鴕鳥,鴕鳥 ——嘿,老楊
第一幕
“爺爺,所以后來呢?”爺爺停下了手中的粉筆,扶了扶眼鏡:“后來啊,我當了一名教師?!毕娜盏挠鄷煷蛟谄咸讶~上,接著停在了爺爺?shù)哪樕?,天兒是火紅火紅的,映得爺爺?shù)哪樢彩腔鸺t火紅的,我昂了昂頭,葡萄樹上的枝葉不知何時已經緊緊擁抱在一起,透過四個角兒拼長成了一個巨大的綠色的大花傘,鋪滿了天。我看的入神不知不覺中好像看到了年輕時的爺爺。
那年我13歲,得水痘回老家靜養(yǎng),因為擔心功課,爺爺從樓上許久未動的箱子里搬來小黑板,三角尺,大圓規(guī),還有落上了一層灰的牛皮本的講義,戴著老花鏡的爺爺眼笑成了一條線:“丫頭啊,這可是爺爺?shù)膶氊悾覀髋?,你可得好好留著它”。我從箱子里翻出了厚沓的證書,寫作稿,詩稿,老派克鋼筆,英雄鋼筆,還有爺爺寫給奶奶的信。
在漫天都是葡萄葉的季節(jié)里,我度過了唯一沒有在醫(yī)院養(yǎng)病的但是非??鞓返募倨?。
第二幕
1955年,爺爺參加高考,考進了甘肅輕工業(yè)大學硅酸鹽專業(yè)。不久便成為了校學生會宣傳部部長和廣播站站長。
1958年,大躍進運動席卷中國,各地都在號召大辦工業(yè),大辦教育,這一年,爺爺18歲,已經留校辦公室工作一年,應國家“城鎮(zhèn)下放農村”政策號召,爺爺被派去了陜西華陰市進行勞動,那時的爺爺,連幼苗和雜草都分不清,常常拔了幼苗留下雜草,喂牲口時被牛甩在一邊,被騾子牽著走,放羊的時候走丟了羊,抓雞的時候被雞領著團團轉,“好歹村里沒有幾口牲口,不然想想我那時候還不知道吃多少苦?!睜敔斕稍谔僖紊?,緩緩說道。
爺爺愛讀書,郵遞員一個月來一次,站在村口大喊一聲,遠遠就能看見爺爺撂下手里的鋤頭,撒了腿似的往這邊跑,鞋子跑丟了也不管,每月到這個時候,村里人都能見識到平常文質彬彬的爺爺渾身沾滿黃土的樣子。后來我打趣的告訴爺爺,這像極了從黃土飛揚中忽然走出一個蓋世英雄,有黃土,有英雄。村里人時常大笑,“看,小楊是著急著娶媳婦是吧?!泵吭碌陌菭敔?shù)男膼壑?,爺爺在蘭州的父親每月會按時寄來報紙和書籍,說到這兒,爺爺插了句:“那么困苦的年代都過去了,丫頭啊,你要珍惜現(xiàn)在讀書的好機會?!蔽夷攸c點頭。
也就是同一年,一個美麗的黃昏,在后山大聲誦讀詩歌的爺爺邂逅了扎著兩條粗辮子的奶奶,奶奶當時正納著紅鞋底,轉過身來,紅紅的臉蛋,紅紅的襖子和紅紅的嘴唇。不過,也只是匆匆一瞥,爺爺還沒來得及打招呼,廣播聲剛好響起“馮同志請速來公社辦公室”。后來爺爺托朋友打聽,奶奶是村里婦聯(lián)隊隊長,還是這十里八鄉(xiāng)為數(shù)不多的裁縫。后來,兩人通信了幾次。
1960年,這一年,發(fā)生了好幾件大事。一件是因為三峽水庫后期的修建工作涉及到華陰市,政府要求華陰市市民搬遷,村里的人被劃到各個省各個地方,爺爺來到了陜西蒲城縣吳家寨。一件是爺爺?shù)臋n案被送到了吳家寨,吳家寨小學決定聘請爺爺為校長。吳家寨人民公社也邀請爺爺加入。一件是校長上任當天奶奶托人送給爺爺一雙布鞋,工腳齊整,新出的花樣兒在陽光下顯得分外刺眼,于是那天只看見爺爺手捧著布鞋,帶著鮮艷的紅花兒,端正小心翼翼的站著,咧開嘴一個人傻笑了好久,沒多久,兩人在這里舉行了婚禮。
