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犁(國粹·散文)
一、初見木犁
六歲那年,在外公家,第一次遇見它,只覺得神奇。當時心里就在想,這是怎樣聰明的人才能設計出的?它會有怎樣神奇的故事呢?
它彎彎的“脊梁”,好像大象的鼻子,在“鼻尖”釘著一個鐵環(huán),被磨的锃亮。底座是一塊約摸長四十,寬十五,高十厘米的方木條,中間用的是兩塊木板交叉成十字形的支架,作為連接肢體的軀干,在木條底座的一端斜向上裝著一根木質犁臂。不知是風雨的侵蝕,還是大地的腐蝕;是歲月的刻畫,還是扶犁人的不愛惜,那底座早已褪去原本它該有的顏色,好在鑲嵌在底座前端的尖頭三角鏟沒有太大的變化。沾滿縫隙的泥土是為了給它撫平歲月留下的創(chuàng)傷,無奈也在為它惋惜。
那時候,外公才五十出頭,胡子拉碴,黝黑的皮膚告訴我,他與土地的親昵程度。在我印象中,他的個頭不高,算得上矮小了,但這并不影響他勞作的本領。或許在鄉(xiāng)下,“老人”這個詞就該贈給那些七十歲以上步履蹣跚的人們,因為五六十歲的人都是不服老的,他們仍然還在勞作,上山下地,砍柴放牛,過著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我的外公,就在其中。不論刮風下雨,他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村西口的牛欄里把他的牛孩子放出來。他曾說過,牛也是他的孩子,他說你要對它好點,干活的時候它就會賣力些,要是照顧得不周到,它干活的時候,就該偷懶了。我想,牛,也是通情達理的吧!
這里是大山深處,是一個很少有人知道的小山村——鵝眉畈。這里的山貼著水,水纏著山,頭頂空出一小片天,罩著沿河兩岸為數不多的泥瓦房。等到初春時節(jié),農人們開始新一年的勞作,你會看見,在山腳下一環(huán)繞著一環(huán),一層挨著一層的田間,隨處可見著人與牛與犁的組合。人右手牽牛,牛低頭拉犁,人又在犁后面用左手扶著犁臂,這是一個奇妙的循環(huán)組合。人得跟著牛的步子,扶著犁,一步一步,走在待翻新的田野,一點一點,一圈一圈走完。牽引與摩擦,畫下他們走過的路徑,好像歲月的年輪,收集著他們的汗水,記錄著山里人們的故事,年復一年,不曾落下。
大概需要五到十天,整個村子的荒地都會長一歲,披上一層泥土色的新衣,沐浴在農人們從上游引來的水里。他們躺在水中吐著氣泡,似乎在歡呼慶祝著什么,又好像是在談論春的故事。當水將所有的稻田都浸洗了一遍,又回到屬于它的河里,翻騰拍打,歡快高歌,贊頌人們的智慧。順流而下,兩岸的蘆葦長勢甚好,青綠的新葉都很脆嫩,是牛孩子最喜的食物。早些時日,外公砍了幾捆回家,就堆放在廊前,還沒來得及搬去牛欄給他的牛孩子,我便偷偷的抽出一根,替他的孩子們嘗過了,嚼在嘴里,滲出微微泛甜的汁液,彌漫著青澀的氣息。我還來不及慢慢品位,外公看見了,極快跑出來搶走我手中的蘆葦條放回堆里,還罵我壞孩子,亂吃東西。那時我還小,不懂事,還以為外公更疼他的牛孩子多些,不夠疼我,所以,我哭了。
