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童話之秋”征文】劉春山的秋天 (小說)
一
人老的征兆有好多種,各有各的不同。
劉春山隔鄰住著的老權說:“老了,老了,渾身上下都硬成了干樹股股,就那個地方卻疲軟成醉酒的和尚了!”一群老家伙在院子里抽著煙,端著大玻璃杯吸溜著煎茶,帶著痰音呵呵地壞笑著。
劉春山覺得自己是老在漸近退休的惶惑里。
二十歲的時候,劉春山滿身鼓漲著氣力,一身腱子肉,壯實的就像村后水庫邊上的那座石頭山。在那個糧食奇缺的歲月,劉春山首先需要解決的是自己的生理需求,除了填飽那個仿佛永遠也填不飽的肚皮外,還有就是一個血氣方剛的農村青年對于女人的渴求和好奇。當然,急于改變窮困生活現(xiàn)狀的迫切,則是讓他變成一只急于逃出小山村的紅眼餓狼的一個原因了。幾十里外的鐵路工務單位招工,給了他一個改變命運的機會。
現(xiàn)在的劉春山已經開始衰老了,下了班,坐在工區(qū)院子里,看遠處近晚的天空上云蒸霞蔚,就覺得自己是那盤靜謐在秋天西山上的紅日。在工務段干了近四十個年頭,有了妻子、兒子、孫子,輾轉了很多地方,鐵道線在平原上跑,他就在平原上跑,高橋隧道在大山里繞,他就在大山里繞。白馬過隙,歲月催人,再有幾個月,他就要在這個安靜于秦嶺深處的叫柴灣溝的山里小站退休了。劉春山一想到快退休了,心里就不好受。
劉春山吹噓起年輕時候的自己,“走了三十多里地,天麻麻黑就到了那個報考的小站排隊,天大亮的時候,隊伍已經曲曲彎彎排了一里多長,我硬是排了個第一名。簡陋的桌子鋪了一張藍布,上面有墨水瓶,一沓表格,一個口哨,兩包拆開的大前門煙散亂地擺放著,桌子后面一個戴眼鏡的麻臉指著靠墻的一根兩三米長碗口粗的檁條說,小伙子,扛起來跑一圈!肚子盡管饑餓,但我還是扛了起來就跑,人聲吵雜,當聽到麻臉喊‘行了’時我已經跑了三四圈了。就這樣,戴眼鏡的麻臉最后成了我的工長,他叫徐喜平?!?br />
劉春山說的這些到底有幾分真實,年代很久遠了,沒有人去追究,大家只是聽熱鬧。偏偏有幾個分來的青工好事,逗趣第問:“春山叔,你看看我們幾個,不是部隊上復原就是技校畢業(yè)后分到工務段上班的,那時候工務上招工是你說的那個樣子嗎?再看看你瘦麻卡卡的身板,能扛得起你說的那么粗的檁條子?”
幾張年輕稚氣的臉上滿是懷疑感,就像葡萄串子一樣掛著,是一個個不信任的問號。也是個秋天早晨的原因,上班的工區(qū)落在秦嶺南麓的溝道里,沿著鐵道線走,四周的遠山近嶺映幾片散漫的黃綠。劉春山一時覺得有些愜意,起了些“老來聊發(fā)少年狂”的情緒。
“你們現(xiàn)在這些小子呀,是吃不了那時的苦了,不知道那時的艱難啊!七八月份路基滑坡?lián)屝?,盆潑似的暴雨里扛起草袋沙袋就走,男女老少沒命地往上沖呢!我的工長徐喜平,戴副眼鏡,弱弱瘦瘦一個人,干起活來卻像頭老黃牛,讓人都懷疑那般力氣是怎么從那個小小的身體里面鼓漲出來的?”
劉春山對著一群年輕人慨嘆著往事的輝煌,扯著扯著就扯遠了,便沖著其中一個年輕人喊道:“來,來,來,小徐,把你的搗固機給我!”
說著話,劉春山一只手把自己肩頭的搗固機穩(wěn)了穩(wěn),一只手把小徐肩上的搗固機也挪到了自己的另一邊肩上,腰板直直地大步往前走。
小徐長長溜溜,柳條身板,是青工里最單薄的一個。
“春山叔,他現(xiàn)在干什么呢,就是你說的那個徐喜平工長?應該是高升了吧?”
“唉,老了,老了,已經退休好幾年了,去年年上見了一次,滿臉的枯皺,腰彎的像個黃豆芽芽,黃牛變成了老山羊??!”
小徐有一搭沒一搭地探問著這個要強的老頭,一邊隨在他的身后走,想要扶一下他,他卻不讓,依然是好漢的樣子,腰板直直地往前走著。
說起了他的老工長,劉春山心里就涌出了些傷感的情緒,忽然就想到自已也已是面臨退休的人了。
“春山叔,再有幾個月你也就該退休了吧?”
