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大娘的手藝，張大娘的醬。這在魯連村已經(jīng)成為不爭的事實。張大娘釀制的豆瓣醬，不但香氣撲鼻、口感甜潤，而且色澤鮮明豐潤。每年秋后，都會成為家家戶戶飯桌上一道不可缺少的美味。村里的婆娘們也跟著她學(xué)習(xí)過釀制的過程，但每次釀出的口味卻千差萬別，沒有一次比得了張大娘的手藝。用她們的話說，張大娘是豆仙娘娘轉(zhuǎn)世，只有她才能體會出豆子的脾胃。你還甭說，張大娘對于豆子還真是情有獨鐘。她不但愛吃豆子，還愛種豆子。即使是沙土地和粘土地種出的豆子，她都能分得清清楚楚。而釀制豆瓣醬，是她眾多吃豆方法的一種罷了。照她的說法，做豆腐、炒春豆，都失去了豆子原有的香氣。只有豆瓣醬的釀香，才是最好的豆香。
　　 這不，剛剛過完清明，張大娘就張羅起釀醬的事情來。她趕早蒸一鍋白面饃，讓嘴饞的張大爺可勁吃個飽。然后將饃切片，晾干，隨后掛到西廂房的房梁上。等到梨花開了，她還會趁早上的露水未干，采摘一些梨花，也風(fēng)干涼透，制成花干。農(nóng)閑時，她將釀醬的豆子，精挑細選，務(wù)必顆顆飽滿。然后拉到大成的碾坊，碾開豆瓣。在進入伏天前幾天，張大娘也將長滿霉菌的饅頭干細細碾碎。隨后她讓張大爺去村東頭的老井，挑一擔(dān)清水。等到一切齊備之后，張大娘在入伏第一天前會搬到小床上，清靜三天。用她自己的話說，這是最關(guān)鍵的三天，也是最幸福的三天。因為在這三天里，她會和每一把豆瓣都悄悄地待上一會兒。她不僅聞聞它們的香氣，還會和它們竊竊私語。將過去一年不好的，或者開心的事情，悄悄都告訴豆子。有時，她還許愿，希望來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家家收成豐滿。不過最多的時候，她會對豆子埋怨，埋怨年年釀醬，年年許愿。如今頭發(fā)蒼白，豆子娘娘咋不開眼，也沒讓她開枝散葉，留下半點血脈。就這樣，在煤油燈飄搖的夜里，張大娘度過了屬于自己的三天。第四天，她早早下床，趁著暑氣還沒上來，將清水下鍋，放上花椒八角，蔥姜大蒜，最后還不忘將梨花干、食鹽做好的料包一起下鍋。大火煮開，小火清燉，等佐料慢慢入味之后，去除浮沫雜質(zhì)，舀出涼透。接近中午的時候，太陽高照，熱浪撲面，張大娘將早就清洗好的瓷壇，再審查一遍，然后一層霉饃，一層豆瓣裝好，將熬好的湯水慢慢倒入。蓋上蓋，再用淤泥封好。整個過程步驟簡單，張大爺看了幾十年，現(xiàn)在看都懶得再看。只有等到張大娘忙完之后，他才幫忙將陶瓷壇移到通風(fēng)陰涼的地方。然后靜等到秋風(fēng)漸涼，才喜滋滋地催著張大娘開壇。
　　 這一做，張大娘就做了幾十年。年年如此，年年如斯。從一個風(fēng)姿卓約的少婦，做到了一個白發(fā)蒼蒼的太婆。在漫長的歲月里，她有太多的希望和失落都傾訴在豆子里，釀成醬，制成美味，飄香在飯桌上。
　　 這一年的夏天，張大娘像往年一樣，做好了醬。張大爺也和往年一樣，幫忙將壇子移到通風(fēng)陰涼的地方。就在張大娘彎腰起身的時候，突然感覺到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地暈眩，眼前就是一黑，身子晃了晃，差一點就撲到在地上。這下可嚇壞了張大爺。他趕忙扶住她，連不迭聲地問：“這到底是咋了？”張大娘擺擺手，示意他打住，自言自語地說：“興許是太累了，我躺躺就好了?！睆埓鬆斆⑺龅娇簧希差D她躺好。然而他還是不放心，偷偷看著她睡著了，忙走出門，想找赤腳醫(yī)生大軍來看看。
