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鋪蓋(散文)
不知從何時起,“鋪蓋”一詞在人們生活中變得輕飄起來,以至于今天的許多人,想象不出數(shù)十年前“鋪蓋”所具有的那份沉重,無法理解“鋪蓋”在當時生活中的那種重要程度。但對于我這個出生于農(nóng)村的“過來人”來說,“鋪蓋”是記憶深處一扇永遠無法關(guān)閉的窗,一幅永遠不會模糊的畫,一絲永遠無法抹去的痛,包含著生活的艱辛,滿浸著濃濃的親情,伴隨著我的成長,維系著我的人生。
在我的山東老家,“鋪蓋”是被褥的合稱,被寬褥窄,被上褥下,一鋪一蓋,生動形象。在我幼時,被褥的花色還非常單調(diào),左鄰右舍的被褥仿佛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被里、褥里都是白布;被面是大紅的花布,綴滿了紅花綠葉的牡丹;褥面是靛青色的蠟染布,白色的圖案整齊排列,古樸、吉祥而莊重。那時老家人的生活習(xí)慣是:每天早上起床后,把被子疊在褥子上面,然后被褥一同卷起,堆放在炕的里側(cè),成為名副其實的“鋪蓋卷”。晚上睡覺時,只須把被褥一攤,便可直接鉆入“被窩”,省事方便。由于各家各戶都是將褥面卷在外面,因而那時鄉(xiāng)親們的大炕上,幾乎是清一色的靛青,與青磚黛瓦的房舍相映相襯,渾然一體,和諧自然。
我童年的記憶中,“鋪蓋”只有大人和大一些的孩子才有,小孩則只能與父、母共擠一個被窩。那時國家還比較困難,棉布憑票供應(yīng),用于四季衣裳已是捉襟見肘,家中的被褥便很難得到更換,只能一年又一年地將就著用,被里、被面破了就加幾個補丁,棉胎薄了就加一點兒棉花。幸運的是,我從六歲讀小學(xué)時起,便有了一套自己的“鋪蓋”,得以“獨立門戶”。盡管這套被褥的歲數(shù)遠遠大于我的年齡,但畢竟使我免去了嚴冬時節(jié)與大人擠被窩、扯被角之苦,讓許多同齡伙伴羨慕不已。當時在家中,父親由于長時間為生產(chǎn)隊看管菜園、場院、飼養(yǎng)室等,晚上需要睡在外面,被褥不能過于破舊;二哥則經(jīng)常外出干活,攜帶的被褥也不能太單薄,家里最舊、最破、最薄的被褥,只能由母親和我使用。當然,我的那套被褥還只是陳舊,并沒有多少破損,基本上保留著原始面目;母親的那套被褥則是補丁摞補丁,面目全非。每天早上卷被褥時,盡管母親都要費一番功夫,盡量讓補丁少的地方朝上、對外,但仍改變不了“千瘡百孔”的形象。
由于“鋪蓋”不可或缺又來之不易,那時在鄉(xiāng)間,被褥不僅僅是家庭生活用品,更是鄉(xiāng)親們眼中為數(shù)不多的家庭財產(chǎn),成為家庭貧富程度的重要標志。當時農(nóng)村訂婚商議彩禮時,自行車、縫紉機等還屬于多數(shù)農(nóng)家不敢奢望的物品,被褥當仁不讓地成為彩禮的主角,“幾鋪幾蓋”不僅顯示女方身價的高低,也是衡量男方家底厚薄的試金石,往往成為左右男女雙方能否成婚的主要因素。在我的記憶中,彩禮中“兩鋪兩蓋”(兩套被褥)是最起碼要求,男方家里無論多窮也絕不能少;“四鋪四蓋”則是一般行情,女方感覺不會丟面子,男方一般也不覺得過分,彼此都能滿意;至于“六鋪六蓋”或“八鋪八蓋”,在當時則已接近于奢華,只有個別女方家庭敢要,也只有少數(shù)男方家庭既能做到又愿意給,因而往往成為鄉(xiāng)親們羨慕和議論的話題,讓男女雙方都能賺足臉面。其實,“幾鋪幾蓋”并不是送給女方娘家的財物,而是屬于新婚夫婦的財產(chǎn),女方家庭之所以作為結(jié)婚條件提出,無非是想讓自己的女兒過門后少受寒冷和委屈,未來日子過得輕松一些。大婚當日,“幾鋪幾蓋”并不裝箱入柜,而是整整齊齊地碼在新房中的炕上,層次分明,一目了然,與新娘子一起,接受著左鄰右舍的檢閱。