1961年一個早晨,男嬰的啼叫聲響徹爺爺?shù)募?,爺爺取名百立,意在家中百業(yè)待興,重新而立。這一年,爺爺要照顧還在上學的弟弟妹妹和年邁的母親,一大家子的溫飽需要爺爺擔著。除了平常去學校上課外,爺爺還去農業(yè)社干活掙工分。當時,一個工分等于一個工作日等于九分錢,這一年,家里只有紅薯,玉米面。
第二個兒子出生是在四年后,爺爺取名勇立,意在君子知恥而后勇,立足自身。這年,剛好趕上公社小麥大豐收,家里按人頭分到了三百多斤糧食,全家人都很歡喜。
不久后爺爺?shù)牡艿芙Y婚,爺爺二話沒說拿出家里大部分糧食給了弟弟。
第三幕
“那生活越來越好了,爺爺?!蔽也遄斓?,“那后來呢?”我泡了壺茶給爺爺,他啄著茶,面色凝重,久久沒開口。“不會睡著了吧,我還在想?!眲偵w了毯子在他身上,他突然開口了。
1966年,正當國家國民經濟調整基本完成,準備實行第三個五年計劃的時候,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批判運動逐漸發(fā)展成矛頭指向黨的領導層的政治運動。文化大革命爆發(fā)。爺爺?shù)母赣H就職于蘭州藥行,擔當經理。以“小土地出租,二地主,家庭成分不好,九種人”等頭銜被停職送回蒲城進行勞動。紅衛(wèi)兵闖進家里,給所有家具上上了封條,這樣持續(xù)了好多天,在經過多次審查和查審后,爺爺?shù)母赣H被派去村里喂牲口。這個時候,爺爺正作為優(yōu)秀教師去參加瑤山中學組織的學習班,為期40天,名為學習,實為批判,人人示威,爺爺回憶到當時印象最深的就是紅衛(wèi)兵氣勢洶洶沖到地產階級、資產階級家里翻箱倒柜,把他們喝過的空酒瓶子、洋罐子都排在街上讓群眾唾罵。
爺爺緊抿著嘴唇。此時天上火燒云正燃得興起,大花傘有一處漏出了一縫天兒,張牙五爪的朝我撲來,我閉上了眼睛。沒過幾年,爺爺也被掛上了“家庭成分不好,自行組織學生考試”的牌子停職,家里一下子沉重了許多,這一年,1969年,母親出生,取名蕭紅,那時爺爺讀了蕭紅的書,希望自己的女兒如蕭紅般剛毅果敢有才情有學識。這一年,家里的財產是:兩間房,幾床鋪蓋,一個大缸,一個板凳。還有三個大人兩個小孩一個剛出生的嬰兒。這一年,生活重新開始。
第四幕
“不過,后來我和父親都平反了?!睜敔敃晨斓氖媪丝跉?。
1973年,文化大革命后期,這個時候所有被扣上帽子的同志已經開始逐個再次審查,黨內也認識到了一些錯誤方向。經過好幾輪審查,爺爺和爺爺?shù)母赣H恢復了職位,爺爺?shù)母赣H回到了藥局,爺爺做回校長。這是值得慶祝的一年。
第五幕
1979年,村里一大早就放起長鞭炮,敲鑼打鼓,好生熱鬧,“吳家寨出大學生啦。”村長大喊道。大兒子這一年考上了北京清華大學,村里人圍在爺爺家門口議論紛紛“我說吧,百立小的時候我看他就不一般”?!霸趺凑f來著,這不給楊老師家爭氣了?!薄肮皇羌议T教育好啊,多出息?!?br />
