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青春】 父母的愛情 (散文)
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當(dāng)又一個中秋佳節(jié)來臨際,我再一次想起了我的爸爸媽媽,想起了他們十六年的婚姻和那份真摯醇厚的愛情……
父親離開多年的一個冬日,吃過午餐。我和母親斜臥在暖炕上,聽她憶起了他們的初識。
那年金秋十月的午后,母親端坐在媒人家的炕沿上。一個穿著深灰色中山裝,蹬著蹭亮黑皮鞋的小伙子,緩步走了進來。媒人給他們相互介紹后,那個后來成為我父親的小伙子,紳士般伸手向母親問好。他藏在白襯衫袖口里若隱若現(xiàn)銀光閃閃的手表,讓母親心頭一震。上個世紀(jì)七十年代,在那個買糧食布匹等生活用品都需要各種批條和證券的計劃經(jīng)濟時代,父親居然戴著手表?且不說父親家的經(jīng)濟條件,就是那買手表的批條,恐怕一個村鎮(zhèn)也未必有一個家庭能夠搞到。母親不是拜金女,當(dāng)然不會關(guān)注這些。最吸引她的是,那么難買的手表,九成以上的人炫耀還唯恐不及,父親卻將它藏在了緊鎖的袖口里。若不是握手問好,估計母親還看不到它。倆人落座后,便由生變熟地攀談起來,直到夕陽西下,母親才起身打算回家。
媒人見兩人相談甚歡,就讓父親多留幾日,也讓母親幫忙一起秋收。金燦燦一望無垠的稻田地里,二十幾把鐮刀迎風(fēng)飛舞。一盞茶的功夫,原本齊刷刷的人群逐漸拉開距離。父親的前面,始終有五六個小伙子奮力急揮著手中蹭亮的鐮刀。他們汗流頰背,把割下的稻子扔的橫七豎八。父親始終不疾不徐,嫻熟又悠然地輕揮手中的鐮刀,割下的稻子都整整齊齊的躺在那里,仿若一排排列兵緊跟在他的身后。有著十年婦女隊長經(jīng)歷的母親,情不自禁地用贊許的目光反復(fù)打量著父親。她暗自佩服這個高大帥氣的小伙子,她很好奇這個公子哥一樣的人,是如何練就這一手出色的莊稼把式。她當(dāng)然不知道,三十歲的父親也早已有了十來年的當(dāng)家人經(jīng)驗。父親姊妹九人,伯父結(jié)婚后,爺爺基本不管事兒了,家里的大小事情都交給了父親去處理。村里生產(chǎn)隊長的頭銜是父親生生讓出去的。
因為都是大齡男女(那個時代的孩子大多二十左右就都結(jié)婚生子了),經(jīng)過幾次相處,他們開始談婚論嫁。外婆悄悄來到奶奶家的村子,她從鄰里那里了解到,原來爺爺家是地地道道的地主成分。英俊瀟灑、才華橫溢的父親之所以直到三十歲還沒娶妻,就是因為一直頂著“地主崽子”的頭銜,使得無數(shù)心儀于他的女孩子都望而生畏,不敢攀親。被富農(nóng)成分殘害不淺的外婆,當(dāng)時就改變了看法,立刻拒絕同意他們的婚姻。外婆家的富農(nóng)成分,搞得爭強好勝的母親雖然干了十來年婦女隊長,卻根本入不了黨,也無緣提干。因為是富農(nóng)成分,村里的任何好事兒根本輪不到外婆家,各種糟心事兒、麻煩事兒倒是時常光顧。外婆恨極了這富農(nóng)成分,也怕極了它,何況比富農(nóng)成分還高的地主成分?
