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一路同行(小說)
引子
我是女人,梅香是女人;我大肚子,梅香大肚子;我懷胎七個月,梅香懷胎七個月;我二十八歲,梅香二十八歲……還能找出不同嗎?那一刻,我倆像憋蛋的母雞一樣窩在農用三輪車的后兜子里,面對面,卻不聲不響,像懷來懷去,把娃懷成了土坯。
這是我講述二十多年前那段往事的開始,唯一的聽眾是千里迢迢來西部天水參加社會實踐活動的大學四年級團干部小董。本地人都在四處打工跑日子,誰還顧得上拿那些陳谷子爛糜子熱剩飯呢?小董搜羅了一大摞群眾來信,其中一封是有人托他指名道姓捎給我這個鄉(xiāng)長的,可他并沒拿出來。毛頭學生就這樣,對常態(tài)的農村工作和鄉(xiāng)村生活總是充滿好奇。小董屬廣州籍,滿嘴的粵語像外國話似的,可我隱隱覺得他像遙遠記憶中的某個人,具體像誰,說不好。像就像吧,天底下基因毫不相干但面相撞車的人比草還多哩。
小董的年齡容易讓我想到腹內曾經孕育過的第一個生命。我的講述,像極了講給一個并沒出世的胎兒。
一、
你一定想不到那天的三輪車“突突突突”冒傻氣的樣兒,像是豬八戒背媳婦了,一背還背倆。兩個大肚子像兩盆涼粉坨子,經不得晃蕩。三輪車不敢脫韁撒野,勒著性子往前蹭,憋出的濃煙和車轱轆卷起的沙塵攪在一起,像打碾揚場一樣。正月十五的寒流把我和梅香鑄成了兩個臃腫的煙囪,滿嘴呼出的都是一團又一團的白霧。梅香老是歪著腦袋,眼仁兒里把我剔除地連骨頭都不剩。目光陌生得要命,劈過來,像寒光閃閃的刀刃。刀刃像是剛從灶膛里抽出來,還蘸了水,既浮泛著眸子的潮氣,又裹挾著胸口的火焰。她若是一匹母狼,早把我一口吞了。不!是嚼碎了,又吐了。
而我注視她的目光里都兜了些啥,連我自己都說不清楚?!叭螑壅?,你別老這樣盯著我。放心!我跑不了的。”終于,梅香的牙縫里擠出了這樣的話??跉庥灿驳?,連姓帶名,這樣的叫法像極了屋檐上倒掛的冰碴子,尖銳,冰冷。不像平時只疼疼的、柔柔的一個字:珍。
我的淚不識時務地涌了出來,慌忙扭頭擦拭干凈,斷不能讓梅香和隊員們察覺的。“一引頂三扎”。老話了。在結扎、放環(huán)、人流、引產“四術”任務中,引產對象的獲取難度和手術難度,注定是戰(zhàn)利品中的極致。鄉(xiāng)衛(wèi)生院做引產手術時,一般都有縣醫(yī)院的專家親臨指導。標語云:“結扎一人,家族開明;引產一人,全村光榮”。梅香是我們那次漂亮攻堅戰(zhàn)的全部意義,意味著勝利和歡欣。要說我喜極而泣,驢也不會相信,但梅香說不定信的,她至少會把我的傷心淚理解為鱷魚淚。在班師回朝的凱旋路上,我的淚像誤吞的苦藥,倒流眼眶。
八輛自行車在沙塵的海洋里時隱時現,像頑強而堅硬的島礁,其實更像航空母艦周圍跟屁蟲一樣的護衛(wèi)艦。騎自行車的是我們九十里鋪鄉(xiāng)計劃生育突擊隊“春季攻勢”第一小分隊的干部和聯防隊員,由隊長老甄帶隊。一大群烏鴉聒噪著盤旋在我們頭頂,一路同行。我和梅香腳下的食品袋吸引了它們,里面是原封不動的茶雞蛋、榨菜和鍋盔饃。烏鴉們像升空而起的艦載直升機,與車隊配合默契,鐵板一塊地跟著,死心塌地地跟著,一絲不茍地跟著。遠村時不時隱隱傳來爆竹、秧歌、秦腔的喧鬧,也絲毫影響不了烏鴉們的犯傻。
