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咖啡店里等他。
　　 他是突然間出現(xiàn)的，彷佛突然間從天上掉落下來的一只古舊的陶土花盆，四處裂紋，卻沒有四分五裂，落在她的眼前，叫她除了驚愕還是驚愕。但是，她沒有拒絕他想要見她的請求。
　　 坐在沒有幾個人的咖啡店里，她一邊啜飲著咖啡，一邊有些奇怪怎么就會同意了見他呢？，是呀，將近二十年的時間，她幾乎從來沒有想起來他過。她早已經(jīng)忘記了他了，雖說二十年的時間里，曾經(jīng)有人有意無意的跟她提過他一句兩句，她也都完全沒有當(dāng)樁事，也就過去了。
　　 她往咖啡店的玻璃門看過去，沒有什么人在那里進進出出。她微微笑了一下，這個時間是午餐時間，在中國，沒有人會用咖啡做午餐。
　　 手機響了，他問她在什么地方。她笑了，回答他進來咖啡店就看見她了。沒有一分鐘，她就看見了他。隔著玻璃門，他沖著她裂開嘴笑著。
　　 她也笑起來。
　　 他還沒有謝頂，卻發(fā)際線往上移了好幾移，這令她想起來他的父親，又想起來二十年以前他跟她說：“我以后會跟我爸一樣，沒有頭發(fā)?！币徽Z成讖？看著他因為發(fā)際在線移而顯得有些太大的腦門，她眼睛里的笑意加深了。她的記憶當(dāng)中，他的腦門并不寬闊。
　　 他看著她，眼睛里卻滿是驚喜：“你幾乎沒怎么變?！?br />　　 她擺擺手：“怎么會？肯定會變的呀。老了呀?！?br />　　 他看著她：“哪有老。年輕著呢。”
　　 她撇撇嘴：“愛說笑。”
　　 他笑起來：“我們有多少年沒有見過了？”
　　 她微微攢了眉，歪歪頭，似乎在計算，然后又微笑起來：“十七八年了罷？”
　　 他點點頭：“是呀。真快！”
　　 她笑著，看著他：“你胖了些。以前你很瘦。”
　　 他再點點頭，看她：“你也是。我記得那時候你是我見猶憐的瘦?！?br />　　 她撇撇嘴：“哎呀，你是不知道，我現(xiàn)在減肥減得好辛苦呢?！?br />　　 他笑著：“現(xiàn)在這樣剛剛好?！?br />　　 她再笑起來，微微有些得意：“依舊還是美女罷？”
　　 他點點頭，看著她的目光熠熠的。
　　 她迎著他的目光，眼底一片安靜。
　　 他問她想吃什么，她都無所謂，過是為了說話找個借口罷了。他再笑起來，陪著她走進一家火鍋店，她喜歡火鍋，而他幾乎不怎么吃火鍋?？墒锹犚娝f喜歡火鍋，他就問了火鍋店門口的小妹幾句話，然后就跟在小妹身后走了進去，找到一個安靜的座位坐了下去。
　　 火鍋氤氳的熱氣中，她變得有些模模糊糊的。他說了很多，她笑得很燦爛?？粗男θ?，他的胸口有些發(fā)緊，端起來杯子喝了一口芒果汁，他說：“那一年我很壞。你知道那時候我的身邊有好幾個女人，但是也不知道為什么，只有你是我惟一覺得很愧疚的人，她們，我沒有絲毫愧疚感。這么多年，只有你一直在我腦子里，我總在想什么時候能夠再見到你，跟你說一聲對不起?！彼粗抗鈴?fù)雜。
　　 她的臉上還有笑容，眼睛里卻有些驚愕。她是猜到了他可能會說些什么，但是絕沒有料到他竟說了這樣的話。她不知道應(yīng)該說些什么，只能微笑。
　　 他看著她，使勁點了點頭：“真的，這么多年，你一直都在我的腦子里，一想起來就恨我自己，當(dāng)時怎么會那么樣。其實，那時候我完全可以做些什么的。哪怕是結(jié)婚。”
　　 她的臉上有些尷尬。
　　 他的目光在面前的杯盤碗筷上轉(zhuǎn)了一圈，然后又看著她：“但是你現(xiàn)在過得很好，是不是？”
　　 她笑起來，點點頭：“嗯?！钡⒖逃终f：“你也是，不是么？”
　　 有些不屑似的。其實，說了那么多，他幾乎沒有怎么說到他自己的家庭。而她，卻講了很多很多她的家，她的丈夫，她的孩子。
　　 她一直都在笑著。看著她的笑，他一次又一次的把心里的一份沖動壓下去。
