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舟】爺爺?shù)穆宰樱ㄉ⑽模?
爺爺?shù)囊慌e一動,一言一語,都是慢的。爺爺?shù)穆宰?,似乎與生俱來,無人能改變。
爺爺年輕的時候,村里安排他當?shù)咎锏呐潘畣T。他每天在田里走走,望望,留意稻田的水位。如果田里的水深了,就排出多余的水,保證水稻在淺水環(huán)境中進化,不讓幼根在田里因缺氧而腐爛。爺爺長年走在田里,熟悉節(jié)氣特點和莊稼的習性,是個被村民信賴的排水員。這樣的工作是輕松的,適合爺爺?shù)穆宰印?br />
聽奶奶說,父親16歲那年開始在生產隊參加勞動。父親能吃苦,耐勞,膽子大,小小年紀就學會撐船,成為家里的主要勞動力。爺爺因此過得更輕松。
慢性子的爺爺幾乎沒有拼搏過,他生下來就有屋住,又娶了一位雷厲風行的妻子,中年時孩子們孝順勤勞,日子過得平和幸福。奶奶常會埋怨和數(shù)落爺爺手腳慢、不思進取。然而,奶奶一直沒有辦法改變爺爺。不知是奶奶天生干活快,還是因為爺爺干活特別慢,她只好加快自己的速度才能跟得上生活的節(jié)奏,還把兒女們訓練得勤勞能干。
在我有記憶以來,爺爺就在城鎮(zhèn)一間廠房里守門口,由于城鎮(zhèn)離鄉(xiāng)村有十公里,那時交通不方便,爺爺每次回家只能騎自行車。因此,爺爺很少回家,他儼然一個城市人,守著城里的廠房,過著不太勞心不太勞力的生活。爺爺回鄉(xiāng)時,總是穿得干干凈凈,騎著他的28寸自行車,慢慢地踩動腳踏,像一陣悠閑的風從城里吹進村莊。
爺爺回家后,不用喂豬,不用做飯,因為這些都被勤勞的奶奶和姑姑做了。爺爺偶爾會到地里澆澆水,除除草。
柑地里,村民蹲在泥土上快速地用草鐮割草。不一會兒,割下的雜草就堆成了小山,天還未黑,整塊地的雜草都被移走了。而爺爺呢,他穿著整潔的襯衫,拿著一把小直刀,慢慢地斯文地往每一棵草的根部切下去,細心地把草挖出來,像一個書生拿著一本書一個字一個字地讀,生怕記不清一棵草的模樣。直到他和柑地融進暮色中,柑地里還有大部分的草沒被除去,反而長高了。不過,我們不能忘了一個事實,那就是被爺爺除過草的柑地,很久也長不出草來。爺爺?shù)穆宰语@然不符合一個農民該有的勞動姿態(tài),他跟不上草的生長速度,跟不上打谷機轉輪的速度,跟不上一場風雨的速度,但他不急,誰替他急,他也不急。
爺爺60歲時,不再在城里的廠房里守門口。回鄉(xiāng)后,他開始帶孫子,那時的爺爺顯得豁達、慈愛、健談。常會買糖果餅干給孫子們吃。后來,四姑建了一間電柱廠,爺爺便在電柱廠里守門口。四姑的電柱廠背面靠山,正面臨水,風景優(yōu)美。四姑在空地上開墾了一個菜園,菜園里種著各種各樣的蔬菜,爺爺住在菜園旁邊的小木屋里,日夜守著廠房和菜園,每天淋菜收菜、養(yǎng)狗帶外孫,享受天倫之樂和田園之趣。沒有壓力,沒有硝煙,沒有大追求,爺爺就這樣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
慢性子的爺爺是溫和的,我從來沒見過他對家人或外人發(fā)過脾氣。他說話的節(jié)奏慢條斯理,奶奶生氣罵他時,他一言不發(fā),只會傻笑。
奶奶和爺爺因為性格上的差異,老來一個住東屋,一個住西屋,不吵不鬧,用自己喜歡的節(jié)奏生活,隔著距離守護著這個大家庭。
爺爺越來越老,做事越來越慢。
天亮了,爺爺慢慢地起床,龜步遲遲地走向菜市場,像河水慢慢地流動,像云朵慢慢地飄。
太陽慢慢地落山,爺爺慢慢地洗菜,切魚。爐灶旁,爺爺彎腰坐著,專注地點燃木柴,炊煙裊裊,火光照著爺爺蒼老的臉和白發(fā),顯得溫暖、安祥。飯熟了,廚房里,院子里充溢著飯香。爺爺夾起一塊魚,有滋有味地吃著,白胡子油亮亮,目光有神。吃完飯,爺爺打開收音機,靠在沙發(fā)上,悠哉悠哉地聽故事,那一刻,我覺得爺爺深懂生命的真諦,他這一生是用來享受的。
爺爺能用自己喜歡的方式活著,定是有一種信念支撐著他的內心。他不奢望大富大貴,不求名揚四海,只是靜靜地活向最真的自己。我希望,爺爺慢一點老,再慢一點老,讓他的生命不斷延長。生命給了他慢性子,就讓他把每頓飯做得長一些,把每碗飯吃得長一些,把每段路走得長一些?;蛟S,慢,才會讓生命韻味悠長。
“行成于思而毀于隨”,爺爺做任何一件事,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他有意將每一件事做到最好?!奥こ銮山场?,爺爺給我們做的木凳和陀螺都特別圓滑堅固?!奥彼N含的長久、妥善、清醒,確實值得每一個人深思。
有一次,我去看望爺爺。他正跟我說著毛主席的故事,說得很慢,氣有點跟不上來。忽然,神閣上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天窗上的陽光照在神閣上,一只老鼠在光影里跳來跳去,然后順著木梯溜到地上,最后沖出大門口。我說,爺爺,屋子里有好多老鼠嗎?爺爺說,是啊,屋子里長期有老鼠,捉也捉不完,白天偶爾出來玩玩,晚上鬧得厲害。我說,這么多老鼠,趕緊用毒藥殺死它們吧!爺爺說,急不來,老鼠是殺不完的,我這里沒啥好吃的,它們想鬧就鬧吧。我想,爺爺?shù)奈葑犹o了,他也太閑了,沒有老鼠來鬧,爺爺可能更寂寞更無聊。像這樣,無聊時捉捉老鼠,捉到了,高興一下,捉不到,就當消磨時光。慢慢地,沒完沒了地做著閑事,不急著一下子做完,這就是爺爺捉老鼠的態(tài)度了。
爺爺九十五歲了,前幾年,他做過一次手術,身體變得很虛弱,背忽然駝得厲害,像一枚干癟的果子掛在樹枝上,在風雨中搖搖欲墜。他連慢慢走向市場的力氣也沒有了。
爺爺是熱愛生命的,每次病了,都會主動提出看醫(yī)生。住院時,爺爺總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似乎在告訴親人,他會好起來的。
走近中年的我,喜歡上慢生活。走路慢,一條三百米的綠道,可以走上1小時,一朵花,可望上良久。寫作慢,一字一句,都經過細細思量。語遲,不急著跟任何人表達自己的意見和思想,喜歡一個人慢慢地消化世事,靜靜地感悟生命。因此,今天的我,能深刻理解爺爺?shù)穆宰印?br />
做事嘛,慢點,就慢點,快樂就好,成功更好。其實,爺爺活出了人生的大境界:淡泊,慎慢。
來遲了,祝早日康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