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人生百態(tài)】畫家和他的那個女人(小說)
一
“哎,我問你:我和作畫同時掉水里,你先救誰?”
“???”
“我說:我和作畫同時掉水里,你先救誰?”尚有和溫娟并排坐在沙發(fā)上,尚有的胳膊環(huán)著溫娟,眼神迷離,似乎在另一個世界游弋。溫娟冷不丁一問,把他拉回現(xiàn)實。
尚有有些煩躁:“你就別無理取鬧了!‘作畫”是動詞,它又不是人,怎么可能掉水里呢?你咋不問,你和我媽同時掉水里,我先救誰?”
溫娟面有慍色,沒好氣地說:“那好,我問你:我和你媽同時掉水里,你先救誰?”
“這不廢話嗎?當(dāng)然救你了!”溫娟心中一喜,隱約感覺還有下文。果然,尚有接著說:“我媽早死了,她不用我救,我不救你救誰?”
溫娟對他的回答很不滿意,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你說,畫畫和我,只能二選一,你會放棄誰?”
“那還用問!當(dāng)然放棄你了。女人可以再找,畫畫可是我的生命!”尚有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這種問題,溫娟其實已經(jīng)心知肚明。但令她傷心的是,尚有竟然連哄一哄她,敷衍一下她的誠意都沒有。
尚有站起身,來回在畫室里踱步,他想接著剛才的思路繼續(xù)思考。走了幾圈總感覺眼前有什么東西礙眼,猛然發(fā)現(xiàn)是坐在沙發(fā)上的溫娟。此時的溫娟想起以前的點點滴滴,悲從中來,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掉個不停。
尚有一皺眉,嫌惡地說:“你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吧,你在這里我沒法思考!”
溫娟坐著不動,哭得更厲害了。
“哎呀,我的傳世之作呀!都是敗壞在你的手里!要不是你,我早就功成名就了!”尚有雙手舉著一團空氣,滿臉的惋惜。他俯下身,語氣里充滿嘲弄挖苦,他說:“我的姑奶奶呀,我的親媽,我最敬愛的人!你就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吧,讓我一個人靜靜好嗎?我求你了,姑奶奶!”他拉起溫娟,把她往外面推。
溫娟不由自主地被他推行,回頭想反駁幾句,可是淚水塞滿了喉嚨。
路邊的小公園里,溫娟拖著疲憊的腳步走著。不知有多少次,她也是被這樣趕出家門。也不知有多少次,她在這樣的小公園里拖著疲憊的身體踽踽前行。她以為她會慢慢習(xí)慣,但這種悲涼的感覺總是讓她難以適應(yīng)。
從十九歲,她就跟著這個男人,現(xiàn)在快四十歲了。在這么多年里,她無微不至地照顧他的生活,當(dāng)他的經(jīng)紀(jì)人,為他應(yīng)付外面的一切,親媽也不過如此??墒撬玫搅耸裁矗砍素毨?、顛沛流離,就只有他的壞脾氣。
她可以不要富足的生活,不要什么世俗的名分,甚至可以不要尊嚴,但最起碼的安慰總要有吧。那怕只是隔三差五地說幾句貼心的話,幾聲甜言蜜語,都會讓她心花怒放。但這對于性情怪癖,反復(fù)無常的尚有來說,無異于緣木求魚。溫娟越想越傷心,獨自抹著淚。