　　 她要走了。
　　 他提出來送她一程。
　　 她笑著搖搖頭，指了指不遠(yuǎn)處的公共汽車站牌：“我習(xí)慣自力更生?！?br />　　 他抬頭看看天空，天空藍(lán)得瀅澈。他轉(zhuǎn)頭看著她：“對了，咱們倆是不是合個影？這么好的藍(lán)天白云。而且我的攝影技術(shù)那么好。”
　　 她像個俏皮的小姑娘一樣，搖著頭：“才不呢?！?br />　　 他笑：“等你老了，我還不愿意跟你合影了呢?！?br />　　 她依舊笑著：“切！你不老的呀？”
　　 他“哈哈”笑起來：“也是，我怎么忘了我也會老?！?br />　　 她“咯咯”笑起來，笑聲還沒有停住，突然，她往路邊跑過去：“車來了，我走了?！辈坏人磻?yīng)過來，人已經(jīng)跑出去了好幾步。
　　 他喊：“不要摔了?！?br />　　 她已經(jīng)跳上了車了。他的心掉落下去。
　　 她站在車廂里，看著路邊站著的他。車窗外，繁忙的城市。
　　 “其實，我應(yīng)該感謝當(dāng)年你的不娶之恩?！蓖蝗?，她想起來這樣的一句話。她笑起來。
　　
　　 雙聲
　　 空間的距離會令人生疏嚜？抑或即便不生疏，但是也會隨著長時間不在一起而慢慢的漸漸的變得沒有太多的話了罷？縱然偶爾會相聚，卻不過多是懷舊罷了。也是，彼此的生活沒有什么交集，怎么會同步呢？但有一件事情是同步的，而且還是絕對同步——年紀(jì)。歲月對所有的人都一樣，絕不會厚此薄彼。她已經(jīng)不再是青春靚麗的容顏了，伊的臉上亦烙印了歲月的痕跡。彼此看著，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她依舊是美麗的，伊則是從容淡定，猶如空谷中的一只百合花。
　　 朋友相見，結(jié)局總是吃。
　　 “吃什么呢？”伊問。站在一棵大樹底下，下午六點的太陽熱力不減。
　　 她還是跟從前一樣，總要想一想，但是想到最后總還是跟以前相同的答案：“隨便。我對吃的沒有太高的要求?！?br />　　 伊照例撇撇嘴。
　　 兩個人相視一笑，坐在伊選定的精致的茶餐廳。她要了一份蔬菜色拉，外加一份粥。伊的云吞面套餐叫她嬌聲驚訝了一下：“這么多？不怕胖的呀？”
　　 伊微微有些不快，瞪了她一眼：“我沒有你那么矯情?！?br />　　 她的臉上微微泛出些紅色，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眼睛看向伊的身后：“看你的背后有什么？”
　　 伊回頭看，不知道什么名字的盆栽植物，半高不高的，相比較它的高度略顯的有些大的葉子剛好在伊的頭上，彷佛一把綠色的小傘。伊抬抬手，沒有太濃厚的興趣撥了撥它，“你覺得它像什么？”轉(zhuǎn)頭伊問她。
　　 “傘？”
　　 “我知道你喜歡傘，但是這個？”伊抬手再撥拉一下頭上的葉子，“你見過這樣的傘？”葉子接近不規(guī)則的三角形。
　　 她沒有答伊。她的蔬菜色拉上來了。她看著伊：“要不要先來些蔬菜色拉？”
　　 伊搖頭：“我點了套餐。足夠了?！?br />　　 她撇撇嘴，將一片菜葉送進嘴里。
　　 她手里轉(zhuǎn)動著玻璃杯子，一壁說：“再坐一會兒罷。也是奇怪，吃飯也能吃累了哦?！?br />　　 都笑起來，坐定了，說起話來，說著說著就成了長篇大論了。話題漸漸嚴(yán)肅起來，她笑了笑說：“哎呀，好久好久么有這樣跟你說過話了，簡直像是一個座談會似的?！?br />　　 伊也笑了：“咱倆今天這個天聊的！”四下里看看，彷佛有人在等座。也真的是應(yīng)該走了。
　　 起初她們不過是嘻嘻哈哈的，她先說起來看見的一則廣告：“如今真的是男女不分了哦。你知道罷？我看見了一句廣告詞，簡直吃驚，也要笑死人了：‘沒有丑男人，只有懶男人’，而且配個圖罷，是一個敷了面膜的男人?！?br />　　 伊吃驚得睜了一下眼睛，立刻笑起來：“哈哈哈。”
