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還債(人生·小說)
下班后,陳誠直奔省醫(yī)院住院部。
病床上,大媽微閉著眼,一動不動,吊瓶里還剩一半液體。
陳誠走到床頭,把手里拎著的一袋杏子放下。
他知道大媽并沒睡著,俯下身輕聲問道:“大媽,今天感覺怎么樣?”
“好著哩,你工作忙,不用天天來。”大媽慢慢睜開眼,眸子散亂渾濁。
“再忙也得來看看,不然哪放得下心!”
“看把你熱的!”
大媽伸手替他抹去額頭的汗珠。
陳誠提過床頭柜上的袋子,在大媽枕邊撐開了給她看:“正宗西府杏,又大又軟,味道肯定不錯,我洗幾個你嘗嘗?!?br />
昨天來探望的時候,大媽言語中提到了杏子,陳誠記在心里,專門去買了一趟,他挑了幾個最軟的,去洗手間洗。
枕邊的杏子金燦燦的,香甜味直沖鼻孔,大媽心里的苦楚卻翻江倒海。
“杏又黃了,十二年了呀!”
大媽兩個眼角淚珠滾滾,沿鼻翼而下?lián)溥M(jìn)嘴里,酸澀至極。
十二年前,大媽挎著一籃杏子,坐長途車心急火燎奔到省醫(yī)院,探望在這里住院的兒子,趕到時建軍已被推進(jìn)手術(shù)室。煎熬了五個小時后,主刀大夫疲憊無奈的目光,無情擊碎了她滿腔的希望,她感覺天崩地裂,瞬間墜入萬丈深淵。手里捧著的杏子,先是一個兩個,最后全部跌落在地,破碎不堪,猶如她的心。幸虧旁邊的陳誠眼疾手快,才使得她沒有轟然倒地。
一番急救后,大媽悠悠轉(zhuǎn)醒,一把掀掉氧氣面罩,猛地坐起來,捶著床聲嘶力竭:“為什么要救我!”
“不救?你已經(jīng)死了!”眼鏡大夫瞪她一眼,沒好氣地說。
“我就是想死!”大媽回瞪他一眼。
眼鏡大夫聳聳肩:“即使想上奈何橋,也得按順序排隊(duì),干嘛這么著急加塞?”
“我要陪我兒去!他大死得早,只留下我們孤兒寡母,我活著就是為了我兒,現(xiàn)在他走了,我活著還有啥意思!”
她的眼里沒有淚水,也沒有一絲光亮,空洞洞灰蒙蒙,猶如深淵。
眼鏡大夫搖搖頭嘆口氣,對旁邊的陳誠說:“你是家屬吧,人我救活了,現(xiàn)在交給你,后面的事我就管不著了,你們好自為之吧。”
雖然陳誠寸步不離,大媽還是趁他半夜去蹲廁所,用水果刀割了腕,讓眼鏡大夫又辛苦搶救了一回。
“專門跟我作對是不是?”眼鏡大夫非常惱火,“你死一回我救一回,看誰犟得過誰!”
“咋這倒霉,總碰上你!”大媽比眼鏡大夫還惱火,“下次我死的遠(yuǎn)遠(yuǎn)的,避開你這個眼鏡門神!”
眼鏡大夫被嗆得無話可說,氣鼓鼓拂袖而去。
“大媽,你一心想死是吧?”陳誠一臉嚴(yán)肅。
“非死不可!我得去陪我兒,他一個人太孤單了?!彼难劬镫y得地閃出一絲亮光。
“我理解你的心情,下次我絕不攔著,但死之前你得先處理件事……”
“什么事?”
“你得還我一筆債。”
“還債?啥債?”
“建軍欠我的?!?br />
“建軍欠你的?多少?”
“十五萬?!?br />
“?。∈迦f?”大媽瞪大了眼睛,“他欠你啥債,咋這么多?”
“前年家里蓋房時借了我十萬,還有就是這次治病的錢,大約有五萬?!?br />
“這么說建軍自從復(fù)員,這幾年跟你一起做生意沒賺一分錢?”
