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念】冬夜里的那碗姜糖水(散文)
記憶里,故鄉(xiāng)的冬天愛唱戲。許是因了農(nóng)閑的緣故,結(jié)束了春種秋收的勞作后,土地進入了蟄伏期,農(nóng)人們也開始了“貓冬”,因而“戲”這個陶冶文化生活的娛樂項目便偶爾會在鄉(xiāng)村的大地上粉墨登場。
我不愛聽?wèi)?,覺得那是老人們的專利,也聽不懂那依依呀呀的唱詞,但卻極愛看那些貌不出眾的演員一番化妝捯飭后,變成一個個俊朗美貌的“書生”或“小姐”,在戲臺上顧盼生輝的模樣。于是,當(dāng)年那個土里土氣的小妮子,便常常和幾個玩伴相約著躲到戲樓后臺化妝間的門口,看演員們?nèi)绾伟涯切┖裰氐挠筒释磕ㄔ谀樕?,如何畫出柳葉眉和丹鳳眼,如何用鳳冠霞帔妝扮出一個個美若天仙的可人兒來。
兒時的記憶里,鄉(xiāng)村簡陋的大戲臺承載了小孩子們很多的憧憬,透過舞臺上花花綠綠的裝扮和唱腔,我們探知著這個世界的美妙,如同著色于一張白紙,給予什么樣的顏色就會展現(xiàn)什么樣的色彩,即使在那個年代的灰白色調(diào)里,幼小的內(nèi)心對于美也有著別樣的渴望。
不光是喜歡看演員們化妝、穿戲服、走臺步,還喜歡在戲班子撤走之時,在拆掉的戲臺子周圍找尋和撿拾他們掉落的零碎兒,比如戲服上的小珠子,耳環(huán)上的仿水晶小璉墜兒,空的油彩小盒子等等諸如此類的小玩意兒。但這些東西也不是很容易就遺落的,所以一旦拾到,那是很開心很興奮的。
爺爺奶奶見我很愿意“看”戲,有時他們?nèi)ネ獯蹇磻驎r,也會帶上我。記憶最深的一次是一個初冬的寒夜,鄰村恰好在搭臺唱戲,吃過晚飯后,爺爺奶奶就牽上我步行二里地去那個村子看戲。寒風(fēng)像個調(diào)皮搗蛋的孩童,揮舞著鞭子在人群里肆意亂撞,不時將人們裸露的手和臉抽打得生疼。爺爺奶奶津津有味地聽著戲,我時不時地跑去后臺的外面,扒著門縫,看里面演員們或悠閑或緊張地扮妝、換衣、上場下場,他們抹著厚厚油彩的臉如同年畫里的各色臉譜,或美艷、或滑稽、或猙獰,煞是有趣。
戲臺上依依呀呀的唱腔多是豫劇或河南墜子,我聽不懂那些唱詞,幾近昏昏欲睡,幸虧舞臺上那些鳳冠霞帔反射出的閃閃亮光,還如一只只勾魂的眼在牽引著我的視線,不然,若只讓我聽?wèi)?,怕是早就會周公去了?br />
小孩子貪嘴,占住了嘴,才會老老實實坐著好好看戲。爺爺奶奶怕我睡著了受凍,又怕我坐不住來回跑,便會從兜兒里掏出幾分錢,讓我去買來花生或瓜子解饞,我在那冬夜戲臺前的燈光和人群里,吃著香噴噴的花生瓜子,偎著爺爺奶奶寬厚的懷抱,盡管依舊聽不懂那抑揚頓挫的唱腔,卻感覺它們?nèi)缒强煽诘幕ㄉ粯酉闾饾櫺牧恕?br />
回家的路上,我的眼皮在打著架,腳下的步子夢游一樣拖沓著,被爺爺奶奶一人牽著一只手,在黑黝黝的夜里,走過那條長長的河壩,穿過冬日里寂靜的麥田,繞過村口那棵大槐樹,回到爺爺奶奶的家。
鄉(xiāng)村的冬夜,寒氣異常凝重,我的小手凍得冰涼,小臉也被凍成了醬紅色。為了驅(qū)寒,奶奶就用蔥胡、姜片加水在火上熬成湯,再放入少許紅糖,而后我們一人一碗下肚,暖暖的氣息在胃里擴散開來,即刻就變得周身舒暢、寒意盡消了。