外婆很堅決地拒絕了他們的婚姻。哪知,一向孝順的母親,竟偷出戶口本,悄悄地跟父親辦理了結(jié)婚登記。外婆知道后,來到奶奶家,哭天喊地連拉帶拽,一定要母親離婚。說什么都不同意他們的婚姻,說母親那么優(yōu)秀的女孩兒就這么嫁給了地主崽子,太虧了。奶奶苦口婆心,良言相勸了好久。以六百五十元的聘禮,將母親娶了進來。事后多年,父親還調(diào)侃過,你媽是我花了六百五十元娶回家的寶貝,可得小心伺候著。每每此時,母親總會抿著她的櫻桃小嘴,深情款款地望著父親。
母親二十六歲才肯嫁人,除了心氣兒太高,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外公外婆都體弱多病,多年來一直都是母親支撐著他們的家庭。父母體弱多病,弟弟妹妹年幼無知。爭強好勝的母親,一直擔(dān)負著家里頂梁柱的重任。囧困的家境,讓她無暇顧及自己的婚姻。父親了解到這一切,毅然擔(dān)起了母親所有的責(zé)任和孝心。此后,只要外婆一走進村口,就會有人奔走相告:那個誰誰誰的丈母娘又來了,不知又有啥麻煩要誰誰誰去處理了……父親每逢被鄰里調(diào)侃“你丈母娘家事兒咋那么多???你娶的是媳婦兒還是媳婦兒一家啊?”他總會很鄭重地回復(fù)“誰家啥麻煩事兒沒有???我媳婦兒家事兒多事兒少,都是我應(yīng)該管的。我媳婦兒那么優(yōu)秀,我可不想讓她繼續(xù)挨累受苦了?!?br />
聊到此時,母親的嘴角情不自禁地揚了起來。原本蓋在身上的被子不知何時竟被她掀在了一邊,可我卻已經(jīng)縮在了被窩里。
從我記事起,父親分別給老姨和大舅都安排過工作,他們也都在我家吃住過好長一段時間。至于接濟外婆家的事情,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基本都是外婆有求父親必應(yīng)。
大舅結(jié)婚的時候,舅媽的娘家人因為差五百元的聘禮,不肯讓舅媽下車。舅媽哭得梨花帶雨。大舅兩根濃眉擰到一起,也商量不出什么好辦法。外公背著雙手,在角落里來回踱步,額頭沁滿的汗珠似乎也幫不了什么忙。外婆沙啞著嗓子,跟媒人聊得口干舌燥。父親見狀,二話沒說。騎車奔到菜市場,來到豬肉攤位上,挨個兒攤位齊錢。借遍所有的豬肉攤主,湊齊了五百塊錢,讓婚禮順利舉行。那時的豬肉還是一元錢一斤,真不知他當(dāng)時麻煩了多少攤主,我知道的是那錢到現(xiàn)在也沒人還給我們。
二舅的初戀對象,娘家人各種刁難各種不同意??墒莻z人當(dāng)時還情投意合,他們便三天五頭的來我家各種談判各種磨合。母親桌上桌下的小心伺候著(我當(dāng)時特別盼望他們來,因為這樣就會有好多好吃的了)。父親沒日沒夜地陪伴著,結(jié)果卻是竹籃打水了。
完美的愛情不可能只靠一個人付出。母親也早就成了村里出了名兒的孝順媳婦兒。逢年過節(jié),家里難得一頓的餃子,我是雷打不動的都必須先給爺爺奶奶端去一碗。當(dāng)時我一直在幻想,我啥時候能吃上一頓剛撈出鍋的,熱氣騰騰的餃子呢?
每年臘月,母親都會日夜忙碌。我常常在半夜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母親還點著煤油燈?;蛘咴诮o爺爺奶奶縫制衣服,或者在納鞋底。一個半夜里,我睡得正香。一股烤小鳥的香味兒,強烈刺激了我的鼻子。我驚喜的爬起來,剛要問爸爸哪兒來的烤鳥兒肉?卻看到母親,正用雙手捋順著被煤油燈烤焦了的頭簾兒。我聽到父親低聲說:“快別干了,快來睡吧!再干,烤焦的就不是頭發(fā)了,搞不好我媳婦兒也被烤焦了!”母親笑了,她在父親的攙扶下,躺在我們的身邊。她溫聲說:“還有幾天就過年了,得趕緊做出來啊?!?br />
就這樣,每年正月,爺爺奶奶都一定會穿著母親親手縫制的新衣服和新鞋子走親訪友。他們總會異口同聲地說:“哎呀,誰買的衣服也沒有我們淑珍做的衣服穿著合身兒,好看。誰做的鞋子,也沒有我們淑珍做的合腳兒,舒服。我就愛穿我們淑珍做的衣服和鞋子?!笔前?,村里人總會嘖嘖稱贊地詢問哪里買來的衣服和鞋子?爺爺奶奶怎么會不喜歡呢?
奶奶因糖尿病并發(fā)癥癱瘓了三年,母親床上床下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了三年。村里人至今還津津樂道著這個事情。奶奶離世后,老姑和爺爺分別跟我們一起生活了幾年。
不幸的是,在我十六歲那年,父親因病去世。當(dāng)時的我盡管悲痛不已,卻很難體會到失去丈夫后,母親的那份絕望的傷痛和不盡的思念。我至今清晰記得,此后每年冬天,母親一直都穿著他們結(jié)婚時父親買給她的那件藏藍色的毛呢大衣——父親去世那年,毛呢表面的毛絨已經(jīng)磨得不成樣子,于是母親用她的一雙巧手將它拆開翻面重新縫制,看似煥然一新,但明顯已經(jīng)不那么保暖。幾年后,我給她買了一件羽絨服,卻一直被她塞進衣柜里睡大覺。有時我看著母親被凍得直哆嗦,就勸她還是穿上又輕又暖又漂亮的羽絨服吧,她總推說等出遠門兒的時候再穿吧,平時穿太浪費了。直到十年后,在那個雪花飛舞的冬天,母親帶著與父親重逢的笑意,靜靜地離開了人間,而她身上穿的正是那件雖經(jīng)翻面,但表面再次被磨得毛絨盡失的毛呢大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