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走出黑土地(散文)
那首《黃土高坡》在1980年代唱響全國的時候,我也就七八歲的樣子,哪里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黃土,我一直以為天下所有的土地都是黑色的,就像我家的莊稼地。
我家的莊稼地在華北的一個盆地中,是盆底平原的一部分,雨過天晴時在地里我就能看見遠方連綿的山,那是盆子的邊緣。我就在這個盆底出生并在這里長大,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
黑土地很肥沃,適合種莊稼,但父母好像并不喜歡那里。在我很小的時候他們就開始教導我要好好學習,要擺脫那“面朝黑土背朝天”的生活,不要像他們那般辛勞、窮困。
我偶爾會隨父母一起下地干活,體味到汗流浹背和精疲力竭的感覺,我隱約覺得父母的教導是正確的。勞動間隙我總抬頭看天,天常是藍藍的,還飄著白色的云,很高。我羨慕天上的云,它們是那么悠閑,慢慢地飄向遠方。不遠處有條公路,我也會盯著那來來往往的汽車發(fā)呆,我羨慕車里的人,我希望自己能像他們那樣去看外邊的世界。
那個時候,讀書幾乎是農村娃的唯一出路,而父母也一直堅信我是會有出息的。說來可笑,這信心竟來自算命先生的預言。
在我年少時,父母常給我算命,其中一次的經歷一直讓他們津津樂道。那是我還沒有任何記憶的幼年,算命先生拿出簽筒,我伸手就把紅簽(上上簽)給抓了出來,算命的說:“不算,不算,這娃兒看見了吧”。他把紅簽放回去,搖晃半天后重新遞了過來,結果我再一次準確地把紅簽給抽了出來。那先生嘖嘖稱奇,連夸:“這娃兒命好,將來考不上大專也會上中專哩”。這段趣事是母親告訴我的,在我成長的歲月里她不止一次講給我聽,也講給鄰居聽,言語間總是充滿了自豪。
然而,這虛妄的信心卻在父母那里轉變?yōu)閷崒嵲谠诘钠谕?。我小學時期的優(yōu)異成績似乎更印證了算命先生的預言,于是,他們更加堅定了這個信念。
讀書的過程是漫長而枯燥的,初中時我開始浪蕩混日。有一次,我因屢次答不出老師的提問,羞愧地逃回家去,告訴父親我要退學。父親狠狠地訓斥了我,然后帶了這不爭氣的兒子去找老師道歉:娃兒不懂事,讓您費心了,以后該訓只管訓,沒事兒!那老師冷冷地應了,一臉不屑的表情,我當即痛哭流涕,不知道是為父親還是為我自己。
隨后我繼續(xù)浪蕩,還是想退學,我想去南方。那時我們那里剛興起打工潮,村里的同齡人紛紛孔雀東南飛,他們能去那么遠的地方,我很羨慕。
初中畢業(yè)那年,我自知學業(yè)一堆爛菜,根本就沒敢參加中考,我暗自下定決心,我要退學了。但父母的堅定信念根本沒給我任何商量的余地,他們給我的安排是復讀,我不愿意。一向溫和的父親發(fā)了火,他瞪大雙眼,朝我怒喝:“敢不去,看我不打死你!”他沒有打我,卻實施了一套懲罰措施:毫不吝惜地帶我去地里干重活;讓我在大熱天里套了板車拉雞糞;派我清理茅廁,用扁擔把糞便一擔一擔地挑到菜地里去。那個夏天我干了許多又臟又累的活兒,吃了不少苦頭。有一天,父親問我:“在家干活兒美不美?”我嘴犟,就回他一個字:美!
父親的態(tài)度很堅決,我無計可施。開學前一天,我離開家,向著南方走去,走了很遠,來到一個小河邊,坐在那里思考自己的出路。我想離家出走,去南方,可我沒有勇氣,我從來沒有走出過這個盆地,雖然很向往,但那未知的世界卻讓我膽怯。我一次一次撿起石子砸進河里,浪花一個又一個地探出頭來看我的笑話。我在那里呆坐了半天,終于說服自己:離家出走都不怕,還怕上學嗎?
第二天,母親像往常一樣為我準備了被褥和衣物,我去復讀了。經過一年的埋頭苦讀,我奇跡般地考上了縣里最好的高中,為此父親自豪了好一陣子。
高中階段,我先后在縣城和市里讀書,終于可以像當年盼望的那樣,坐上汽車行駛在公路上,但我心中卻只有沉重。我已經清楚地知道,想要徹底離開盆地,只有考大學這一條路可走,外出打工,遲早還是要回來的。我也明白了,華北這一帶,黑土地只存在于我們那個盆地中,在更大的范圍內,土地都是黃色的,甚至還有紅色的。
2001年,我終于拿到了外省重點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強烈的幸福感充斥了我的身心,我已不知道父母當年的反應了。我只知道,這么多年來積壓在心頭的枷鎖被甩開了,我自由了!
去學校報到,是父親陪我去的,這是我第一次出遠門,父母終究放心不下。火車在夜色中呼嘯著離開了那片黑土地,穿過山脈,駛向了更廣闊的天地。
我總算是“出息“了,算命先生的預言似乎應驗了,但他對母親的預測卻是大錯特錯了。
在我讀大學那會兒,一位算命先生曾熱烈地夸贊母親命好,將來定會跟兒子享清福的,為此還特意多收了算命錢。這也是母親告訴我的,那時她已很確信自己的福份了。然而世事難料,我剛參加工作不久,母親就查出體內有癌細胞,第二年她就在痛苦中離開了人世。
患病期間,母親曾說,是老天把她的福氣分給了我,所以我出息了,她卻無福消受。可憐的母親,如果是這樣,兒子寧愿老老實實地待在那黑土地上,寧愿不要這狗屁的“出息”,我不要分走您一絲一毫的福氣,我要供養(yǎng)您到百年,即使一生辛勞,一生窮困我也情愿!
但現(xiàn)實就是這樣的殘酷,沒有“如果”可以重來。
母親走了,父親年紀也大了,我多次提議讓他來城里和我們一塊生活,但他總是不肯,嫌城里太悶、不自在。于是,父親就一個人留在老家種莊稼,那土地還是黑黝黝的,不同的是地下已經長眠了我的母親,在母親的旁邊,父親繼續(xù)著面朝黑土背朝天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