　　 她撇撇嘴：“現(xiàn)在的男人娘娘腔的太多了?！?br />　　 伊笑著：“陰陽失調(diào)了。”
　　 她轉(zhuǎn)臉看一下窗外，夜幕早已經(jīng)降臨了：“你說，是不是跟如今的污染太嚴(yán)重有關(guān)系？基因突變了？”
　　 “你的想象力可真豐富。再厲害的基因突變也變不到成人身上去?！?br />　　 “對了，我忘記是哪里看見的，反正我應(yīng)該是看見了這樣的一句話，說美國的，上個世紀(jì)50年代初期，有人這樣形容美國：‘美國正在成為一個人們走路越來越少，男人越來越柔弱的國家。’這跟時下的中國很有些像哦。”
　　 伊楞了一下，看著她，微微攢了一下眉：“你盡看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br />　　 她卻并不惱，只微微聳聳肩膀：“我不覺得這是亂七八糟的東西。那你說，男人都變得整天只知道敷個面膜，以色事人，這樣的男人你會喜歡嚜？”
　　 伊果斷地?fù)u搖頭：“我的身邊不會有這樣的男人?！?br />　　 “不要太武斷哦。”
　　 “我們整天累得跟狗似的，誰有多余的心思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br />　　 “愛漂亮跟累不累的沒有多少關(guān)系?！?br />　　 “你以為呢？！一天累下來，除了想要多休息會兒，還能希望些什么？再說了，都是有家的人，家里的事也沒完沒了的。真真就是那句話，活著就是修行。TNND，有時候真累得想死的心都有了。你說的那個廣告，簡直就是妖孽作怪！哼！如今也真是人心不古世風(fēng)日下。”
　　 她笑起來：“怎么就一則廣告，你竟變得憤青似的了?！?br />　　 伊依舊有些余怒未消，眉毛依舊豎著：“可不是嘛！現(xiàn)在的社會整個壞掉了。男人不像男人，女人不像女人。哪兒哪兒都透著一股戾氣?！?br />　　 “就是那句話說的？‘雷峰塔倒了，妖孽都跑出來了?！上В窖姆êＲ呀?jīng)變成八只腳的螃蟹爬到江海里去了。哎呀，好了，我們不管旁的人，只要管好自己就好了。”
　　 “你是脫離這個社會太久了，根本不知道如今的社會都變成什么樣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也是哦。我現(xiàn)在可是真傻?！?br />　　 “可不是嘛。對了，你跟你那個同學(xué)見得怎么樣啊？”
　　 她楞了一下，沒有料到伊的話題如此出其不意。
　　 “你們沒有后續(xù)？”
　　 她搖搖頭：“沒有。就是這一回見面也不過是純見面而已。完了也就完了?！?br />　　 伊：“為啥？”
　　 她：“不為啥。就是沒有?！?br />　　 伊：“奇怪?！?br />　　 她：“怎么奇怪了？這有什么可奇怪的?！?br />　　 伊：“他不是喜歡你？”
　　 她：“是呀。他是喜歡我?！?br />　　 伊：“他表示了？”
　　 她：“沒有。都多老了，還表示？你想什么呢？”
　　 伊：“那我就靜靜地看著你罷。”
　　 她：“討厭！”
　　 伊笑起來，抬手招來服務(wù)生要了兩杯水。喝了一口水，伊問她：“他看見你發(fā)的那組相片說啥了？”
　　 她喝了一口水：“只輕描淡寫地說生日的日子挺巧的。別的，什么都沒有說。”
　　 伊捂著嘴“呵呵”笑了兩聲：“二十幾年了，變成如今這樣的他你竟然還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挺厲害呀，你。”