家里高興歸高興,但是上學的學費又使不出來,奶奶一籌莫展時,爺爺決定提前賣掉家里兩頭豬,還有奶奶的嫁妝,一個金箍子,一個銀鐲子。走的那天,爺爺沒有去送兒子。一個人悶在屋子里,后來聽奶奶說,爺爺在屋里嚎啕大哭,泣不成聲。我后來想爺爺年輕時也是有志向的青年,要不是這一場災難,也會成就一番事業(yè)吧。爺爺不知是哭自己,還是哭兒子。就這樣,83年送走了二兒子,89年我母親也如愿讀了大學。
第六幕
“爺爺,火燒云消失了?!?br />
爺爺睜開眼,“丫頭,這個時節(jié)火燒云常常會出現(xiàn),這是個美麗的地方?!?br />
1990年,爺爺帶全家人從陜西蒲城搬回了陜西省華陰市。
爺爺始終放不下的還是這個地方,在這里,爺爺遇到了愛情,成就了事業(yè),有第一次喂牲口下地勞動的記憶,還有這里,是奶奶成長的地方。也是這一年,大兒子成婚,在城里有了穩(wěn)定的工作和幸福的家庭。爺爺在這年退休后,又被華陰市中學返聘為校長。
1994年,爺爺成為鎮(zhèn)政府黨支書候選人,候選期間遭競爭者陷害,以“私自收學生禮物”理由被隔離調查,5月1號二兒子婚禮未能出席,造成終身遺憾。一個月后,事實澄清,爺爺錯過終場投票而遺憾落選。在回家的丁字路口,被喝酒肇事者相撞,從此脊椎變形,再也直不起腰來。
聽奶奶說,這一年,爺爺時常一人在書房哭泣。
第七幕
“夜深了,我們回去吧,不是說好今晚有排球賽嗎?!?6年我出生時,爺爺堅持用自己攢的錢蓋了所新房,堅持不讓兒女們出一分錢,“我們能自己養(yǎng)老,有退休工資?!眱号畟円訝敔斈棠倘コ抢镆黄鹱r,爺爺斷然拒絕,“我們這樣就挺好。”
后來的事兒都是我所經歷和知道的,我從小被養(yǎng)在爺爺身邊,一起聽戲,讀書,看報,一起乘涼談心學習,一起在夏日的夜晚喝著冰峰看球賽到深夜。
故事的后來爺爺婉拒了學校的邀請,在家中侍弄花草,寫字寫文章,偶爾給村里人策劃宣傳欄,寫寫春聯(lián)。他總說:“這人生,就像是一個什么都沒有的花園,你先種了花進去,覺得不夠,又種了樹進去,覺得也不夠,于是又種了蔬菜進去,有一天花兒枯萎了,你發(fā)誓再也不種花兒,樹死了,你發(fā)誓再也不種樹,可是你后來才發(fā)現(xiàn),生活不就是酸甜苦辣,悲歡離合的,花兒還可以再長,樹還可以再青,沒什么過不去?!?br />
我倚在爺爺身邊,如果有一天,別人問我你心目中的英雄是誰,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我爺爺?!?br />
沒錯,我爺爺。
第八幕
一般到這個時候,奶奶該喊我們吃宵夜了。和往常一樣,我會去客廳陪奶奶看會兒電視劇,然后去書房陪爺爺看球賽。
如果此時非要設置一個電影結局,那一定是運用移鏡頭掃過家里照片墻上一個個相框,然后最終定格在那張喜氣洋洋的全家福上。
我不是鴕鳥,我愿意成為鴕鳥,我是鴕鳥的小孩。
【謹以此文獻給三、四十年代的人們,在他們垂暮之年,祝愿他們歲歲平安,安享晚年。并以此獻給六、七十年代的人們,在他們而立知命的年紀,祝愿他們家庭美滿,生活幸福。并呼吁八、九年代的年輕人,多和家人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