,步履跨動很大,加上兩只舞動的胳膊,張牙舞爪的。不過大家習以為常,不這么樣反而不是她了。
我們一起學習,一起玩兒,也一起做過壞事。比如一個女同學特愛在老師面前撒嬌,那老師現(xiàn)在想起來不過二十來歲,長得很好看的,在她撒嬌的時候很依著她很專注的樣子。我們倆便嘰嘰咕咕擬了一張“結婚證”,把這對師生給判成了小兩口。天知道我們倆什么時候見過的結婚證?不過,我們倆知道這種惡作劇不能絲毫泄露,否則會死得很難看。我們陶醉一陣自己的杰作,將那張男女雙方都不知道的“結婚證”撕得粉碎扔進護城河里。
十年分別,十年再見,昔時的假小子成了準新娘,如果我和趙棟真的是親戚,我還得叫一聲“姨嫂子”呢。
胥云出落得更漂亮了,年輕姣好的身材亭亭玉立,一張白凈的俏臉因幸福的滋潤而綻放著,洋溢著甜美的笑。
就是他們,我童年的小伙伴,我的兩個總角之交,新婚旅行改變了我的一生。我隨著他們回到兒時的城市,已是舊貌新顏,許多兒時流連的舊地已經(jīng)面目全非。感嘆之余,我在乳母的安排下相親,再次融入這個城市。
我是個喜歡熱鬧卻又腳步懶散的人,婚后和同學朋友很少聚一塊兒,再說,什么狗屁同學?想當年我也是個成績冒尖的好學生,一個單眼皮還沒長出另兩道褶的小美女,一個活脫脫的女孩子,他們竟敢否定我的存在,不承認我是同學。呸!不承認拉倒,有什么了不起的?不是流行天馬行空嗎?我還就獨往獨來了。
我的兒子比胥云的兒子小一個多月,她兒子繼承了他倆的基因,襁褓中就看得出是匹大洋馬,不過,是黑馬,不知他倆的成分怎么化學變化生出黑皮子兒子,不過那眉眼是像爸爸也像媽媽的,這點毋庸置疑。
我們來往不多,很少見面,各自安于自己的生活。也許我的工作也讓我有一種自卑感而不想與別人有太親密的來往,更也許是因為受父親的影響,否則我利用父親的人脈,前途、下場遠不會是如今這么凄慘吧?幾個十年過去了,我們見面次數(shù),一只手的指頭就數(shù)得過來。最近的相見是在小姨的葬禮上,看著一代風華的美人已經(jīng)干癟得如同嬰兒,心里很難受,真心地哭了一場,隨同趙棟一家將小姨的骨灰安置到老家的陵園墓地,旁邊,就是我已經(jīng)故去的父母。小姨生前就留下話說,要和她的“大姐”做伴兒,總算是遺愿已償。
我以為,我與趙棟胥云的總角之交會深深鐫刻在彼此的心間;我以為我們兩家的世交會存留很久;我以為雖然很少見面,他們也會如我一樣永遠記得我們?nèi)齻€之間的姐妹友誼??墒?,我失望,也傷透心了,胥云的一通電話,訴說趙棟提出離婚,并且還說我知道什么。我以為是笑話,繼而嚴肅起來,繼而很憋屈,繼而涕淚滂沱,我不知道趙棟出的什么幺蛾子,發(fā)的什么癲瘋,四十多年的夫妻做得好好兒的,怎就心血來潮想起離婚?我不想讓自己的聲音在電話里顫抖,我發(fā)了一條短信給胥云,確切地告訴她,你們怎么了與我沒有半毛錢關系,念在發(fā)小和同學份上,奉勸你們珍惜這種同學加伉儷的感情。我已經(jīng)是個今天脫鞋床前,不知明早還能否去穿的人,給我留幾天安穩(wěn)吧。
放下手機,感覺心里很痛,不僅是因為自己受冤枉,還因為這兩個在我生命中一直占了很重要位置的發(fā)小會走到要分道揚鑣的地步。即使這件讓人厭惡讓人氣憤的事情終會恢復風平浪靜,但也如一只精致的玉碗被摔出裂紋,縱然有最好的焗碗匠,也難以恢復到天衣無縫了。
唉,我的總角之交?。?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