　　 她：“哎呀，看你說的，印象總還有的罷？況且，那個咖啡館剛好人特別少。一個中年男人一副找人的樣子，多好認(rèn)呀?！?br />　　 伊：“假若那天咖啡館人多你還會認(rèn)出他嚜？”
　　 她：“應(yīng)該也會的罷？反正他一眼就認(rèn)出了我?！?br />　　 伊歪歪頭，看著她，目光深邃。
　　 她：“干嘛這樣看著我，看得我毛骨悚然的?！?br />　　 伊笑了一下，旋即又換了一副嚴(yán)肅的神情出來：“當(dāng)年你對他感情深嚜？”
　　 她：“忘了。但總是初戀?！?br />　　 伊：“總感覺好像你這一生沒有遇到過一個讓你銘心刻骨的那個人似的。”
　　 她：“你呢？誰讓你銘心刻骨了？可能我要的是一份穩(wěn)妥罷？”
　　 伊：“這無關(guān)穩(wěn)妥?！?br />　　 她：“銘心刻骨太費人了呀?！?br />　　 伊：“嗯?？墒俏铱傆X得要遇到這個人人生才完整。”
　　 她：“亞當(dāng)找夏娃？缺了那根肋骨自然不完整。可是，”她停頓了一下，略微攢了眉，看著伊，思忖著，然后微微撇撇嘴：“當(dāng)初的銘心刻骨會一點一點沒有的，感情的事情微微都是這樣的?！?br />　　 伊：“遇到了這樣的人不要在一起才是美好的延續(xù)?！?br />　　 她一時沒有怎么明白伊這句話的意思。但是她也無意明白。
　　 她：“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到最后不是千瘡百孔的。”
　　 伊：“這么悲觀呀？有過美好的經(jīng)歷不也是很美好的事情嚜？”
　　 她：“所以現(xiàn)在我跟Z同學(xué)的狀態(tài)很好。至少是美好的回憶多?！?br />　　 伊點點頭，若有所思的：“嗯，這倒也是的。你貌似感性，感情上實則理性的很?！?br />　　 她笑了，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卻并不將杯子放下，而是在兩只手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垂了眼皮，她看著杯中的水，在她的轉(zhuǎn)動下，卷起一個小小的漩渦。她悄悄嘆口氣，揚起睫毛看著伊：“你說銘心刻骨？我不知道。但是我是真的好多年沒有記得他。可是，他突然又冒出來了，曾經(jīng)很多的回憶也回來了?？墒?，也只是回憶。但是也已經(jīng)足夠了?！彼粗粒⑽⑿σ幌拢骸耙驗榈搅诉@個年紀(jì)已經(jīng)不再是不管不顧的小姑娘了呀。”
　　 伊：“是不是你這么多年把他屏蔽了呀？然后他又在一個正確的時間出現(xiàn)打開了你的記憶閘門？”
　　 她：“我沒有主動屏蔽他。但是他總是在那里的罷？誰知道呢？但是，也只能夠在那里，就夠了?；橐鍪且艺\的。況且，夫妻是最容易對對方起疑的人，也是嫉妒心以及世俗的面子呀、恥辱什么的關(guān)聯(lián)在一起的。我無意于玩火?！?br />　　 伊楞了一下，突然笑了：“咱倆今天這個天聊得！”扭頭看看窗外，天色已經(jīng)黑了。
　　 她：“我們應(yīng)該要走了罷？你沒有看見那邊那個小妹都不耐煩的看了我們好多次了。”
　　 伊睜圓了眼睛：“真的呀？我沒有注意?！?br />　　 兩個人都笑了。
　　 從茶餐廳里出來，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天空里半輪月亮，有微微的風(fēng)吹過來，很是舒服涼快。她們還可以同路一小段。兩個人卻都沒有說話，可能是剛剛說多了，或者說段時間內(nèi)的話都說完了？反正，直到互道「再見」，兩個人都很安靜，只聽見鞋跟敲在路面上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