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蔭家堂,那一抹鄉(xiāng)愁(散文)
有人說,鄉(xiāng)愁是一枚郵票;有人說,鄉(xiāng)愁是一棵沒有年輪的樹,永遠不會老去;我說,鄉(xiāng)愁是苦,是甜,是眷戀。
——題記
許多年以前,蔭家堂只不過是一座古老的房屋。
青磚、青瓦、灰褐色的木門,雕刻著花草的木窗、雕刻著各種動物的大理石柱腳、長著青苔的天井、被坐得光滑如鏡的石凳……所有的一切,都留有被歲月撫摸過的痕跡。
屋外的景色卻是不沾人間煙火的。三座小山呈“品”字形把老屋環(huán)繞其中,山上綠樹成蔭,時而有悅耳的鳥叫聲,悠悠揚揚,劃過屋頂,消失在藍天。屋前的大池塘,碧波蕩漾,塘邊上那幾株桃樹,不知是誰種下,花開時,芳香撲鼻,妖嬈撩人;一叢翠竹,卻似傳說中的君子,不媚春光,不懼寒冬,一年四季,郁郁蔥蔥。房屋東西兩頭那兩條小路,像一雙張開的神奇手臂,一頭牽著遠方,一頭牽著老屋。小路旁偶爾能看到一朵叫不上名字的小花,在孤芳自賞。路兩邊是農田。農田里,有時稻花飄香,有時開滿金黃的油菜花。再遠處就是蒸水河,像一條玉帶,纏繞在佘湖山腳下。河里有又細又白的河沙,有形態(tài)各異的鵝卵石,有呱呱叫的青蛙,有一群群小魚,有橫著走路的螃蟹……
那時候,人們把蔭家堂叫做“108間”。“108間”似乎成了本地一張名片,我們這些住在“108間”的人也跟著沾了光。在外面,有人問:“你家住哪里?”我說:“‘108間’?!蹦侨它c點頭:“呀,‘108間’,知道,知道!”問路的人問:“‘108間’在哪?”回話的人就會說:“‘108間’都不知道?你沿著蒸水河邊一直走,看到一座最大的院子就是?!?br />
蔭家堂是不是最大的院子,當然沒有人會去考證,蔭家堂有108間房子卻的確不假。108間房子分成十排,整齊排列,每排房子又相互連成一片,中間的堂屋成了名副其實的軸心,從外面看,像一座四四方方的城堡,里面狀如迷宮,走廊、暗弄、天井縱橫交錯。當然,蔭家堂除了108間正房,四周還有幾十間雜房。
108間房子里住著三百多人,生活中的點點滴滴,現在想起來,還恍如昨日。
每天早晨,人們還在酣睡,不知誰家的公雞一聲長長的“喔喔喔”首先打破了寂靜,緊接著,其它公雞也爭先恐后地叫起來,“喔喔喔”的聲音此起彼伏,仿佛是一場約好的大合唱。此時,雕花木窗上還看不到一絲亮光。公雞叫過三遍,窗戶上終于有了一絲晨光,人們開始起床,開門聲、喊叫聲又響成一片。這邊叫:“雅妹子,還不起床扯豬草!我和你爹做事去了。”那邊喊:“柳伢子,你要不要讀書了?還在‘攤尸’!”還有些哭聲和罵聲也特別刺耳:“媽媽,我不起床,我還要困。”“媽媽,我的褲子不見了,嗚嗚嗚……”“你這個寶崽,昨晚又尿床了,這么大了,羞不羞!”
