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地里的黃豆熟了，一片連著一片，一坡接著一坡。秋風(fēng)蕩起，沉甸甸的豆莢在鮮亮的陽光下一浪一浪翻動，滿山遍野蕩漾著淡淡的清香味。這是汗水的味道，也是父親的味道。
　　 清晨，窗戶透進(jìn)了一絲亮光，厚實的木門“吱嘎”響了一聲，母親在灶房里走動。她忙著炒飯，油鍋“吱吱”響了起來，飯粒在鍋里歡快地跳動，一絲誘人的香味從門縫鉆出來，飄進(jìn)我的鼻孔里。父親蹲在堂屋的大門邊扒了一碗香噴噴的炒飯，去村旁的山坡上收黃豆。
　　 父親扛著扁擔(dān)，踏著晨霧從坡腳一步步往坡頂趕去，他那高大的身影漸漸地隱沒在茂密的包谷林里。那坡很高，包谷地從坡腳層層疊疊地往坡頂延伸。那條掛滿了露水的山路很窄，掩藏在茂密的包谷林里。晨風(fēng)夾著絲絲的涼意從遠(yuǎn)處飄來，頎長的包谷葉輕輕搖曳著，幾顆晶瑩的露珠一閃一閃地晃動，枯黃的草木變得柔潤和鮮活起來。到了自家地頭，父親放下扁擔(dān)，鉆進(jìn)包谷地里，從地頭開始收黃豆。黃豆葉悄無聲息地掉落在地上，父親踩著枯脆的黃豆葉，弓著腰抓著豆梗連根拔起，一爪爪一溝溝。剛開始，泥土還有些潤濕，拔起的黃豆，根上還帶著泥點。父親甩幾下豆梗，細(xì)心地抖著豆根上的泥點，泥點濺落在地上，有時還彈跳到他的頭發(fā)上。拔了一大把黃豆，父親直起腰從包谷桿上扯來半截四季豆藤，套著豆梗打結(jié)拉緊，轉(zhuǎn)過身放在地上。一把把結(jié)結(jié)實實的黃豆，立在地上，鋪滿了父親的世界。五金廠的工人，戴著帆布手套擰緊一顆顆螺絲。電子廠的女工，戴著純棉手套包裝電子產(chǎn)品。可我的父親，還有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鄉(xiāng)親們，他們不管是耕田犁地，還是插秧割谷，都沒有手套戴呀！他們風(fēng)里來雨里去忙著繁重的農(nóng)活，手上打起了一串串血泡磨起了一層層厚繭。父親的手掌雖然厚實粗糙，但是硬朗的豆莢角，還是在他的手上劃下了一道道血印子，火辣辣地疼，一直痛到心里去。
　　 地里收黃豆的人越來越多，他們弓著腰隱沒在包谷地里，說笑聲在包谷林上空飄蕩。可父親忙著拔黃豆，他想早些把黃豆收完挑回家去，顧不上和地鄰說話。湛藍(lán)的天空沒有一絲云彩，太陽像火球炙烤著包谷地，陽光芒刺般扎著父親的腰背，豆大的汗水匯成小溪，順著他的脊背流淌，背上印出斑駁的白色圖案。父親在熾熱的包谷地里，淌滿汗水的臉上，蕩漾著豐收的喜悅。他想著收了黃豆后，背上半口袋去縣城買了，給我買一雙棉鞋。他身后的包谷地，收過了黃豆，變得空曠和溫馨起來，芳香的氣息直抵內(nèi)心深處。這干燥而瘦薄的土地，多像一位生產(chǎn)后的母親，還來不及拭去眼角的淚水，柔和的臉頰上就蕩漾開甜蜜的微笑！
　　 父親一爪爪一溝溝拔著黃豆，父親一片片一坡坡收獲著生活的希望。每一粒豆子為什么那樣飽滿，因為父親把它們當(dāng)成自己的孩子，用汗水和心血精心喂養(yǎng)。父親就那樣弓著腰，不能蹲下也不能站著，一直堅持著那樣的姿勢，像信徒那樣虔誠。在他的心里，每一粒豆子和自己的孩子同樣重要！收完包谷地里的黃豆，父親累了，抹了抹臉上的汗水，捶了幾下酸脹的腰背，坐在地埂上一邊咂煙，一邊想著散淡的心事。豆蟲在他的腳邊一點點蠕動，一只紅蜻蜓閃動著透亮的雙翼，在他的頭頂飛來飛去。爆夾的豆子，細(xì)碎地響了一聲，滾落在地上。這時的父親，就像長在包谷地的一爪卑微的黃豆，用沉甸甸的豆莢默默地托起了瓜果飄香的秋天。瘠薄的土地上，只要你撒下黃豆種，不用你施肥鋤草，它毫不張揚地生長，默默地開花，默默地奉獻(xiàn)飽滿而豐碩的豆莢。父親的一生，和長在這片瘠薄土地上的黃豆是多么地相似，那淡淡的花香，彌漫著兒子的整個世界！
　　 父親抬頭望了望天色，彎著腰把地里的一把把黃豆提到小路邊，交叉擺放在繩索上捆緊。他挑起一百多斤的黃豆，喊著號子跌跌撞撞地順著彎彎拐拐的小路下山。這一路上，父親用力扶著扁擔(dān)拐彎下坎，一滴滴汗水從臉頰上滾落下來，撒落在金色的秋天里。父親汗流浹背地把黃豆挑回家，母親解開繩索，把一把把黃豆立起來擺在院壩里曬。豆莢曬脆后，父母親找來連枷，面對面站好，揮動長柄，敲棍轉(zhuǎn)動著一下一下捶打豆莢。母親的力氣弱一些，落在豆莢上的敲棍輕一些，發(fā)出“啪”的聲響。父親的力氣足，敲棍砸在豆莢上，“噗”一聲，豆屑撲散開來。在父母親一輕一重的敲打下，金黃色的豆子從豆莢里滾落出來，滿院壩都是，在秋天的陽光下閃著璀璨的光芒。這個季節(jié)，村子里響著此起彼伏的連枷聲，眼前滾動著金黃色的豆子，心里洋溢著甜蜜和富足！
　　 有些豆子跳過半人高的院墻，散落在石板路上。一些缺牙癟嘴的老奶奶，端著一個瓷碗，顛著小腳去石板路上撿豆子，身后跟著幾歲的小孫子。老奶奶彎著腰撿起豆子，瞇著眼左看右瞧，比撿到金銀寶貝還要激動。她把豆子抹一下，小心翼翼地放進(jìn)碗里，樂呵呵地念起了童謠：“大舅舅二舅舅，借你家鍋兒炒黃豆；你一顆我一顆，把你家姑娘嫁給我……”
　　 老奶奶身后的小孫子，也跟著奶聲奶氣地念了起來：“大舅舅二舅舅，借你家鍋兒炒黃豆……”聽著這樣的童謠，炒豆子的清香一點點從灶房里飄出來。正在汗流浹背打著連枷的父親，也跟著笑起來，心里溢滿著幸福。這時落在豆莢上的連枷聲，一下比一下清脆，一下比一下悅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