“不但沒賺一分錢,還賠了,建軍怕你擔(dān)心,沒告訴你?!?br />
“哦,這樣呀!”大媽的目光重歸黯淡。
“現(xiàn)在建軍沒了,這筆債不會一起埋地下吧?”陳誠試探著問。
“不會!建軍沒了,我還活著,我一定替他給你把這筆債還上,不然他在地下睡不安穩(wěn)啊。我們王家雖然窮,但不缺志氣,絕對不會欠債不還!”大媽語氣堅定,目光堅毅。
“那就好,這樣我就放心了!”陳誠如釋重負(fù),長舒一口氣。
停了停,他小心翼翼地再次開口:“大媽,我想問問,你準(zhǔn)備怎么還這筆債?”
“我回去伺弄莊稼,養(yǎng)雞喂豬?!?br />
“這樣一年大概能掙多少?”
“五、六千吧?!?br />
“那么說要三十年才能還上我的債?”
大媽聞言語塞,眉頭緊鎖。
“大媽你看這樣好不好,我女兒剛剛出生,我想請大媽幫我們帶娃,你看行不行?”
見大媽低頭沉吟,他接著說:“我不會讓大媽白干,除過包吃包住,我每個月給大媽開一千元工資?!?br />
“那么說,十二年我就可以替建軍還清債了?”她抬起頭問。
陳誠在心里大概算了一下,趕緊點(diǎn)頭:“大媽算得對,十二年就全還清了?!?br />
“那好吧,咱一言為定?!?br />
聽到大媽這句話,陳誠舒展開了眉頭,算是徹底放下心來。當(dāng)天,他就把大媽接到了家里,從此與他們一家三口生活在一起,十二年來倒也相處融洽,其樂融融。
大媽雖快七十了,但身體一直硬朗,前一陣子感覺身體乏力,以為感冒了,沒太在意,也沒告訴別人,硬撐著繼續(xù)操持家務(wù),直到彎不下腰,陳誠才發(fā)覺,趕緊送進(jìn)省醫(yī)院,一檢查是急性腎衰,當(dāng)天就住了院。陳誠專門請了護(hù)工伺候,自己不管多忙,每天都要抽時間過來探望一次。大媽照顧別人慣了,這次被人照顧,感覺渾身不得勁,整天悶悶不樂,長吁短嘆。
陳誠捧著杏子從洗手間出來,挑一個最大最軟的,遞到大媽手里,又給了護(hù)工一個。
大媽怔怔盯著手里的杏子,若有所思,嘴里喃喃自語:“杏子黃了,杏子又黃了……”
“咱出院吧?!贝髬屘痤^,突然說道。
“什么?”陳誠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想出院!”大媽提高了音量。
“為什么?”陳誠脫口而出。
“我不想治了?!贝髬屨Z氣平靜。
“為什么?”陳誠更加疑惑。
大媽沉默不語。
陳誠感覺臉上仿佛有螞蟻在爬,摸了一把,滿手的汗水。
“咋能不治?你后福得拿火車?yán)??!弊o(hù)工吐出嘴里的杏核,給陳誠幫腔。
陳誠好不容易從驚愕中掙脫出來,盡量心平氣和地問:“是不是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對?”
“沒有。”
“那就是啥事情做得不好?”
“沒有。”
“你看孩子多孝順,對你多好,你就知足吧!”護(hù)工又一次插話。
“不是因?yàn)檫@些!”
“那是為什么?”陳誠追問。
“我就是不想治了?!?br />
大媽抬起頭,目光平靜如水。
陳誠心里翻騰不已,按捺再三,才故作輕松道:“主治大夫是我朋友,他給我交過底,咱的病情目前已經(jīng)控制住,再有個把月就能康復(fù),你就放一百個心吧?!?br />
大媽搖搖頭說:“我得的是個瞎瞎病,死亡率高得很,但我現(xiàn)在不怕死!”