當年,這種“里外三新”(指新面、新里、新棉絮)的被褥,除了新郎新娘,他人一般很少能夠享用。因為對于一輩子與土坷垃打交道的父老鄉(xiāng)親們來說,添置一床全新的被褥絕非易事,能有一套厚實一些的舊“鋪蓋”便已心滿意足。那時各家各戶都很少有一套多余的被褥,平時自家人勉強湊合,如果碰到家中來了親戚需要留宿,便只能派家人到鄰居家“擠炕”,首當其沖的便是男人或大一些的孩子。這種情況由于多數(shù)人家都會遇到,鄉(xiāng)親們早已習(xí)以為常,誰也不會覺得難為情,鄰里之間相互幫忙,共破窘境。我家當年由于親戚少,我從來沒有到鄰居家借過宿,倒是經(jīng)常有小伙伴前來找我擠被窩睡覺。每逢此時,雖然睡得擁擠,但卻可以借機聊天度夜,反而增加了許多樂趣。
每年秋風(fēng)一起,各家各戶主婦的頭等大事,便是忙著縫制過冬的被褥。此時,一些彈棉花的手藝人會來到村里,在大街上擺上攤子。各家各戶都把自家的舊棉胎拿給這些師傅,讓其來“彈”。彈棉花師傅的雙手似乎充滿魔力,隨著弓弦一張一弛并發(fā)出節(jié)奏分明的聲響,又黑又實的棉胎被彈得蓬松起來,顏色也似乎白了許多,做成的被褥便會松軟、暖和一些,能夠更有效地抵御嚴冬。在彈棉花的過程中,各家也會拿來一些零碎棉絮,讓師傅加在棉胎上。那時各家用的棉絮,都來自生產(chǎn)隊分的棉花,首先要滿足男女老少的棉衣棉褲需要;從舊棉衣、棉褲替換下來的棉絮,再用來加補被褥棉胎。有時,母親為了省下彈棉花的幾個錢,便自己動手續(xù)棉花,把舊的棉絮用力撕裂撕松,然而一片片地往棉胎上面貼,盡量貼得厚薄均勻。記得母親每次續(xù)棉花時都異常專注,生怕哪個部位棉絮過少而透風(fēng)透寒。
那年月,老家的冬天似乎特別寒冷,春節(jié)前后室外往往都是冰天雪地,晚上室內(nèi)溫度也要降到零度以下。由于被子厚度有限,晚上睡覺時,脫下的棉衣、棉褲都要蓋在被子上面,甚至腿腳部位還要壓上一個裝滿碎麥秸的麻袋。夜里大人睡覺一般比較老實,我卻喜歡蹬腿、翻身,動輒就把被子上面的棉衣、棉褲翻下來。為此,母親一個晚上不知要為我重蓋多少次。北方的冬天黑夜漫長,當時白天又沒有多少農(nóng)活可做,夜晚睡覺的時間往往超過十個小時。尤其是放了寒假之后,我每天都是睡到自然醒,而且醒了也不愿起來,躲在被窩里等待母親喊我吃飯。母親總是每天天一亮就起床,先把她的被子加蓋在我的被窩上,然而開始忙活家務(wù)。因此,那時盡管天氣異常寒冷,“鋪蓋”帶給我的童年記憶卻是溫暖的,且這種溫暖的感覺刻骨銘心,終生都無法忘卻。只是,當時尚年幼的我并不明白,帶給我溫暖的是“鋪蓋”,更是母親和這個家。
我十多歲時,每年秋后村里都要派人“出夫”。所謂“出夫”,就是各家各戶出青壯勞力,參加政府組織的水利工程建設(shè)。當時父親已年過五十,我還年幼,“出夫”的擔(dān)子便落在長我九歲的二哥肩上。記得那幾年秋收一忙完,二哥便同村人一起出發(fā),直到春節(jié)之前才完工回到了家?!俺龇颉敝皇菕晟a(chǎn)隊的“工分”,個人沒有任何補貼,連睡覺的被褥和吃的飯菜都要自己解決。每次二哥“出夫”離家時,都把自己的被褥卷起來,外面套上一個麻袋,然而用繩子捆緊,背在身上,此情此景讓我終生難忘。多少年后,每當我在城市車站看到那些帶著“鋪蓋”前來打工的農(nóng)民兄弟時,就會想起當年的二哥。“出夫”一般在本縣或鄰近地區(qū)修水庫,二哥從家里帶上一大包煎餅和蘿卜咸菜,吃一個星期,然后深夜回家來拿。記得每次回家拿干糧,二哥都會把“鋪蓋”帶回家,避免家人因被褥不夠影響睡覺。二哥也參加過一次遠距離的“出夫”,是到千里之外去修海河,連續(xù)干了三個多月,回家時被褥臟得已看不出原先花色。母親整整忙了一天一夜,才把二哥的被褥拆、冼、曬、縫好。對于當年的農(nóng)家和農(nóng)人來說,“鋪蓋”不僅映照著生活的艱辛與不易,也記載著奮斗與奉獻的軌跡。