“再有幾個月就退休嘍,再有幾個月就退休嘍!唉,要退休了,要退休了!”
劉春山覺得自己依然強壯,皮實有如關中牛。用他的話說,磨扇沉能掮走,老碗大不壓手!
自我感覺良好的劉春山因此也就常常忘了自己是快要退休的人了,現(xiàn)在突然被小徐問起退休的事,一陣莫名的惶惑襲擊了他,扛著兩臺搗固機腰板直直往前走著,毫無征兆地“哎呦”了一聲,慢慢地蹲了下來,老英雄劉春山竟然扭了腰!
劉春山后來對老伴說,他覺得自己老了的感覺,就是從那一刻開始爬上他的軀殼和靈魂的。
劉春山扭了腰,再加上剩下不到三四個月就要退休了,工區(qū)便讓他回去休假,好好歇歇受傷的老腰。劉春山覺得自己有些丟人,也怕工區(qū)里那些年輕人笑話,就想悄悄坐通勤車走,不成想,涌進來一幫年輕人,有的拿了好吃的往他包里塞,有的扛起行李就往外走,小徐要背他,卻被他壓了個大馬爬。哄笑聲中,劉春山覺得自己的腰也不那么疼了。
二
回家的列車上,秋天的山巒在陽光下閃過窗口,一座連著一座,河水亮亮的,仿佛是一座一座秋山的圍巾。一個穿鐵路服叫賣著小商品的老年婦人一邊推車走一邊殷勤地推銷著她的貨物,看到劉春山,便拿出一個漂亮的陀螺演示給他看,那陀螺上足了發(fā)條,在客車過道間隙呼呼啦啦地旋轉,小小一個玩意兒發(fā)出的音樂聲卻美妙動聽,同時向四周散射五彩的光線,亮亮地閃爍著。
“不貴,不貴,十五塊錢一個!大哥,買一個回家?guī)Ыo孫子玩!”
“咦,你這人,咋就能知道我有孫子了?唉,看來呀,我老劉不老都不成嘍!”劉春山貧著嘴逗這老婦人說,心里是不悅意別人眼里看他的老態(tài)的。
售賣小貨物的老婦人有些尷尬,收起了旋轉著的陀螺轉身要走,卻被這個顯然藏了些心事的多嘴老頭叫住了。
“大妹子,別走呀,便宜點我就要一個。倒讓你說對了,是該買點小玩具哄哄孫子了!”
劉春山心里想些什么,沒人知道,但他的話語里透出的信息證明著劉春山已經開始思考他退休后的生活了。平日里上班忙,回家的時間倉促,已經三歲多了的孫子鐵豆,于這個叫劉春山的老頭身上顯然是少了許多親昵。退休后的生活怎么打發(fā),劉春山再不明白,也知道孫子鐵豆將是他今后每一天最重要的溫暖憑依了。
“要拉近和孫子鐵豆之間的距離!”一個念頭已經在劉春山的腦海里攛騰著,那就是要從給孫子鐵豆買下這個充滿著誘惑的小小的陀螺開始。
賣者不讓價,買者也沒有再計較。
售貨的老婦人已經走遠了,劉春山把玩著手里的陀螺,倏忽間想起了兒時自己曾經玩耍過的那種簡陋的陀螺。兒臂粗細的柳木或者楊木,削成陀螺的形狀,錐尖的屁股上掏一個小眼,嵌進一個自行車軸碗里的鋼珠,就成了,鞭子一纏,“騰”地摔在地上,陀螺便在光溜溜的地上呼呼啦啦地轉,慢下來時再抽上幾鞭,陀螺便不會停歇。
那時侯的這種游戲,劉春山和他的伙伴們叫它“打猴”。
沉思中的劉春山嘿嘿嘿笑了幾聲,引來幾束狐疑的目光。火車聲咣當咣當響,劉春山從回憶中拉回了思緒,倒驚奇了眼前手里這耍活兒之精美,忍不住罵了聲:“日怪,現(xiàn)在這玩意兒!”
