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戀】塘岸上的那蓬刺樹(散文)
我們這些出生在五十年代的人,實在生不逢時。正發(fā)育會吃飯的年齡,遇到“三年自然災害”;正是精力旺盛讀書求學的黃金季節(jié),大搞“文化大革命”。對小時候的印象,可以用兩個字來概括:一個是“餓”,一個是“冷”。
那時候大人們形容我們吃飯是“餓牢里放出來的餓鬼”,或者是“一生都沒吃飽過似的”。我們都特別盼望過年,覺得一年似乎比現(xiàn)在要長好幾倍?,F(xiàn)在一轉眼就驚嘆:“又過去一年了!”而小孩時好不容易盼到了臘月,那才是真正的“度日如年”,天天扳著指頭數“還有幾天過年”——現(xiàn)在想來,我們的加法,其實是在算過年中學會的。其實過年也沒別的,就是能吃幾天飽飯。那時一句千真萬確的俗話叫“大人望插田,小孩望過年”,
人們常掛在嘴邊的一個詞叫“暖冬”,我想這是與那時的寒冬臘月比較出來的。我們小時的冬天特別長,來得特別早。幾陣秋風掃落葉,幾場秋雨綿綿,冬天便不請自至,而且像胡傳魁似的“這回來了就不走”!我們不知罵了幾千遍幾萬遍還是不走。硬是賴著跟我們親近。我們唱得最熟的歌是《白毛女》里喜兒的那段唱詞“北風那個吹,雪花兒那個飄……”
那時候,我上學起得特別早,也沒有家長接送,不像現(xiàn)在的孩子這么金貴。往往是村里最勤快的人們起來撿糞的時候我就醒了,毫不猶豫地爬起來,三下五除二地穿好衣服,背起破書包就上學。剛抽開門閂,一陣狂風便把門吹得大開,把我的破襖毫不留情地掀起來,冷風吹到肉上,只覺冷徹骨髓,牙直打顫,身子直哆嗦。一咬牙,裹緊破襖,側著身子,頭頂著寒風,義無反顧地往前沖。
從家里出門一百來步來到一個小塘岸,東北風更來勁了,唱得更歡了,耳朵里滿是嗚嗚的鳴叫聲,好像是劉歡的《好漢歌》,甚至比他的嗓門更大更粗獷。好不容易跌跌撞撞過了塘岸,塘岸上的那蓬刺樹喝退了在孩子面前猖獗一時的狂風。風小了,牙齒停止了打顫,我抹掉臉上的淚水,揩掉流到嘴邊的鼻涕,深情地望著眼前的那蓬刺樹:一棵碗口粗的榨樹,樹桿上滿是一寸來長的尖尖的刺,人畜都不敢挨近它,那刺像針似的會把你刺得很痛,并會流出鮮血。正是它那滿身得天獨厚的刺,使它無憂無慮地慢慢生長,而且它旁邊往往生出無數根藤條刺攀附到它的身上。榨樹也沒有擺脫這些刺條,像個和藹的長者,任由刺條自由地舒展。聰明的小鳥們在上邊做窩,娶妻生子,跳舞唱歌,再大膽的孩子也不敢上去掏鳥蛋捉小鳥了。榨樹四季常青,那些刺條盤在它的頭上,造型倒像古代貴婦人的發(fā)髻,一層層地盤起來,好看極了。那蓬刺竟有一間房子那么大的地盤,它傲然挺立,喝退了呼嘯的北風,給了我溫暖和呵護。我想,那時候如果寫半命題作文《我最喜歡的……》,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寫塘岸上的那蓬刺樹。它給我的親情,真的可以比得上我的母親和奶奶。我一值把它當作親人。一天來回六次路過時都會深情地望著它,雖然沒有甜言蜜語的對話,但我們是能互相交流感情的。
春回大地。不上學的日子,我們都會到山上滿世界地跑著找吃的。在山上挖“昂角”,抽茅根,掐鮮嫩的刺根,尋紅通通的“麥泡”,找尋白色藤葉上滿是刺的“搭碗花”,結的果頗有美感的工藝品似的覆盤子。并排著走撿蘑菇,嘴里念叨著“土地蹦,蹦出來,哪個撿到發(fā)洋財!”到地里掐“小蒜”,抽麥子里那種大約是發(fā)病了的“火燒穗子”吃。上樹摘桑椹又好看又好吃(現(xiàn)在知道它還營養(yǎng)豐富),摘粒子雖小但紅的甜黃的酸青的澀的樸樹籽。到田里摸田螺,掏田蟹,甚至找洞抓黃鱔,捉泥鰍。下塘摸螃殼,摘菱角,抽芡實管,剝芡實包。
漫山遍野地找到這些野生美味后我們往往都會集合到這蓬刺樹下,吃著,坐著,躺著,說著,唱著,笑著,打著,追著,鬧著,盡情地享受生活,盡情地尋找快樂??諝饫锼坪醵紡浡φZ歡歌。夏天刺條上百花齊放,很遠很遠都能聞到那沁人心脾的陣陣花香,蜜蜂邊采花邊哼著嗡嗡曲。三伏天烈日里的風很烘人,但那蓬刺樹下的風卻涼快。我們在樹下抓子兒,丟手絹,講故事。
那蓬刺樹冬天是我們的避風港,夏天是我們的“避暑山莊”。刺樹對我永遠是無私慷慨,它冬天給了我的溫暖,夏天給了我的清涼。樹下,我永遠神清氣爽,心曠神怡。
再以后我成了“民師”。在搞責任制的日子里,我白天在學校教書,有時晚上坐完班,天氣驟變,家里還有谷呀草呀什么的,又連夜摸黑回家收撿。即使是天漆黑一片,又沒有電筒,我都不肯走大路,寧愿摸黑走小路。走在熟悉的塘岸上,路過那蓬刺樹。樹巒里有時蟋蟋嗦嗦地響,有時甚至小鳥在林中驚飛。有一年我一個同學死了,晚上回家更是精神緊張,頭發(fā)不由自主地豎起來了,頭皮也似乎起了雞皮疙瘩。但走到那蓬刺樹下,我便像投入了親人的懷抱,什么都風平浪靜,精神又放松了,腳步又輕快多了。
塘岸邊的那蓬刺樹,她是我生命中的貴人,永遠永遠的保護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