這樣的“劇情”,不分春夏秋冬,每一天都在蔭家堂重復上演,仿佛在詮釋“雞犬之聲相聞”的真正含義。
吃飯,在蔭家堂又是一道獨特的風景。別人吃飯,是圍桌而坐,蔭家堂的人吃飯,喜歡到屋前的大坪里“聚餐”。男女老少,都端著飯碗,或站或坐,一邊吃飯,一邊說話。這個說:“我今天吃炒茄子,油放少了,不太好吃,你嘗嘗。”那個伸筷子在這人碗里夾了一點菜,說:“他殺豬的二舅昨天捎了點豬頭肉來,我炒了一小半,來,你吃點,看好不好吃,回頭到我家拿點給小孩吃。”有時,大家也討論一些生活上的事,或講些傳聞、笑話。教書的祥云和當生產隊會計的福叔喜歡談論國家大事,不過,他們的“政見”不同,常常爭得面紅耳赤,像斗架的公雞。
夏天的晚上,在屋前的坪里乘涼,那可是蔭家堂人獨有的“待遇”。那時,屋前的大坪是一個草坪,每到晚上,老屋的人都出來了。有的躺在竹椅上,有的躺在草席上,人人手里搖著蒲扇。天上,皓月當空,星星眨著眼睛。地上,涼風習習,蛙聲、蟲鳴,響成一片,農作物的清香沁人心脾,螢火蟲也飛來湊熱鬧。我們這些調皮蛋,是閑不住的。跳啊,鬧啊,捉迷藏啊,“捉特務”啊,玩得天翻地覆。有時,我也乖乖地躺在草席上,聽奶奶講梁山伯,或聽福叔講“張飛殺岳飛”。
最熱鬧的時候是過年。過了臘月十五,蔭家堂的人就開始做糍粑。做糍粑的場所沒有講究,誰家方便就在誰家。做糍粑時,蔭家堂的人“全民皆兵”,燒火的,管蒸籠的,搗蒸熟的糯米的,把搗成泥狀的糯米制作成圓圓的糍粑的,各負其責,誰都不會偷懶。常常是東家做完西家做,灶膛里的火三天三夜不熄滅,蒸籠上的熱氣三天三夜冒不停,歡聲笑語半里外都能聽到。貼春聯,是蔭家堂人的傳統。寫春聯的人一般是五爺。五爺是個老秀才,寫得一手好字,他不只寫春聯,壽聯、婚聯、挽聯都寫。他寫對聯是不要報酬的。但是,你送他一包煙,或請他吃一頓飯,他也半推半就地接受。等到各家各戶門口都貼上五爺寫的春聯,年味就更濃了。到了初一,拜年就成了蔭家堂人最重要的活動,大人帶著孩子,男人拽著女人,挨家挨戶拜年,人流絡繹不絕,祝福聲不絕于耳。那情景,可以用六個字來形容:又熱鬧又溫馨。舞龍舞獅也是過年的重要節(jié)目。帶頭的人叫有福,跟隨的有大人也有小孩。那時生活苦,沒有“龍”,就用草繩代替。弄一根草繩,一端扎成龍頭的樣子,用幾根竹棍挑起,我們也耍得有滋有味。耍獅子則簡單得多,幾個壯漢脫光上衣,跳幾輪桌子,打幾通老拳,也能博得陣陣喝彩。
這樣的場面,在當時的蔭家堂實屬平常,在現在的鄉(xiāng)下,實在是罕見。
蔭家堂住了三百多人,有時難免“牙齒碰舌頭”。東家丟了只雞,西家少了只鴨,這些都會引起爭吵。所以,蔭家堂隔三差五就會有“戲”看。不過,不管是“演員”還是“觀眾”都知道這是“戲”,從來都不會當真,“戲”完之后,又做回鄰居。我們這些孩子有時也干架,交戰(zhàn)的地點在屋前的大坪,對手是“那頭屋”(以堂屋為中線,彼此把對方稱作“那頭屋”),武器是土塊和小石頭。每次干架,少則十幾人,多則幾十人,真是“彈如雨下”,打得天昏地暗,常常有人在“彈雨”中頭破血流。當然,這樣的“戰(zhàn)斗”往往時間不長,大人一發(fā)現,“戰(zhàn)斗”就立馬停止,一些“戰(zhàn)士”少不得要挨上幾巴掌。