“梅,你吃點吧?!蔽艺f。梅香報以冷笑。我左手攥著三輪車的前護欄,右手緊緊攬著肚子;梅香右手攥著前護欄,左手攬著肚子。我曉得我的話像多余的空氣,可我除了勸慰還能干啥?我機械地重復著:“梅,別餓著?!碑斎挥袨樗亲永锏奶褐氲囊馑迹晌沂冀K不敢提胎兒半個字,梅香的胎兒像快要背氣的老母雞腹部的絨毛,一哈氣,會沒的。她不吃,我只好陪著饑腸轆轆。
“當年在班里,我這個追求上進的團支書居然一點沒發(fā)現你的表演天賦,你非常適合當演員。搞計劃生育專干,真有點虧了。”
“梅……你……攥緊些,三輪車太顛簸了?!?br />
梅香再次駁過臉去,視野里再次沒有了我,有的只是周圍的川道和山坡,這是我們共同熟悉的世界。中學時代的每個早晨,我從老家尖山村出發(fā),她從老家唐家坪出發(fā),我們殊途同歸到八面坡那里會合,然后結伴奔向九十里鋪中學。下午放學,我們又結伴離校,步行一個多小時,然后又在八面坡那里分手,各自爬山回家。她上無兄下無弟,姐姐打工時遠嫁江蘇。要說我倆像親姊妹,真有點委屈她了,一是她長得比我漂亮,二是她學習拔尖,三是入團比我早。用如今的話說,她是同學們心中真正的女神。初中畢業(yè)后,我考上了天水衛(wèi)校,直至畢業(yè)分配到九十里鋪鄉(xiāng)當了計生專干。她卻頂著鄰里鄉(xiāng)親的埋怨放棄讀中專,立志讀高中考大學當文學家,結果還沒讀到高二就被十幾畝破地拖成了皮包骨,只好灰溜溜進城當了保姆?!拔掖蛩酪膊粫氲竭@輩子會給資本家當丫鬟。瞧我這名字:梅香。”當年梅香大發(fā)這番感慨的時候,把保存多年的日記本塞進灶膛里,那些與人生、理想、未來有關的千言萬語,像蒿草一樣化作青煙。
后來我才曉得,梅香是在天水著名私營企業(yè)家宋金發(fā)家當保姆。我這個市、縣、鄉(xiāng)三級“優(yōu)秀計劃生育工作者”榮譽稱號獲得者和宋金發(fā)的大幅照片,曾一起在天水市政府大門口的櫥窗光榮榜里同期展示。要說巧,也算不上,更像注定,據傳,宋金發(fā)早就給勞務部門打過招呼:“我找保姆,一要漂亮,二要麻利?!庇写卧诒碚脮希以o滿面紅光的宋金發(fā)開玩笑:“待我的梅香姐要好點??!”宋金發(fā)樂了:“任專干要是不放心,辭職來我這里當白領,我給你雙倍的酬薪?!蔽倚χ斄嘶厝ィ骸澳銈冞@些人有了幾個臭錢,就忘記當年從國企下崗的苦日子了。”宋金發(fā)反唇相譏:“這就是你不懂世事了,我這是貴族基因,我爺爺解放前就是名震天水的資本家哩。”這話還真讓我氣短,據我爺爺講,解放前,我家祖宗三代給地主當長工。后來每次在報端看到宋金發(fā)的照片,莫名的不知所措。
關于我和梅香后來的關系,咋說呢?舉個例子吧。她嫁給趙家窯的趙三根那陣,我是伴娘;我結婚那陣,她像親姐姐一樣陪護左右。可我倆的區(qū)別同時也顯現出來了。作為國家正式干部,我必須帶頭晚婚晚育,嚴格執(zhí)行一胎政策。梅香仍然屬于農業(yè)戶口,生一胎后,間隔四年還可以生二胎。也就是說,繼安娜來到人間之后的第五年,梅香的第二個女兒安琪也來到了人間,而那時我連第一胎都沒懷上呢。并非我有多么高尚。說穿了,機關男女干部本來狼多肉少,男同志是狼,女同志是肉,我找對象的條件自然水漲船高,一番東挑西揀,讓土堡鄉(xiāng)的干部楊世剛后來居上成了我一生的枕邊人。婚期決定生育。一步晚,步步晚?。?br />
得認!假如沒有跳出農門,我就是第二個唐梅香。
二、