劉春山一回到家,老伴心疼了他的腰傷,喋喋不休地埋怨,把孫子交給劉春山經管,便上街買菜去了。兒子兒媳也都沒有下班,時間是下午兩三點鐘,外面的陽光正好。
開始的時候,孫子黏著奶奶不讓走,對于爺爺?shù)陌侔愫宥翰⒉徽J帳。待到劉春山拿出那個精美的陀螺,孫子的注意力便被吸引了過來。劉春山擰足了發(fā)條把陀螺放到客廳的地板上,陀螺就歡樂地唱,五彩的光線炫燁流動,在地板上旋轉成了一朵移動著的花。孫子鐵豆咯咯地笑著,圍著陀螺手舞足蹈。小家伙眼里閃著驚喜的亮光,已經忘記了奶奶,情緒的變換中,爺爺是一個面目慈祥的老頭了。
突然,歡唱著的陀螺消失了聲音,流動著的五彩光線也旋即幻滅了,只剩一個光禿禿的軀殼在地板上沒精打采地轉,快樂著的孫子哇地一聲哭了,任憑劉春山軟聲諂媚,依然使著性子哭鬧。
看著現(xiàn)在已經是爺了的孫子哭鬧,做了孫子的爺爺滿頭大汗,粗糙的大手日鬼著陀螺,卻拿這小玩意沒了辦法,嘴里便嘟嘟囔囔地罵起那個售貨的老婦人來。
雖然罵著售貨的老婦人,其實,劉春山的心里明白,陀螺的問題多多少少是與自己有些干系的。列車上買了陀螺,到站的時間還有四五個小時之久,劉春山想起了小時候自己玩的陀螺粗簡的樣子,心里癢癢,便忍受不了眼前這精巧玩意兒的誘惑,自個兒先就玩弄起來了?,F(xiàn)在想想,發(fā)條被他來來回回擰上勁,陀螺也就起起落落,在車廂的地板上旋轉、閃爍、唱歌,一路竟沒有片刻安寧。這是一個他劉春山“童心復古”的錯誤,陀螺出現(xiàn)問題的隱患,應該就是在那時埋下的。
老伴買菜回來,一進門看到孫子鐵豆在哭鬧,便心疼地摟在懷里哄,一邊噤恨著聲臊劉春山的臉皮,一邊把犯了錯誤的陀螺踢得骨碌碌滿地滾。劉春山心里有些窩火,卻又沒法對老伴和孫子撒氣,站起來的時候,扭傷的腰也一陣一陣開始鉆心疼,便進了臥室,把門摔得咣咣響,躺在了床上生悶氣。
吃晚飯的時候,兒子兒媳回來了,輪換著叫爹吃飯,老伴看劉春山真生了氣,也有些后悔,牽了孫子的手唆使鐵豆叫爺爺吃飯。劉春山一聲不吭,硬是躺在床上沒有起來。
夜深了下來,霜露并沒有忘記這浮華而聒噪的城市,和一輪秋月一起給了這城市一片存留些許溫馨的冰涼。每一扇門里的世界,這個時候大多數(shù)安靜了下來。兒子兒媳慫恿了孫子鐵豆來和爺爺奶奶睡,卻被娘罵著,只好抱回自己屋里去了。
老伴是理解劉春山的,退休前的惶惑和一種莫可名狀的情緒,開始讓這個剛強了一輩子的男人變得敏感起來??粗∑鹪诒蛔酉碌膭⒋荷剑褂袑庸聠螣o依的悲涼氣氛漸漸充斥屋內,老伴的心就柔軟了,開始后悔起對老頭的態(tài)度來。
三
院子里老權和幾個熟悉的老頭一邊下棋一邊斗著嘴取樂,劉春山牽了孫子鐵豆的手,被老伴扶著在旁邊看熱鬧,心不在焉的神氣。
在家里休息了兩個禮拜,劉春山覺得自己扭傷的腰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便和老伴商量著要回單位。老伴不答應,埋怨劉春山是受苦的命,馬上要退休的人了,心還在那個山窩窩里的工區(qū)丟著。
你去跟火車過日子去,你晚上就摟著鋼軌睡!
對于老伴的埋怨,劉春山不再生氣,知道老伴是在心疼自己。回來的這段日子,每個早上老伴都會買油條、豆?jié){、熏肉餅,這都是劉春山愛吃的,到了下午,便炒幾個菜,陪他喝上幾杯。老伴是東北人,喝起酒來不比劉春山差;腰傷稍微好些,老伴也會攛騰著他上街走走,或者就扶了他在院子里和老權們聊天、下棋。劉春山知道老伴心疼自己,但習慣了工區(qū)工作的忙碌,回來后他總是覺得不適應不順心,心里空落落的,仿佛少了些什么。
幾天后,劉春山還是堅持要回山里的工區(qū),老伴也無奈,過了大半輩子,她知道劉春山的脾氣,便千叮嚀萬叮嚀,依依不舍看著劉春山坐上了回工區(qū)的通勤列車。
車窗外是飛逝而過的山川、樹木、陽光、風,車廂里是包括劉春山在內的熙熙攘攘的旅人。劉春山現(xiàn)在是安靜的,想起了老伴和孫子鐵豆,想起了家里的老麗貓和那個損壞了的陀螺,劉春山笑了。忽然之間,他竟產生了一種再次看到那個穿鐵路制服叫賣小商品的老婦人的愿望,他想再買一個能唱歌閃著迷人光彩的漂亮的新陀螺,送給他的可愛的小鐵豆。這時,他眼前一亮,發(fā)現(xiàn)遠處走過來一賣小商品的婦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