我十五歲讀高一時,學(xué)校要求冬天必須統(tǒng)一住校,周日至周五晚上都要睡在學(xué)校宿舍,只有周六晚上可以回家拿一次干糧。此時二哥已成家另住,父親為生產(chǎn)隊管理飼養(yǎng)室,家里只有母親一人。由于我和母親每人只有一套被褥,我若把被褥帶去學(xué)校,星期六晚上回家睡覺時,則沒有被褥可用,必然連累母親無法正常休息。為此,我堅決不同意住在學(xué)校,寧愿每天起早摸黑走十多公里雪路上學(xué),并保證絕不遲到早退。由于我一時成為全班唯一沒有住校的學(xué)生,同時又礙于面子未把家里的窘?jīng)r告訴老師,因而受到班主任的嚴厲批評。母親從我同村同學(xué)的口中聽到我被老師批評的情況后,立即把我的被褥冼、曬一番,逼我?guī)У搅藢W(xué)校。從此,我雖然不用每天再踏著雪地往返奔波,但那個冬天的每個周六晚上,母親都把她的被褥讓給我用,而她自己則和衣坐在炕上,渡過一個又一個漫長的寒冷冬夜。周六的晚上,同學(xué)們回家拿干糧時,需要留下兩人看守宿舍。我曾想替同學(xué)值班,讓同村同學(xué)把我的干糧帶到學(xué)校,但母親堅決不同意。我知道,母親是用自己一晚上不睡覺且挨凍的代價,換來多看我一次的機會。輪到留校值班時,我和其它同學(xué)一樣,把所有人的被褥都摞在一起,然后睡在上面,把人埋在被堆里,享受一晚柔軟溫暖的感覺。那時的我并不知道世上還有“席夢思”之類的軟床墊,也不知道還有其它材質(zhì)的松軟棉被,只是在心里默默期盼:有一天母親的身下也能如此柔軟溫暖,不再受冷挨凍。
十七歲那年我參軍入伍,有了一套屬于自己的嶄新“鋪蓋”,同時也將“鋪蓋”與自己的命運更緊密地聯(lián)系在了一起。嚴格地說,剛參軍時我還只有一床被子,“有蓋無鋪”,不算是完整的“鋪蓋”。因為當時部隊生活條件還比較差,新兵入伍時只發(fā)了被子和床單,褥墊則要等到老兵退伍后才會倒下來。因此,從入伍到老兵退伍的兩個多月時間里,我們新兵晚上睡覺時,只有一條軍被裹身,單層的床單下面,是光溜溜、硬梆梆的床板。部隊所在的閩南山區(qū)雖然冬天不會下雪,但凌晨氣溫也能達到零度上下,水里會結(jié)一層薄冰。所幸我們新兵年青力壯,火氣旺盛,加上白天訓(xùn)練勞累,晚上即使裹著單層被子,也一樣睡得又香又甜,往往一覺睡到起床號響。從當兵時起,被褥便是部隊內(nèi)務(wù)整理的重要對象,每天起床后,被子都要疊得方方正正,如刀切過的豆腐一般;床單和褥子則用圖釘繃在床板上,容不得一絲皺褶。從此,伴隨我的“鋪蓋”不再是“鋪蓋卷”,而成了“豆腐塊”。時至今日,我雖然已離開部隊二十多年,但仍然保持從軍時的習(xí)慣,每天起床后,將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把床鋪整理得清清爽爽。