一道慢坡,車身微微后仰。我下意識地伸手扶梅香,手背卻“啪”地挨了她一巴掌。我差點忍不住了,想吼,但理智壓制了我。一旦吼出來,就無法給同志們解釋了。我其實非常想給梅香表達這樣一層意思:盡管我倆處于目前這種尷尬的場合,但我對你的真情絲毫沒有改變。我始終沒能張這個口,既然認為我在演戲,那么,所有的解釋都擺脫不了婊子與牌坊的意味。
能改變嗎?當年她懷上安娜的時候,我每逢下村蹲點,都要繞道去趙家窯陪護她。她是咱班女生中第一個懷孕的,或多或少算咱花季時代的一個美好事件。在看望她的女生中,我無疑是腿最勤的,沒有之一。她既怕耽擱我的工作,又渴望見到我。本計生專干科班出身,好歹也算半個醫(yī)生呢。安娜出生的第二年,梅香就急著想爭取二胎指標。我明白她渴望一個男娃。這個理由其實用不著解釋的。有關部門老是拿抵制封建的、腐朽的傳宗接代思想熱炒宣教的剩飯,就是不敢直面觸碰山區(qū)農民與勞動力之間的關系這一要命話題?口口聲聲說男人是人,女人也是人,甚至說婦女能頂半邊天,那都是象牙塔里的知識精英們站著說話不腰疼。山區(qū)農民養(yǎng)家糊口靠的是扛麻袋舉石夯趕牲靈當麥客,靠的是蓋房能騎墻放羊能趕狼,拼的是硬身板和死力氣。男娃是啥?是日子的另一種,是光陰的成色,他比香火更麻達,他就是一家人的鐵門坎、頂門杠、護身符。這是硬邏輯,是千古世事。有次,從城里來的縣計生委主任在全鄉(xiāng)育齡婦女大會上宣講男人和女人如何如何一樣,有位婦女當場火了:“同志,能一樣嗎?你襠里還比男人少一塊材料、多一個缺陷哩,你不承認這一點,你就不是女人生的,驢也不會生你。公驢和母驢的力氣啥成色,驢比你還要亮清。”
那年趙三根在深圳打工打成了腰肌勞損,被藥罐子腌上了。返鄉(xiāng)后,一干重體力活就齜牙咧嘴,只好歇手,一家人的煙火氣頓時減了半,像是跑風了,漏氣了。梅香給我一聲嘆息:“不生個男娃,天就塌了?!彼€告訴我兩件事,一是本來不講迷信的他開始求神拜佛了,否則一顆心懸懸的沒有個落點;二是開始重讀魯迅,她發(fā)現自己像極了一個女人:祥林嫂。
以第二胎和女性的名義孕育在梅香體內的安琪,一定沒想到像蒼蠅一樣誤闖子宮,毫不知羞地給家庭帶來了難堪。梅香中途想打掉她,心一軟,就沒下手。“這娃,是討債哩,追我的命哩?!泵废阏f。懷胎十個月,我照樣隔三差五都要去一趟。安琪滿月那天,同學們相約去探望,個個表情詭異,既不像道喜也不像安慰,反正都把興高采烈的意思像剪紙一樣裝裱在臉上,“小棉襖”、“千金”、“一枝花”啥的夸個不停?!霸缰蠹乙獊?,咱得擺一桌,熱鬧一下?!壁w三根說。明知這個臭男人在撒謊,撒就撒吧。大家毫無原則地說說笑笑,話題悄悄繞到農藥漲價種地賠錢打工受欺負上來。“都在吃農民呢,下輩子要轉世投胎,寧可給城里人當寵物狗,斷不能當種田的?!本蹠劝材葷M月那次潦草了許多,還沒到高潮呢,就在低潮處收了場。大家走了,我一個人留了下來。
“珍,你才是我真正的月婆子哩。我生娃生到這份上,假如沒有你,我死的心都有了。卦象上說,我和趙三根命里沒有男娃。”梅香那天絮叨個沒完,淚如傾盆,足可緩解全鄉(xiāng)的旱情。她告訴我,宋金發(fā)這個暴發(fā)戶只給了她一個半月的產假,要求必須如期返城伺候他長期包養(yǎng)待產的一個女人,這個色鬼到底明明暗暗包養(yǎng)多少個女人,給他生了多少個娃,恐怕只有宋金發(fā)自己才數得過來。而梅香生娃的前提是:按期不到,解雇。“你瞅瞅,這,就這,白了好多,我會不會變成白毛女呢?”梅香扒拉著自己的頭發(fā)。我心里有些毛,我不僅想到祥林嫂,還想到抑郁癥,千萬別??!