我哭著跑到河邊,因為外婆在那,我想外婆肯定會疼我。外婆見我哭著跑來,連忙放下手里的刷子,過來牽著我手,問我怎么了。我就告訴外婆說,外公不疼我了,說我是壞孩子,罵我還搶走我吃的東西,拿去給他的牛孩子。外婆笑著跟我說:“好、好、好,不哭了,你在這先玩著,等下外婆回去幫你罵你外公去,外婆拿東西給你吃?。」?!”外婆又蹲回河邊,在洗著什么,出去好奇,我也跟過去了。原來她在洗犁,看見了犁,我的心情心情瞬間就好了,我問外婆為什么要把縫隙里的泥土刷掉,留著多好。她說,犁,每年用過之后都要洗干凈了,拿出去晾干,不能曬,得留點水氣,這樣放起來,既不會爛也不容易開裂。那時我還不明白外婆話里的含義。除了犁我還看見兩樣東西,之前注意力都在犁身上,沒怎么注意但這兩樣東西。直到后來聽我父親提起,我才知道,它們一個叫做牛軛,是掛在牛脖子上的,一個叫做牛杠,是掛在犁鼻尖鐵環(huán)上的,兩者用兩根長鐵鏈連著,就組成了牛拉犁的連接裝置。
后來我就回自己家住了,以至于再也沒見過外公家的犁,因為外公累了,睡下了,永遠的沉睡在武夷山腳下的一個小山村里。我的兩個舅舅不會犁地,自然而然地,那犁也就傳不下來了,聽外婆說,早被卸來給灶王爺取暖用了。
我知道,外公帶著木犁走了,但木犁和外公寫在田野的故事還在,保存在土里,人們隨時可以翻閱,即便那個山村的地都成了荒地,可故事還在。其實外公和木犁也在,一直都在,木犁躲在灶王爺家里,外公躺在田邊的山里,為了寫完上一代人的故事,必將永遠都在。
二、再見木犁
七歲,是我記憶里家庭團圓的開始。
父母都沒什么文化,他們很希望我能好好讀書,將來能有出息。所以就因為老師打給奶奶的一個電話,我的父母便結束了多年的打工生活。
父親既不如叔叔文化程度高能當老師,也沒有伯伯駕駛的手藝能開車,好在他年輕的時候跟爺爺學過務農,懂得耕地、播種、插秧,還會種些青菜、水果,倒也能養(yǎng)家過日子。
三月初,父親到爺爺家將爺爺前些年用的木犁給拿了來,種起家里荒了的地。牛,是爺爺養(yǎng)的,省了租賃的錢。父親畢竟多年沒用過犁了,在我的印象中,那一年父親耕地用了很長時間,有兩個周末我都跟著去過。最讓我感到歡喜的是,我又看見了木犁,而且這次是可以那么真實的感受著它的力量。
爺爺的木犁與外公的木犁,在外觀上沒有太大的差別,一樣是被磨得锃亮的圓環(huán),一樣是開裂的縫里貼滿泥土的底座。唯有一點不同,那就是爺爺的木犁,在犁臂中間,向右嵌著一個十幾厘米的握把,父親稱它為犁耳,是在每次起犁時最為方便的手提處。父親教我,起犁的時候,右手向后拽一下繩子,牛就會往后退一步,連接裝置就會松些,左手握著犁臂將犁往左翻一點,等到犁鏟松動了,左手再改握犁耳,往后一帶,整個犁就提出來了,然后就可以改變方向再次下犁。那是我第一次近距離的感受它的神奇。
從那時起,往后每年開春,總會有一兩個周末,我都會跟著父親去看他耕地,給它擋擋牛頭,遞遞水。時間就像爺爺養(yǎng)的老牛,年復一年在田野里踏著步子,數著年輪,壓彎了父親的脊梁,輾轉到我初中都畢了業(yè)……
我還沒來得及長大,牛卻老了!
外公睡著了!外公家的犁也睡著了!
爺爺老了!爺爺傳下來的犁也老了!