在軍隊生活,被子不僅是生活品,更是戰(zhàn)備物品,經(jīng)常需要隨身攜帶。因此,打背包便是一門必練課目。我剛?cè)胛闀r最怵夜間打背包,因為不僅時間緊急,而且周圍沒有一絲光亮,雙手只能在黑暗中摸索操作,全憑感覺,技術(shù)不精很難把背包打好。為了檢驗新戰(zhàn)士打背包的質(zhì)量,連隊集合完畢后,往往都要跑步前進,沒有打結(jié)實的背包,一會兒就會被抖散。為保證夜間打好背包,白天一有時間,我和新戰(zhàn)友一起將雙眼蒙上毛巾,苦練黑暗中打背包的本領(lǐng)。經(jīng)過若干次的訓(xùn)練,夜間打背包便成了小菜一碟,不管啥時聽到命令,我都能不慌不忙,做到又快又好。那時我們連隊,從聽到緊急集合號到全連集合完畢,不會超過三分鐘;即使加上打背包的時間,也不會超過五分鐘??芍^兵貴神速。
軍旅生涯中,“鋪蓋”也與軍人一樣,隨時接受各種突發(fā)情況的考驗。記得有一次連隊參加野營拉練,晚上在收割后的稻田里觀看電影《創(chuàng)業(yè)》,背包就當?shù)首幼k娪翱吹揭话霑r,突然暴雨如注,下個不停,稻田里的水在一寸寸地上升,背包被淹得越來越深。此時,電影照常放映,坐在前排的連長、指導(dǎo)員穩(wěn)如泰山,全連隊伍紋絲不動,沒有一個人起身,全然不顧身上的衣服被濕透,任憑背包浸在十多厘米的積水中。當時部隊拉練有個習(xí)慣,打背包時被子外面都裹上雨衣,避免弄臟被子。由于捆扎緊密,我和多數(shù)干部戰(zhàn)士一樣,被子雖然浸在水里,卻基本上沒有濕到,大大出乎我們的意料。事后排長說,誰的被子如果濕了,說明打背包的技術(shù)還不到家,怪不得別人,只能加倍苦練。通過這件事,我對部隊鐵一般的紀律有了更深刻的悟解。
從蓋上軍被的那一天起,我就下定決心,為母親做一套“里外三新”的被褥,讓母親有一套厚實溫暖的“鋪蓋”。參軍第一年,每月津貼費只有六元錢,我只用不到兩元購買肥皂、牙膏等生活必需品,年底把節(jié)省的五十元錢全部寄給母親,寫信讓母親自己買點愛吃的東西,為自己做一床新的被褥。三年后第一次探親時,我發(fā)現(xiàn)幾年來寄的錢母親不但一分未花,還用養(yǎng)雞賣蛋的錢為我置辦了許多白色被單,以備我結(jié)婚時使用。母親告訴我,無論將來我結(jié)婚做什么花色的被褥,白色的被里、褥里總是用得著的。一輩子生活在農(nóng)村的母親自然無法知道,被子可以用一件被套代替被里、被面;被里也可以有多種顏色。第二次探親時,已經(jīng)提干的我發(fā)現(xiàn)母親蓋的還是那套破舊被褥,便問母親為什么不為自己做一床新被子,花不了多少錢,兒子完全能夠承擔(dān)。母親笑著告訴我,你父親去世后留下的被子還能用,你參軍后留下的被子也還在,沒有必要再做新的。
痛心的是,母親并沒有看到我成家。就在第二次探親歸隊后第十天,我接到家中電報:母親病危!盡管探親剛回部隊不久,部隊領(lǐng)導(dǎo)還是立即準了我的假,讓我回家看望病重的母親。當時由于交通、通訊都不便,等我?guī)е鵀槟赣H購買的軍被,坐了三天三夜火車趕回家時,母親她老人家已經(jīng)入土!母親得的是胃癌,她以巨大的毅力忍著疼痛,瞞著我和二哥,直到實在支撐不住了,才被送到醫(yī)院,兩天后便溘然長逝。我掃視熟悉的屋內(nèi):炕頭上,那套摞滿補丁的舊被褥仍在,似乎還帶著母親的體溫;柜子里面,那些白布靜靜地疊放著,整整齊齊。我寄給母親的錢,母親包在一個手帕里,讓二哥轉(zhuǎn)交給我。我從柜子中取出一塊白布縫做孝衣,穿著跪倒在母親的墳前。
我從記事起,從來沒有看過母親用過新的“鋪蓋”,哪怕是一次。我曾想,母親如果一生用過一次新的被褥,那只能是她與父親結(jié)婚的時候。我曾不止一次地祝愿,遠在天堂的母親能有一套新的被褥,新面、新里、新棉絮,又厚又軟,不再單薄,不再涼硬,不再摞滿補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