桌子底下掖著一個鼓囊囊的大紙包,分明是個新買的香爐。記得小時候看到的連環(huán)畫中有這樣一個畫面:不堪凌辱的白毛女,高舉香爐怒砸地主黃世仁……把白毛女的膽借一半兒給梅香,料想她也不敢怒砸宋金發(fā),她只能把香爐留給自己。宋金發(fā)和香爐,都是她的命。
三、
三輪車剛剛拐了個彎兒,“啪”的一聲,一團熱乎乎的東西裹挾著惡臭從天而降,毫不客氣地糊了我一臉,是烏鴉屎。夠倒霉了!我一聲不吭,從包里取出衛(wèi)生紙?!澳阏f這烏鴉,咋不朝我使壞哩。”梅香說。活音剛落,“啪”的又一聲,我再次橫遭不測。我仰望蒼天,無語;烏鴉俯瞰大地,一片聒噪。
“任愛珍,你曉得你當演員,適合演啥角色嗎?”梅香又來了。
女間諜?女特務?準這個意思了。這個梅香,這個混蛋,惡毒!真想踹她一腳,但理智又一次封鎖了我?;仡^想來,在她嚴重違規(guī)懷第三胎的問題上,我還真有點女間諜的意思,只是侮我為女間諜的可以是天底下的任何人,唯獨不該是她。大概是去年夏收掃尾不久吧,梅香突然悄悄摸到鄉(xiāng)上來:“有個事,我估摸一千遍一萬遍了,還是找你底實些?!彼嬖V我,這些日子忙著割麥、打碾、揚場、扛麻袋、趕牲口、交公糧,拼了一個多月,人曬黑了拼瘦了事小,要命的是拼出紅來了。我心里一擰,下意識地掃了一眼她的肚子?!疤炷?!你……第……第三胎?”
“嗯。剛剛三個月。”
“見紅了?”
“嗯?!?br />
“血量……”
“不大,可所有的醫(yī)院不敢明著去,我……我死了不要緊,娃兒要保?!?br />
“男娃?”
“嗯,偷偷給一家醫(yī)院做B超的塞了三千元,查了,是男娃?!?br />
難以形容梅香當時的表情,咋說呢?仿佛一介農婦的子宮里收容了一位落難皇帝的太子,喜悅,惶恐,哀傷,渴望,期待,絕望……啥都有了。我當時怔了半晌。梅香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自投羅網送上門來,卻等于塞給了我一個炸藥包。兩個要命的選擇堵住了我的退路:要不,順手牽羊把她交給突擊隊,這樣的結果必然是強行做人流手術,我因此而立功受獎,成為大英雄;要不……還要不個啥?如果不是我,借給她一萬個豹子膽老虎心,她,敢來?我憋出一句與主題無關的話:“我,也有了,也是三個月?!?br />
我不忘補充:“今后別再信神信鬼了,卦象說你和趙三根命里沒男娃,這不來了嘛?!蔽視缘眠@種空洞的說教等于放了個……屁吧。如今村村都在建廟堂,修宗祠,不少鎮(zhèn)子都建了教堂,那一呼百應的場面,震撼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