螻蟻尚且貪生,大媽為什么有病不治鬧著要出院?陳誠百思不得其解,急得揪自己頭發(fā)。
這時大媽突然半傾身,把頭探出床外,護(hù)工很有經(jīng)驗(yàn),馬上把一個小塑料盆遞到她嘴旁,陳誠趕緊上前給她拍背。她干嘔了幾下,只吐出一點(diǎn)唾沫,接著卻劇烈咳嗽起來。手里的杏子跌落,摔爛在地。等喘息稍平,她怔怔地盯著地上不成形的杏子,仿佛失了魂魄。
陳誠扶她重新躺好,她閉上眼睛,好像睡著了一樣,但眼角卻有眼淚汩汩漾出。
陳誠用毛巾給大媽輕輕擦臉。護(hù)工找來衛(wèi)生紙,把地上的一灘杏肉清理干凈,扔進(jìn)垃圾桶,把那個又大又鼓的杏核擱在窗臺上晾著。
陳誠盯著床頭柜上的杏子,眉頭緊皺,若有所思。
第二天一大早,陳誠一家三口一塊來探望大媽。
思思像蝴蝶一樣飛進(jìn)門,輕盈地?fù)溥M(jìn)大媽懷抱。
“奶奶,你怎么了?”
思思的眼圈有點(diǎn)紅,帶著哭腔。
“我娃來了,讓奶奶好好摸摸,好好瞅瞅……”大媽難得地露出笑容,又是摸又是瞅又是親,不知怎么親熱才好,好半天,兩人才分開。
“我娃今天不上學(xué)嗎?”
“奶奶,今天周六。”
“哦,看奶奶都過糊涂了。”
“奶奶病了都不告訴我,哼!”思思蹙著眉頭,向爸爸興師問罪。
“我娃上學(xué)重要,是我不讓你爸告訴你的?!?br />
“奶奶,奶奶,你快點(diǎn)好起來吧,人家想吃你包的韭菜大肉餃子?!彼妓寂砼とサ厝鰦?。
“容易,這個忒容易!奶奶早給我娃準(zhǔn)備好了,住院之前,奶奶剁了三斤五花肉,切了三斤韭菜,包了上百個餃子凍在冰箱里,夠我娃吃一陣子了。哦,我還搟了一案面,切成我娃最喜歡的毛細(xì)凍在冰箱里,回頭讓你媽給我娃做岐山一口香?!?br />
“我要吃奶奶做的嘛!”
思思啵了奶奶一口,兩人又抱在一起,臉貼著臉。
“好了,思思,讓奶奶吃早飯吧。”媽媽摸著她的頭說。
思思戀戀不舍地放開奶奶。
“我專門熬了甲魚烏雞湯,大媽趁熱喝點(diǎn),補(bǔ)養(yǎng)補(bǔ)養(yǎng)。”思思媽拎起保溫壺,在床頭柜上的一個碗里倒上大半碗湯,再放上一把勺子。
“我來喂奶奶喝?!彼妓级似鹜?,拿起勺子。
她舀起一勺湯,放嘴邊輕輕吹吹,試了試溫度,然后小心翼翼送到奶奶嘴邊,完全是奶奶小時候喂她湯時的樣子。
奶奶看看嘴邊的勺子,又看看思思,嘴角抽搐著,張不開嘴。
“湯可香了,不熱不涼,奶奶你喝吧?!彼妓颊0椭劬φf。
奶奶終于張嘴喝下湯,卻瞬間變成眼淚流了出來。
“奶奶不是個渾全人了,照顧不了我娃了?!?br />
“我已經(jīng)長大了,以后思思來照顧奶奶?!?br />
奶奶聞言,淚如泉涌。思思趕緊放下碗,替奶奶擦眼淚,但自己也跟著啜泣起來。
陳誠把思思攬在懷里,替她抹掉眼淚,附在耳邊小聲提醒:“咱們說好要讓奶奶高興,怎么能哭呢?”
思思哽咽兩聲,居然瞬間破涕為笑,沖爸爸扮個鬼臉。
“奶奶,我會跳《小蘋果》了,這會跳給你好不好?”思思搖著奶奶的胳膊撒嬌。
“好,好,我最愛看我娃跳舞了。”
思思走到床尾的空地去跳舞,擺好姿勢,手一伸說:“DJ,musicplease.”
陳誠趕緊拿出手機(jī),找《小蘋果》的樂曲。等旋律響起來,思思蹦蹦跳跳地跳起來,很是認(rèn)真。
看著蝴蝶一樣翩翩起舞的思思,奶奶臉上陰云散去,還沒看完就率先鼓掌:“好,我娃能得很,跳得真好看!”
