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云.凈域杯】銀鎖記(小說)
一
媳婦,你也過來喝兩盅酒唄。三喜臉上泛著紅光,邊說邊用手劃拉著光禿禿的腦殼。
你喝吧!我不會喝。女人輕聲細語地答,手里撫摸擺弄著一掛銀麒麟鎖。
要不你喝杯啤酒吧,就像喝水一樣,也不醉人。
啤酒也是酒,你也別喝太多了,跑一天的車,怪累的,吃完飯早點兒歇著吧。女人臉上掛著淡淡的微笑,手里依舊撫摸擺弄著銀鎖。
她平常話不多,像大多數(shù)鄉(xiāng)下女人一樣,眼里手里都是活兒,勤快能干,不是那種走東家串西家,張家長李家短愛嚼舌根的女人。在三喜喝酒的時候,總是喜歡坐在炕沿,看著丈夫喝酒的樣子,手里撫摸擺弄著銀鎖。
你總愛擺弄那銀鎖。三喜說。
為啥不愛和我說話呢?三喜又說。
最后,三喜臉紅紅的,很響地嘬了口酒,把喝干見底的酒杯重重地蹾在桌子上,眼睛紅紅的,努力地盯著女人,仿佛要看清楚什么似的,此時的三喜,一臉凝重。但過了一會兒,又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深深地嘆了口氣,一股悲傷涌上心頭,讓他酸溜溜的。喝進去的白酒,從他的喉嚨里燃燒起來,一路竄到血管里、心頭,讓他幾乎不能自持。這時的她,開始局促不安,手腳無措,眼里閃動出一種罪孽感、恐懼感,手顫顫地把銀鎖放在貼身的兜里,輕手輕腳地拾掇著桌子上的碗筷。
三喜不聲不響地看著女人忙活,還想說點啥,張了張嘴,最終也沒有說出來,覺得壓抑得透不過氣,便徑直上炕躺下。
過了一會兒,她也忙完上炕躺了過來,像小貓一樣依偎在三喜闊厚的臂膀里,偎得他整個身體迅速升溫發(fā)熱。
為啥不愛和我說話?三喜問。難道我對你不好嗎?看起來你好像有心事?三喜用粗糙的大手撫摸著她柔順的頭發(fā)。
她仍舊不言語,只是將身子輕輕地往三喜的懷里又挪動了一點兒,緊緊地貼住丈夫的身體,聽著丈夫心跳的聲音,丈夫強勁有力的心跳讓她感到親切安全。
二
去年春天,三喜去內蒙送完貨返程途中,遇到一伙車匪路霸在鄉(xiāng)村路邊攔車要錢,三喜自然不是省油的燈,免不了一場拳來棒往的打斗。雖然三喜打架是個強茬兒,但俗話說“強龍壓不過地頭蛇”,打斗中人單勢孤的他掛了彩,他還算機智,見事不好撤身開車就跑。深夜車子開到燕北一帶住店,三喜竟然發(fā)起高燒來,早晨無法開車往家返了,飯店里有個打掃衛(wèi)生的年輕女人,一副菩薩心腸,用溫水幫他擦洗了身上臉上的血漬,找來大夫給他打點滴,還做了一碗熱乎乎的荷包蛋端給他。自從父母去世后,還沒有人對三喜這樣好過。他吃著荷包蛋,心里竟產生了一種美妙的、溫暖的感覺。心想:自己也該有個女人有個家了,一定要娶像這個女人一樣溫柔賢惠的媳婦,生一男一女兩個孩兒,遠離打打殺殺,一家人和和美美地過日子。
秋后,三喜懷里揣著三萬塊錢去了趟燕北,就把她帶了回來。三喜帶女人回來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很快就在村里傳遍了。三喜在吃晚飯的時候,族里的老八叔拄著一根桃木棍,顫顫巍巍地邁進了屋子。
聽說你帶回來一個女人?老八叔努力地睜著胖臉上只剩下一條縫兒的眼睛,打量著三喜身邊的女人。燕北的女人可得小心點兒,別被騙了,能呆得住嗎?東臺莊殺豬的劉老五家二小子去年帶回來一個女人,過了半年多一點兒就偷偷地拐著錢和東西跑路了,鬧個人財兩空。老八叔不客氣地一屁股坐在了桌旁。
她有根,對她家知根知底。三喜一邊應和著,一邊斟了滿滿的一杯啤酒端到老八叔面前。
我不愛喝這個,馬尿一樣。老八叔捋了捋頷下的山羊胡。停頓了一會兒,老八叔將啤酒直接倒進了喉嚨,打了個響嗝兒。
有根就好,你有女人了,也有個家的樣子,不過喜事總要有個喜事的樣子,禮數(shù)還是要講的,別圖省個仨瓜倆棗讓人笑話。說完,老八叔站起來,顫顫巍巍地走了。