木犁老了,關于木犁的故事還在,在我的腦海里。年幼的我,還來不及長大,來不及長大去講述木犁的故事。
三、木犁老了
我的高一,好像一場夢一樣,只有經過,沒有結局。夢一醒,帶來的變故就太多了。
2012年的秋天,我考進縣城唯一一所民辦私立高中,有幸進了最好的班。得知成績的那天,父親的脊梁明顯直了不少,母親只顧著殺雞去了,是我點燃了父母的希望。這樣的日子維持得不久,我開始迷戀網絡游戲,期中考試的成績在班里墊了底,從此,對學習再無興趣。翻墻逃課、抽煙干架,我都學會了,學校再也無法容忍那樣的我。就在元旦晚會的第二天,我被勸退了。父親把我接回家中,第一句話就是:“不讀書,你想干什么,難道就像我這樣,一輩子種地?”我不敢看他,不敢看我的母親,我辜負了他們對我的期望,親手澆滅他們的希望。
那半年,父親將我留在身邊,他說,放我出去,指不定哪天就要他去監(jiān)獄里接我回來了,倒不如帶在身邊好好體會生活的艱辛。
我在家跟著父親,學會了砍柴、種菜還學得一身好廚藝。三月開春的時候,我去爺爺家牽牛,父親扛著老木犁,帶著我和老牛一起去耕地。我跟著父親,也學會了用犁耕地。
讓我意想不到的是,在我學會了耕地的同時,老木犁斷了。但是地還沒有耕完,父親便去買了一架新犁。新犁幾乎都是鐵質的,僅剩底座是木條而已。不知道是不是我與木犁太過親密了,我對鐵犁一點感情都沒有。它篡改了先人的智慧,從原來僅有一處犁鏟是鐵質的變?yōu)閮H有一處底座是木質的,這是我所不能接受的。父親似乎也不怎么喜歡它,他總說鐵犁沒有木犁好用,耕地的時候耕得不深,而且還不穩(wěn),老牛拉著都費力多了。我不知道,父親是在心疼牛還是在心疼犁。
父親讓我跟在他的身邊是對的,如他所愿,我沒有學壞,而且還學會了很多東西,不論是為人還是處事,都有了自己獨立思考的能力。在經歷了這半年的務農生活,我切實體會到了父親的艱辛,得到了成長。后來,在父親的鼓勵下,我又重回學校,重讀高一。
當所有人都覺得我這次會在讀書這條路上安穩(wěn)走下去的時候,又一次發(fā)生了意外。天性的叛逆,再加上抵不過貪玩的誘惑,高二的時候,跟著別人參與賭博,當場被校領導抓獲,于是,我又一次回家了。
回到家里,父親還是那句話:“不讀書,你想做什么?”我?guī)е⒕危ㄖ呀洓]有感情的眼淚說:“我想去當兵!”父親默不作聲地走了,我知道,父親同意了我的選擇。
這一年,我沒出去,就留在家里陪著父親務農。很多事都和以前一樣,三月開始耕地,無非就是換了鐵犁,但我照樣學會了。每天的山水都一樣,每天的日出日落也沒太大的變化,唯一缺的,是爺爺的身影。
前年的六月,爺爺得了腦梗,也睡著了。
或許是懷念他的木犁,所以睡了;或許是真的老了,所以睡了。我更愿意相信前者,因為山里的老人都是不服老的。
四、人是物非
兩年的軍旅生涯,轉眼就走完了。
2015年9月6日中午,我回到家中。午飯的時候,父母都在,奶奶也在,我給他們拍了一張餐桌上的合影,只覺得溫馨。他們問了很多,他們問什么,我就答什么。那頓午飯沒有魚沒有肉,但我吃的很香,一碗是父親從田里摸來的泥鰍,一碟是白菜,一碗是芋頭,還有一個我不認識的青菜,但我知道,這些蔬菜都是父親自己種的,原來,這就是久別的家的味道!
午飯后,在家周圍轉了一圈,發(fā)現后院里放著兩臺我從沒見過的機器,我問父親那是做什么用的,他說是用來耕地的。這時我才想起,頭年春節(jié)打電話回家,母親就說過父親年前把爺爺傳下來的牛賣了。當時我心里就一個咯噔,怎么就把牛給賣了,賣了牛家里的地怎么辦,原來現在還有這種機器了啊!我想,這就是人類社會進步,科技創(chuàng)新帶來的碩果吧!我跟父親說,挺好的,這東西比犁方便多了,還不用去費心思養(yǎng)牛。
父親聽了我的話,點了支煙說:“方便是還方便,就是田打得不夠深,秧不好插,芋頭也種不下,還得自己帶鋤頭去挖,想想還是以前的犁好用?。 鳖D了頓,父親還想說什么,但又沒說,只是長長的嘆了聲氣:“誒——”
我問父親:“你是喜歡用木犁還是鐵犁啊?”
父親吐了口煙:“還是木犁好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