其實,認識之初尚有并不是這樣。那時的他愛說愛笑,意氣風(fēng)發(fā),像很多戀愛中的男人那樣把女人捧在手心,星星月亮隨便挑。尚有的俊朗和才華深深地吸引著她,她那時就想:誰要是能做他的女人,肯定會幸福一輩子。幾番周折后,好不容易倆人才走到一起,她確定以及肯定,那時他倆的感情是真摯的,是心心相印的,可為何現(xiàn)在卻變成最熟悉的陌生人?是時間讓愛情變成了親情?還是他對藝術(shù)的執(zhí)著追求遮蔽了愛情的芬芳?亦或是愛情本身就是虛妄,只存在于人的幻想中?難道愛情真是低值易耗品,保質(zhì)期還不如一盒安全套長?這個問題溫娟反反復(fù)復(fù)想了很久,可最終都沒有得出一個那怕看上去正確的答案。
最近她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頭暈、乏力,興許貧血的老毛病又犯了。她越走越疲憊,虛汗涔涔,險些暈倒,趕緊坐在花池的大理石沿兒上。小公園里的人很多,紅男綠女相依相偎,年輕的媽媽哄著剛會站立的孩子,還有很多大些的兒童快活地跑來跑去。他們的臉上無一例外地洋溢著幸福的笑容。如果我也能和他們一樣生活就好了,她不止一次這樣想。
坐了一會兒,溫娟的心情舒緩下來,身體也感覺好了許多。大理石太冰,不能坐太久,她站起身在花園里漫步。走了還沒一圈,猛然想起要回家做飯。時間不早了,再不回去,他可要著急了。
唉,其實他也不容易!這么多年來,他這么努力,卻沒有得到應(yīng)有的回報,擱誰誰不著急呢!再說藝術(shù)家有點小脾氣不也是很正常的嗎?最近身體不太好,心情也跟著很糟糕,想想剛才的事情,自己確實有點無理取鬧。這樣想著,不由加快了腳步。
剛一推門,尚有就沒好氣地嚷道:“你上哪兒去了,這么大會兒,你要把我餓死嗎?”
溫娟歉疚地,并帶有幾分寵溺地對他笑道:“別著急,飯馬上好!你要是餓了就先吃點餅干吧!”
尚有好大的委屈,踢翻一個凳子,餓狼般四處翻東西吃。突然,廚房傳來一聲巨響,好像是什么東西倒地的聲音。
“又怎么啦!”尚有不耐煩地問。過了許久,沒人答話。尚有不情不愿地踱到廚房,只見溫娟以一種怪異的姿勢癱倒在地上一動不動。
二
“唉,女人就是麻煩!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近則不遜,遠則怨。始信矣!”
尚有拿著幾張化驗單和B超片子,瞟了幾眼,只見上面有許多拗口的文字,還有一些加減號和上下箭頭的標(biāo)識。尚有看不懂,也沒太當(dāng)回事,閑庭信步地向醫(yī)生辦公室走去。
醫(yī)院的走廊里擁滿了人,進進出出,來來回回,臉上不是凄惶就是竊喜。有個叫“上帝”的藝術(shù)家,操縱著這一切。用他們的頭發(fā)做畫筆,畫出屬于他們自己的藝術(shù)品。不管這“畫作”多么經(jīng)典抑或多么拙劣,都是獨一無二的絕版。
在辦公室的門口等了十多分鐘,終于輪到了尚有。一個“地中海”發(fā)型的老醫(yī)生,仔細看了看化驗單,臉上的神態(tài)開始變得凝重。
“你是他什么人?”老醫(yī)生從眼鏡上面看尚有。
“我和她什么關(guān)系你管得著嗎?”這句話塞在他的喉嚨,最終沒有說出口。
沒等他回答,老醫(yī)生接著說:“你可有個心理準(zhǔn)備,她這病兇多吉少!”
“?。俊鄙杏胁桓蚁嘈抛约旱亩?。
“她的腎功能嚴重衰竭,已經(jīng)到了后期。兩個腎,只有左腎還有蘋果核這么大的地方在工作,其余差不多都壞死了。你怎么不早讓她來?”