三
三天后,三喜的院子里擺了十五桌酒席,把村里的大隊干部和老少爺們嬸子大娘長輩們都請來見證他們的婚禮,場面在附近的十里八村是最壯觀、火爆熱烈的,三喜這樣做是為了彌補自己堂前無父母依傍,無兄弟姐妹幫襯的缺憾。當晚,人逢喜事的三喜多喝了點兒,暈暈乎乎一切都刪繁就簡地入了洞房。
第二天早晨,隔壁的八嬸在院墻那邊招呼刷牙的三喜過去說話,悄聲細語地問:見紅了沒?嬸子囑咐你,老話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打到的媳婦揉到的面”,可別慣著媳婦,尤其是侉子,慣壞了不好收拾。三喜看了一眼八嬸那核桃一樣滿是皺紋的臉,往地上吐了幾口牙膏沫,用手背抹抹嘴邊,也不回答八嬸的問題,只說了句:您別瞎操心!轉身進屋里去了。八嬸伸伸脖子,手指著三喜的背影,罵了句:不知好歹!
兩個人的日子就這樣過了下去,他出車拉貨送貨,她在家料理家務,人勤手巧,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可是三喜總有一點淡淡的不快,就是她不愛說話。
你為啥不愛和我說話?不想和我說嗎?三喜問。
想??!她總算說話了。
三喜喜不自禁地說:咱們好好嘮扯嘮扯吧。
說點啥呢?她低著頭,臉上帶著甜甜的笑。她的手情不自禁地又摸出了銀鎖,撫摸著,好像是在撫摸著她的孩子一樣,眼里充滿了無限的慈愛。
你總愛擺弄那玩意兒?有啥稀罕的?三喜把憋了很久的問題說了出來。
我娘留下來的。她的表情說話間變得莊重起來。我娘對我可好了,可是她卻死得早。
這時候,三喜反而沒話可說了,一提到爹娘,他心里就隱約有種不安。
我爹他……她還想說。
別說了!三喜攔住了她的話。
她不知所措地看了看他,那神色像一只受驚的小鹿,低下頭盯著手上的那掛銀麒麟鎖,一道銀光閃電般擊中了她的眼睛,讓她微微地哆嗦了一下,不禁眼里淚光閃閃。
村里的人都說三喜變了個人,原來的混不溜丟,伸手打人,張嘴罵人的街頭混球惡棍,竟然變成了一只溫柔的綿羊,看來是女人的作用力真大!
四
三喜是老生子,他爹娘在三喜之前生了四個女孩和二個男孩,但都沒能活下來,都是出生后不久就夭折了。等到三喜出生時,他的爹娘已經四十幾歲了,對三喜這枚僅存的碩果,爹娘視他為掌上明珠,可以說是“捧在掌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對他百依百順,他要星星,絕不敢給他月亮,這樣就寵慣出了三喜“說一不二、天王老子都不怕”的性格。十六歲的三喜初中沒畢業(yè)輟學成了社會閑散人員,因為他人高馬大,下手黑,逐漸就變成了一個惹禍的班頭,三天兩頭地招災惹禍。打架斗毆是家常便飯,進派所、局子也都不止是“二進宮、三進宮”,他的爹娘沒少賠禮搭錢帶累心。他的爹娘思謀著準備給他操持一門親事拴住他,省得到處亂跑惹是生非。但當?shù)氐娜思乙淮蚵?,哪有不知道三喜情況的,親事總是說不成,終于在三喜二十二歲那年,為他擔驚受怕操夠了心的爹娘帶著遺憾先后離開人世。
歲月的車輪一刻不停地向前行駛,日子過得真快!一晃兒,三喜到了而立之年。一天三喜看著鏡子中自己禿禿的前額,因為長期酗酒而顯得臃腫的臉龐。他心里“咯噔”一下,仿佛高空中的重物突然墜落地上。想起爹娘活著的時候自己那么混蛋,不懂得老人的好,不懂得家的溫馨,現(xiàn)在自己孑然一身,家里清鍋冷灶,于是他的心里升騰起一股強烈的有個女人的渴望??墒鞘屡c愿違,他主動找人提了幾門親事都泡了湯。一天他喝了一瓶二鍋頭后,把自己關在家里痛痛快快地想了一個白天,又對著爹娘的遺像流了一夜眼淚。
一次出車路過一個寺院,三喜進去燒了幾炷香,磕完頭,他找到住持,哀求給他指點一下人生。住持說:你滿臉暴戾之氣,以后要多積德行善,自然會有福報,“愛出者愛返,福往者福來”。阿彌陀佛!