　　 張大爺走出門，正好碰見大軍背著筐從地里回來。張大爺忙迎上去，“大軍，你大娘今天不知咋了，頭暈地差點摔倒?！贝筌娨宦?，忙將身上的筐，放到張大爺家門口，“快去看看?！眰z人推開房門的時候，張大娘還沒睡醒。張大爺輕聲把張大娘叫醒，“你哪不舒服，和大軍說說。我把大軍叫來了?！睆埓竽锇琢死习橐谎?，不過還是坐起身，對大軍說：“也沒啥，就是頭暈，多少還有些惡心。”大軍坐到炕邊，對張大娘說：“你還是躺著吧，我給你把把脈?！贝筌姲蚜嗣}之后，對張大娘說：“沒啥，你好好睡一覺。休息、休息就行?！薄拔揖驼f嘛，我這身體結(jié)實著吶，能有啥病？看把你大爺急的。”張大娘埋怨著。張大爺一臉委屈，想給大軍倒水。大軍忙攔著說：“不用了?！逼鋵嵞茄凵?，是示意張大爺出去。張大爺心里咯噔了一下。兩人出了門，大軍小聲對張大爺說：“抽空，還是到醫(yī)院里查查。我感覺是——”說著，大軍指了指自己的頭。張大爺忙問：“要緊不？”“那得查了才知道?！睆埓鬆斝睦锞拖袷鍌€水桶打水，七上八下。
　　 正如大軍所說的，張大娘美美地睡了一覺之后，心里敞亮了許多，頭不暈了，也沒惡心的感覺了。她依然踮著小腳里里外外地忙活著。不過張大爺總攔著她，讓她少干點活。這下可急壞了張大娘，“你咋總這樣呢，這么多活，我不忙咋行？南坡的豆子開花了，你趕緊去鋤遍地，可不能讓草給吃了。”“我知道?！睆埓鬆敶饝?yīng)著，“你少操點心就行，這些我都能做好。”“都能做好？騙誰吶？”張大娘埋怨道：“這都土埋半截了，我還不知道你？”張大爺見她越說越起勁，忙扛了鋤頭說：“我現(xiàn)在就去鋤?！薄澳氵@不是作死嗎？大晌午的天，就下地。”張大娘憤憤地說：“過了晌再鋤吧。”張大爺只好扔了鋤頭，拿起煙袋，點上煙，對著喋喋不休的張大娘說：“你歇會兒晌，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
　　 張大爺這幾天被大軍的話攪得心煩意亂，出了門，往村子里走去。巷子里靜悄悄的，就連狗都吐著舌頭，有氣無力地瞇著眼趴著。蟬聲陣陣，伴著熱浪，此起彼伏。他穿過村子，來到田野上，綠油油的玉米都齊腰深了，偶爾風(fēng)一吹過，肥碩的葉子沙沙作響，就跟人竊竊私語似得。南坡上，張大娘掛念的那片豆子地，在遠處微微招搖，墨綠的葉子，在白花花的陽光下閃爍著亮晶晶的光芒。張大爺就像著了迷一樣，蹣跚著向豆子地走去。近了，果然如張大娘所說，豆子開始開花了。藍個瑩瑩的小花，孩子調(diào)皮的眼神樣，在墨綠的葉子里閃閃爍爍。前幾天剛下過雨，地皮濕潤，果然有些雜草星星點點地從壟背上竄出頭，鬼頭鬼腦地，不懷好意。張大爺在地頭水渠邊旁的老榆樹旁坐下來，樹大好乘涼。風(fēng)，像是被樹拽了來一樣，一絲絲，一縷縷，讓人倍感涼爽。張大爺迷著眼，看著在陽光下跳躍的豆子地，仿佛看到年輕時候的張大娘，走在田埂上。她還是那么迷人，那么漂亮，紅色的圍巾，像一面旗子，在風(fēng)中招展。
　　 張大爺回到村子里的時候，巷子里開始動了起來。他直奔大軍家門，見大軍正準備下地，忙攔住說：“大軍，你大爺我沒出過門。抽空，說啥你也陪你大娘去醫(yī)院看看?！薄拔疫€以為是啥事，就這事啊?！贝筌娝斓卣f：“行啊?！睆埓鬆敋g喜地問：“你啥時候有空？”“鋤完這遍地吧?！贝筌姷椭^說。張大爺湊過身來，“大軍，你看這樣行不行。地，我?guī)湍沅z。明天，你就帶你大娘去醫(yī)院行不？”“這哪行?！贝筌娒φ卣f：“你要是擔(dān)心大娘的病，我明天就帶她去。地，回來我自己鋤?！薄澳蔷瓦@么定了?！睆埓鬆敼陪~色的臉上蕩開了笑意。
　　 第二天一早，張大娘在張大爺和大軍的百般勸說下，才動身去了縣城。張大爺目送他們的背影，心里總感覺空落落的。
　　 雖然大軍臨走的時候說回來自己鋤地，但張大爺心里總覺過意不去?？h城離村子不近，這一走起碼好幾天，等他們回來豈不是耽誤了墑情。張大爺自己草草吃了幾口飯，扛著鋤頭就下地了。路上碰見熟人，都問張大娘咋了，張大爺含糊地說，大軍陪著去醫(yī)院查了，回來就知道了。