完成最后一個動作,思思又飛進(jìn)奶奶懷里。
“該去上鋼琴課了,思思?!眿寢屌闹谋程嵝?。
“嗯……嗯……”思思蛇一樣扭動著,顯然不太樂意。
“跟媽媽去上課吧,不然會遲到的?!标愓\見狀趕緊給她做工作。
“我要陪奶奶!”思思把頭埋進(jìn)奶奶懷里。
“上完課再來陪奶奶吧。”陳誠勸說道。
不管爸爸媽媽怎么說,思思就是不抬頭。
“去吧,趕緊去上課,好好學(xué),奶奶以后還想聽思思彈鋼琴哩?!?br />
奶奶的話起了作用,思思終于起身,與奶奶依依告別,跟著媽媽去上鋼琴課。
她們一走,病房里的空氣馬上凝重起來。
“大媽,我喂你繼續(xù)喝湯吧。”陳誠端起碗說。
大媽搖搖頭:“這會沒有其他人,我想跟你算筆賬。”
“算賬?什么賬?”
“還記得咱們十二年前的約定嗎?”
“十二年前?”
“是的!”她盯住陳誠的眼睛,“十二年前,我承諾替兒還債,現(xiàn)在該到期了吧?”
陳誠回答:“剛好十二年了。”
“那么說我還清債了是嗎?”
陳誠遲疑了一下,搖搖頭。
“嗯?難道你變卦了?”
陳誠點(diǎn)點(diǎn)頭。
大媽搖搖頭,似乎不相信。
“我不想再作隱瞞,大媽,十二年前我說了假話,確切地說,我騙了你老人家?!?br />
“什么,你騙了我?十二年!”大媽使勁搖頭,似乎還是不相信,或者不愿相信。
“是真的,我的確騙了你。”陳誠坦承。
“為什么?”大媽激動起來,欠起上身,但很快就平靜下來,重又躺下,“其實(shí)我完全不必問,你也不必回答。我用十二年時間兌現(xiàn)了承諾,替我兒還清了十五萬欠債,維護(hù)了王家和我兒的聲譽(yù),現(xiàn)在終于卸下了擔(dān)子,渾身那個輕松舒泰。至于你是否曾經(jīng)騙我,根本不重要,我也不放進(jìn)心里。”
“難道你不想知道真相?”
“那你說說看。”大媽完全是一種聽故事的態(tài)度。
“建軍其實(shí)根本沒有欠我債,一分錢也沒有?!?br />
“??!你騙得我好苦,十二年??!”她很是吃驚,轉(zhuǎn)而追問,“為什么?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是建軍交代我這樣做的,他怕你在他走后想不開,過不了這個坎,所以編了一個他欠我債的謊。他知道你把名譽(yù)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絕不肯虧欠別人,一定會想方設(shè)法把錢還上,如此這般,才能讓你有個生活目標(biāo),化悲痛為力量,堅強(qiáng)活下去!”
“建軍,我的兒呀!”她使勁閉上眼睛,但淚水依舊洶涌。
停了一會,陳誠又開口道:“事實(shí)上,他給你留下了十五萬,經(jīng)過我這么多年理財,這筆錢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了三十萬,再加上這十二年我應(yīng)該付給你的報酬,總數(shù)怎么說也有四、五十萬了,所以,這次治病的錢你一點(diǎn)不用擔(dān)心?!?br />
“我從來沒擔(dān)心過醫(yī)療費(fèi)?!?br />
“那你為什么要急著出院?”
“我已經(jīng)兌現(xiàn)了給你的承諾,現(xiàn)在該兌現(xiàn)給建軍的承諾了。”
“什么承諾?”
“到另一個世界去陪他!”
“咳,都十二年了,大媽你怎么還惦記著這事?”陳誠的臉在抽搐。
1、思思走到床尾的空地去跳舞,擺好姿勢,手一伸說:“DJ,musicplease.”
應(yīng)為:“DJ,music please.”
2、“是真的,我的確騙了你。”陳誠坦誠。
應(yīng)為:坦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