“我……”尚有后背發(fā)麻,腦袋像被炸雷劈過一樣,瞬間大了幾圈。
“她以后必須每周做透析,如果有條件的話,最好做個換腎手術(shù)。好好對她,她隨時可能……你明白?。”
“這不可能,她一直很健康?!鄙杏醒劬Πl(fā)直,整個人生感覺都不好了。
老醫(yī)生憐憫地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叫下一個患者。
尚有木然起身,好像被抽去靈魂的軀殼,機械地邁著雙腿。靜了,整個世界都安靜了,只有老醫(yī)生的話猶如喪鐘般在耳畔環(huán)繞。
做完透析后,溫娟感覺好多了。頭暈、乏力、惡心的感覺一掃而光。她臉上帶著嘲諷的冷峻,冷冷地看著尚有。尚有表情呆滯,對她的注目視而不見。
“哼,現(xiàn)在好了,我們的好日子到頭了!我再也沒有利用價值了,你可以像甩鼻涕一樣把我甩掉了?!睖鼐曜I諷地說道。
……
“你不用不好意思。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何況像你我這樣沒名沒分的露水夫妻?!?br />
……
“你知道嗎?其實我早和你過夠了,你太自私太幼稚,我不恨你,我只恨我沒有早點離開你!”
……
“你就沒有什么遺言嗎?”溫娟嘲弄地問道。
“我要和你結(jié)婚!”尚有長出一口氣,語氣里透著疲憊,好像走了很長很長的一段路。
“你說什么?”溫娟聽到此言頗為震驚。
“我說,我要和你結(jié)婚!”尚有的聲音不高,但真誠有力。他的眼睛快速地眨動著,臉上的表情惟妙惟肖。
溫娟冷笑道:“就你?和我結(jié)婚?別傻了!你媽沒告訴你做事要量力而行嗎?你先照顧好自己吧,就你這樣的,能照顧好自己就是個奇跡?!?br />
她從來沒有違拗過他的意思,也從來沒有如此刻薄地說話。她以為尚有會六神無主,會退縮,會無情地把她拋棄,讓她沒想到的是他竟然會挽留,而且還想給予她名分。她雖然心里感動得一塌糊涂,但這感情注定不能被接受。
尚有單膝跪地,抓住溫娟的手,溫柔地看著她的眼睛:“親愛的,嫁給我吧!你已經(jīng)照顧我夠多的了,以后讓我來照顧你吧!求你!”
短短幾句話猶如在溫娟的心海里投下萬斤巨石,一石激起千層浪。面對著她從未感受過,又無比渴求的柔情告白,溫娟再也不能平靜了,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溫娟沒有走,在尚有的一再請求下,倆人終于成了合法夫妻。
溫娟一周最少需要做一次透析,一次的費用就要兩千多塊。沒過多久,本來不多的積蓄就花得差不多了。生活過得越來越拮據(jù),他們不得不搬到房租更便宜條件更差的房子里去。東西能不買的就不買,不管多便宜的東西,也還要討價還價,直到攤主生厭。
他們的主要收入來源就是尚有的畫作和為報刊雜志畫插圖的錢,以前舍不得賣的畫作現(xiàn)在以很便宜的價格賣出去。為了更快地掙到錢,尚有不得不接很多畫家不屑一顧的插畫工作,把自己鐘愛的油畫藝術(shù)擱置一邊。
愁苦慢慢爬上溫娟的額頭,她開始后悔沒有離開他,才造成這樣的局面。若是離開了他,痛苦的或許只有自己。
尚有并非這樣想。在他決定求婚的那一刻,他就坦然接受了命運。其實在尚有的心底,一直都深愛著溫娟。可這感情在現(xiàn)實的重壓下被深深地隱藏,他總以為溫娟會陪他一千年一萬年,永遠不會離開他。當(dāng)他知道溫娟的病情后,原本被深深壓抑在內(nèi)里的情感一下子釋放出來。他突然明白溫娟對他的重要性,感激她對自己所做的付出。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溫娟空氣一樣的存在,深深地自責(zé)自己對她的失職和冷落,并想用自己的行動為自己救贖。
明白這些后,他性情大變,生命活力被徹底激發(fā)。以前的他,悲觀、頹廢、整日活在懷才不遇的自怨自艾里;現(xiàn)在他感恩生活,珍惜時間,努力工作,每天都過得很充實。
兩人的關(guān)系變得異常親密,如膠似漆,恨不能時時膩在一起,猶如重新戀愛了一次。但病魔的陰影時隱時現(xiàn),讓他們不得不時時感受著一種只能“活在當(dāng)下”的悲涼。尚有幾乎包攬了家中的全部家務(wù),不讓她做任何勞心費力的事,把她細心地保護在自己的手心。這樣過分的愛護,讓溫娟感動,也讓她有點無所適從,好似自己真的變成了什么都不能干的廢人。她常常感覺手腳沒處放,感情也變得異常脆弱。生活質(zhì)量的下降讓她無比痛心,她常常暗自流淚,責(zé)怪自己不爭氣的身體。常常悲觀地想:死了多好呀,對彼此都是解脫。
尚有從沒說過一句埋怨她的話,連眉梢眼角,臉上的任何一塊肌肉,以及肢體動作,說話的語氣都沒有帶出一點嫌棄她的意思。他常常寬慰溫娟說:“現(xiàn)在咱們是困難了點,但困難總會過去。等咱有了四十萬,就給你換個全新的腎,這樣我們就能永遠在一起了!”