　　 張大爺在大軍家的地里忙了一天，晚上進了家門，頓時感覺到從來沒有的清冷。平時都是張大娘在家給他做好飯，還沏上一壺?zé)釤岬牟琛？涩F(xiàn)在，冷鍋冷灶，原來還感覺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奈葑永?，竟然空蕩蕩地。張大爺感覺渾身疲乏，往炕上一歪，和衣就躺下了。剛剛迷糊了一下，就聽到有人敲門聲。他忙應(yīng)了聲，起身見天完全黑透了，摸著黑點上燈，走到院里大聲地問：“誰呀?！薄笆俏?，大爺。”是大軍的媳婦，在門外答應(yīng)著。張大爺開了門，見大軍媳婦端了一碗白面包子。大軍媳婦是個利索人，門一開說話就像蹦豆子一樣，“大爺還沒吃飯吧，我給你送來了包子。聽人說，你在俺西坡的地里忙了一天，可不能那樣了。大軍陪大娘看病，也不是大爺家開的先，咋能這樣吶？他這么做是應(yīng)該的，誰讓他是個赤腳醫(yī)生。大爺趁熱吃吧?！睆埓鬆斀舆^包子，心里有些熱乎。
　　 送走了大軍媳婦，張大爺吃過飯，心里盤算著，或許這個時候他們該到縣城了吧。他嘆了口氣，吹滅了燈，還是和衣上了炕。
　　 一連幾天，張大爺都是在大軍地里忙活，大軍媳婦也天天來送飯。第五天的時候，張大爺忙完了大軍地里的活，在家坐不住了。他有事沒事就往村子外邊跑，遇見熟人搭訕，總說沒事轉(zhuǎn)轉(zhuǎn)。若是別人說：“大娘也該回來了?！彼透胶椭f：“誰說不是呢?！薄坝写筌娕阒?，沒事。那小子機靈著哪?！薄皩?、對、對。”張大爺也笑著趕忙附和。第七天的時候，張大爺遠遠看著小路上走來兩個人影。張大爺心里一激靈，渾濁的眼睛瞇成一條縫，仔細地看。太遠，看不清。他不由順著腿，迎了上去。近了時，他的瞳孔里果然映出張大娘和大軍的身影。他甚至還聽到了大軍大聲的呼喊。等真的走近了，大軍和張大娘臉上掛著笑。大軍不無得意地說：“我說啥來？大爺肯定等急了?！睆埓竽镆残χ鴮埓鬆斦f：“這才幾天，還真讓大軍說中了?！边@下反而弄得張大爺不好意思了。
　　 張大娘一回來，的確驚動了全村。村里的婆娘們有的提著雞蛋，有的拿著點心，都來探望張大娘。張大娘則笑著說：“多大點子事，你看看我這不是好好的嗎？胳膊還是胳膊，腿還是腿，能走能跑的。”村里的婆姨們也跟著樂，都打趣地說：“還想多吃幾年大娘釀的醬?！薄熬臀疫@胳膊腿，再釀個十年八年沒問題?！睆埓竽镆埠茱L(fēng)趣。
　　 大軍知道張大爺幫忙鋤完了地很是過意不去，晚上請了他小酌了一杯。說起張大娘的病，大軍一臉沉默，最后千叮嚀萬囑咐張大爺，“不能生氣，事事順著她就行。帶回來的藥，按時吃。一定要靜養(yǎng)?！边@反而讓張大爺放心了不少，橫豎都順著這么多年了，老了就更沒脾氣了。
　　 眼看著進入秋季，楊樹的葉子最先枯黃起來。風(fēng)一吹，滿巷子里都是。地里的莊家也到了收割的季節(jié)。玉米飽滿的棒槌撐開蒼花的皮，露出了黃橙橙的顆粒。豆子地里，枯萎的豆葉鋪了一地，焦黃的枝干上，掛滿了鼓鼓囊囊的豆莢。小米金黃了，高粱紅透了。張大娘這段時間，心情也特別地敞亮，就是隔著重重的巷子，她也嗅到了南坡豆子地里的香味。她不但催促張大爺趕快收回地里的豆子，還一反往年規(guī)矩，早早開了豆瓣醬的壇子。那天，按說也不是個特殊的日子。張大娘看著院子里晾曬的豆子，鼓鼓囊囊的豆莢，在陽光下閃著柔和的光。偶爾會有些繃不住勁的豆莢，在陽光里發(fā)出“啪”的一聲，里面的豆子，會急速地迸濺出來，然后跌落進豆稼群里。“啪、啪”聲此起彼伏，豆粒四濺。張大娘突然間就嗅到了，一股她從來沒有聞過的香氣撲鼻而來。這香氣里，不但有豆子的醇香，還混合著梨花的甜香、大料的濃香、甚至還有菌饃的醬香。她順著香味尋找，讓她驚奇的是竟是陶瓷壇子里發(fā)出來的。她急切地打開，用勺子順時針攪了三圈，香氣更濃、更醇。她顫巍巍地，嘗了嘗，頓時感覺到身體有種輕飄飄的感覺，臉上不由蕩開了陶醉的笑意。
　　 張大爺從地里回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倒在地上的張大娘。她微笑著，眼睛一直盯著滿院子的豆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