住持的話三喜似懂非懂,不過出了寺院的大門,三喜直接把車開到了河邊,把車上拉的千來塊錢的活魚放了生,完事后心里覺得異常輕松。
五
一天三喜出車從外面回來,一進院門看到女人坐在葡萄架下擺弄著那掛銀鎖。三喜心里一陣子翻騰,差點兒控制不住情緒搶下來扔在地上用腳碾碎。
女人端出做好的湯面,里面有兩個荷包蛋。
你就會給我做飯,也不問問我累不累?在外面都干啥了?三喜的話里帶著不滿。
女人像做錯了事的孩子,站在桌邊,大氣都不敢出。
我昨晚在國道上住店,一個女服務員敲開我的房門就往我懷里扎,可風騷了。
三喜說的時候看著女人,她的臉平靜如水,竟然沒有絲毫的波瀾,他很失望。接著說:我摟住了她……最后還是把她趕了出去。
三喜說的是實情。昨晚那個女人熱情似火,是他從媳婦身上未體驗到的那種感覺,他最終克制住了,他自己都覺得自己居然有這么大的自制力。
我說的話,你信嗎?三喜盯著她說。
女人的表情仍舊沒有變化。這讓三喜心里懊喪不已。他決定明天去燕北她的娘家走一趟,探求一下她深藏在心底的東西。
第二天早上,三喜和以往一樣出車,卸完貨后繞道去了一趟女人的娘家。
他的丈人睜著一雙像熟透桃子一樣紅腫的眼睛,吃驚地打量著女婿,用滿是皺紋的黑黑手背揉揉眼睛,問:來家里有事兒?
三喜就把心里的疑惑對丈人講了。丈人擺了擺右手,吞吞縮縮地說:話到這份兒上,我也就不瞞著掖著了,她十九歲那年,我欠下人家的賭債還不起,只好把她嫁給了東莊的人家??墒悄羌胰藢λ缓?,打罵是家常便飯,那個混蛋在他們的兒子出生不久就把她們娘倆趕回家里。時間長了,她的弟弟倒沒啥說的,她弟媳婦整天的嫌棄她娘倆兒吃閑飯礙眼,這個家她也不好呆,我就又把她嫁給了你,可是她和別人的孩子你也不會要啊,就寄養(yǎng)在我這里。你想想啊,我這么大歲數(shù)的老頭子,自己都照顧不了自己,咋照顧這個五歲的娃?我正想著把孩子賣給沒孩子的主兒呢!
三喜知道丈人是個酒鬼賭棍,為了錢他啥事都做得出來,他終于明白為什么女人手里老擺弄那掛銀麒麟鎖了。于是就問:孩子呢?我想帶走。
啥?這幾年我養(yǎng)著這娃白搭了多少錢,你說帶走就帶走?
你要多少錢?
按理說我不能向你要錢,只不過我為了給你的小舅子兩口子個交待。這樣吧,你給留萬八千的就行。
三喜從包里掏出一沓錢甩在桌子上。這是一萬,我現(xiàn)在就帶孩子走!
三喜趕回家里已經是黃昏時候了,進得院子,女人正站在臺階上張望,孩子見到女人,立刻撲了過去,叫了聲:娘——
女人愣了一下,驚喜地蹲下身子摟住孩子,淚水撲簌簌地流著:強兒,想死娘了!這不是做夢吧?……
三喜走過來,也蹲下身摟住了女人和孩子。
過了許久,三喜把手伸向女人,她會意地從兜里掏出銀鎖,他把銀鎖親手給孩子戴在脖子上。左手拉著孩子,右手挽著女人,一家人親親密密地往屋里走,女人幸福地靠在男人的肩膀上,一臉的喜悅。
這一晚,屋里子時不時地傳出男人、女人和孩子的說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