溫娟有些惆悵地說:“可親愛的,我們什么時候能有四十萬呀?”
“嗯,很快!可能明天我們就有了,只要碰到賞識我畫作的人?!?br />
溫娟嘆了口氣,抓起他細長的手指舉在眼前,仔細地欣賞,繼而幽幽地嘆道:“唉!你看這完美無瑕的雙手,注定要畫出‘傳世之作’的呀,卻偏偏為我所累!”過了一會兒,她又嘆道:“咱們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請模特了吧?都是因為我……”
尚有抓住她的手,哈了口氣,握在手心。微笑著說:“咳,什么模特不模特的,你不就是我的模特嗎?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經(jīng)典的畫作萬里挑一。不說我還忘了,我要給你畫像,讓你做我的模特。”
聞聽此言,溫娟心中一喜,但隨即悲觀起來,言道:“唉,我已經(jīng)不是十七八歲的小姑娘了,況且現(xiàn)在病怏怏的不好看,我不要做你的模特?!?br />
“病怏怏的怎么了?西施、林黛玉都是病怏怏的,不一樣都是大美人嗎?再說:事物的美丑不等于藝術(shù)的美丑,一朵花含苞待放固然好看,枯萎凋零不也一樣美麗嗎?就這么說定了,我就要畫你!”尚有的眼睛放出異彩,身體微微顫栗,好似靈感剛剛滑過他的腦海。
“好吧,你想畫就畫吧,反正我一直是你一個人的模特。”溫娟心里欣喜萬分,感覺自己并不是一無是處,還是能有點小價值。
此后的幾個月時間里,尚有有空就給溫娟畫像。一畫起來,尚有就畫上癮了。他猛然發(fā)現(xiàn)溫娟原來是這么美,莫說那舉手投足一顰一笑,就是蒼白的嘴唇和烏黑的眼袋在他筆下都煥發(fā)出異樣的光彩。他從來沒有這么投入過,欣賞她就像在欣賞世界上最完美的藝術(shù)品,描摹她就像在描摹整個世界。溫娟為他的癡狂感動,雖說做模特會讓她稍微有些疲累,但這點付出又算得了什么呢?
三
生活不會一直辜負深愛它的人,時間一到定會讓人嘗到它的甘飴。
這天,經(jīng)紀(jì)人老梁給尚有打了個電話,是關(guān)于他畫作的事,讓他過去一下。見了面,老梁一把握住尚有的手:“尚老師,幸會幸會幸會。跟您說句話,我都感覺很榮幸?!?br />
“有事?”尚有被他的熱情搞得不知所措。
“嗯,有點事?!崩狭号阒⌒模骸扒岸螘r間我們不是組織了一次畫展嗎?您的一幅畫也在展出之列。結(jié)果被我一位朋友看上了,他托我問你賣不賣,價格好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