住在蔭家堂,日子過得就像平靜的蒸水河水,感觸最深的是蔭家堂人的善良和樂于助人。那一年,我奶奶八十歲生日,準備辦酒席慶賀。院子里的人知道了,不請自來。這個說:“我?guī)湍憬枳赖省!蹦莻€說:“我?guī)湍憬柰肟辍!币恍D女則幫著掃地、洗碗、洗菜。一場生日酒席,在大家的幫助下,辦得熱熱鬧鬧。其實,蔭家堂的人,不管誰家有事,都會盡心相助。我記得田土剛分到戶那年,“雙搶”的時候,有一戶的女主人得急病住了院,男人又要照顧女人又要照顧小孩,眼看著“八一”過了,田里的稻子還站著。蔭家堂的人急了,大家不顧自家的活還沒干完,都拖著疲憊的身體,連續(xù)加了三個晚上的班,幫那人搶收了早稻,插完了晚稻。
我那時想不明白,覺得蔭家堂的人有點傻里傻氣,奶奶就給我講起了蔭家堂的來歷。奶奶說,蔭家堂是一個叫申承述的人所建。申承述是個財主,在佘田橋街上有幾個商鋪,在鄉(xiāng)下又有幾十畝田地。可他沒有一點財主的架子,經常穿一件舊長袍,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拾糞。鄉(xiāng)鄰生活困難,他也常常接濟。有一年,一個做大米生意的商人裝了十幾船大米,順蒸水河而下,準備運到衡陽賣,恰逢天旱,船到蔭家堂地段時,再也不能前行。半個月過去了,天上還沒有下雨的跡象,眼看盤纏用盡,這樣下去,只怕會血本無歸。商人著急,央求申承述幫忙。申承述二話沒說,買下了他的船和米。沒想到當天夜里,大雨傾盆,第二天,船隊順風順水,到了衡陽。申承述因此發(fā)了大財,從此做起了大米生意,后來建了蔭家堂。
“申承述是我們的祖先,蔭家堂的人傻里傻氣,是祖上傳下來的。”奶奶說。
我聽了,似懂非懂。其實,我那時不懂的很多,比如,蔭家堂人的那些生活習俗。
時光流轉,幾十年眨眼過去了。
我再一次站在蔭家堂前的大坪里,竟然有點不知所措。破敗不堪的房屋,冷冷清清的院子?;牟?,在房子四周蔓延。這就是今天的蔭家堂——我生命的搖籃——我魂牽夢縈的家鄉(xiāng)。
母親說:“你在外面這些年,蔭家堂好多人不在了。五爺走了,有福走了,柳伢子走了,祥云和福叔也走了……年輕人都出去安家了。唉,現在整個蔭家堂,只剩下二十幾個老人,等到這些老人都走了,蔭家堂就會沒人住,會變成一座空屋?!?br />
聽著母親的話,我想起了蔭家堂昔日的熱鬧景象,想起了一個個熟悉的面孔。時光一去,再也難回!一陣微涼的風從蔭家堂破敗的門洞里吹出來,母親蒼老的身影沐浴在夕陽里,我的鼻子一酸,眼睛濕潤了。
蔭家堂距今已有兩百余年歷史,兩百多年的風風雨雨,滄海桑田,物是人非,蔭家堂真的已經“面目全非”。人生,總是經不起歲月的蹉跎。蔭家堂,又何嘗不是?
早幾年,蔭家堂成了國家文物保護單位,上過縣、市、省、中央電視臺節(jié)目,各級報刊也都對它進行過報道,蔭家堂精神也升華成了“邵商精神”。2017年春天,由胡藝川導演的《城市那邊有座山》在蔭家堂拍攝,一時,蔭家堂名聲大噪,每天觀光的人絡繹不絕。也就在這年,國家撥款重修蔭家堂,也許不久的將來,蔭家堂又會以嶄新的面貌出現在世人面前,又會出現另一種熱鬧景象。
然而,這一切對我這個蔭家堂的子孫而言,又有什么用?我年少時,她呵護我成長,給我快樂,我卻不懂;我長大后,開始懂她,卻要棄她而去。我和她,注定是一場漸行漸遠的別離。
或許,不管季節(jié)如何變換,蔭家堂永遠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的房屋。她的職責就是給人遮風擋雨,就是傳承那些有形或無形的財富,正如她的建造者和那些曾經生活在房屋里的人。
可是,蔭家堂正在慢慢失去什么,卻沒有人在意,沒有人愿意面對,包括她的子孫,包括那些來來去去的游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