我是爺爺奶奶的長孫女,后面弟弟妹妹一大群,因此我不常住奶奶家,也很少被爺爺奶奶帶著外出看戲,但這個寒冷的冬夜我卻一直記得。直到如今,每當(dāng)寒冷的時候,常常會想到奶奶做的那碗姜糖水,也會學(xué)著奶奶的方法熬上一碗喝下去,感覺里面不僅有著驅(qū)寒的熱力,更有著奶奶溫暖的疼愛。
北方的冬天,寒冷異常生硬,北風(fēng)裹挾著霧霾侵襲著人們脆弱的呼吸道,讓防不勝防的各種感冒成為了冬日里的???。常用奶奶的這個方法熬制姜糖水驅(qū)寒溫胃,于是奶奶的音容笑貌便時常在腦海里縈繞不去。
那一年我們舉家搬遷,只暫留我在家鄉(xiāng)讀完初一第二學(xué)期的課程。每一個周末我坐公交車回到村里時,都能遠遠地看到奶奶坐在街口的石墩上等我回家,鄉(xiāng)村的春日里處處彌漫著莊稼拔節(jié)生長的氣息,奶奶的笑臉如春風(fēng)般掃過我失落傷感的心房,給了我踏實的依靠,猶如那些歡欣鼓舞的莊稼葉片,在奶奶溫厚的手掌撫摸下,向著大地安心舒展生長的紋絡(luò)。奶奶的家,便是我臨時的居所。我在爺爺午后冗長的鼾聲里,在滿院陽光的細碎光影里,歡度著我的周末時光,亦在奶奶慈愛的話語里,在她一雙小腳忙碌的碎步里,感受著隔輩親的溫暖。
鄉(xiāng)村的雞鳴狗吠像一首田園詩,總是或激昂或舒緩地在土地的上空吟誦,牽出一大串莊稼拔節(jié)的號子聲,于是,鄉(xiāng)村的春夏季節(jié)便成了一場詩朗誦,此起彼伏的激情像潮水一樣漫過村莊的街巷溝坎,濃濃密密的綠色水洇洇地潑灑在田野上,還有知了不知疲倦的附和,有布谷鳥勤勞的召喚,有誰家大人喚孩子的叫聲,還有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小孩哭聲……鄉(xiāng)村平靜而又喧囂、喧囂而又平靜地在我的耳膜和心海間跌跌宕宕,仿若揚起的一支帆,被歲月的風(fēng)輕輕吹起,帶著濃厚的鄉(xiāng)村特有的氣息而來,永不擱淺。
爺爺奶奶的老院子,紅磚墻、灰房頂、簡陋的柵欄門,和滿街滿巷的柵欄門一起,在舊時光陳舊滄桑的畫布上,描摹出一份呼之欲出的懷念。鄉(xiāng)村的景,鄉(xiāng)村的情,鄉(xiāng)村土生土長的根,如現(xiàn)代人皮膚上青黑色的紋身一樣清晰而又堅固,它是時光清洗不掉的印記,是前世今生的宿命。
爺爺生前不會做飯,奶奶出門串親戚不在家時,爺爺就會挨餓。奶奶是在爺爺過世后癱瘓在床的,奶奶照顧了爺爺一輩子,好像完成了這一生的使命一樣,彌留之際了無牽掛。我再也沒有了爺爺奶奶,很多時候睡夢里都會想念他們。那個有著簡陋柵欄門的老院子早就更新?lián)Q代了,但我還是常常在睡夢中循著記憶的門走進那里,一進院子就能聽見爺爺有節(jié)奏的響亮鼾聲,午后慵懶的陽光透過枝葉灑了一地斑駁的光痕,奶奶在樹蔭下坐著剝豆,青青黃黃的鮮豆里,有著那時候我鮮亮水嫩的年少時光。
鄉(xiāng)村離我越來越遠,冬夜里田野上飄來的凜冽寒風(fēng)里,不再有兒時那清清洌洌的冬麥氣息,我抓不住爺爺奶奶的手了,我的手冰冰涼涼,胃里翻江倒海般地想念著奶奶熬制的姜糖水。那個冬夜里依依呀呀的唱腔重又飄飄忽忽而來,到底唱了些什么呢?誰知道!我只記得我幼小的身體依偎著爺爺奶奶時,那個冬夜并沒有想象中的冷。
喝下了那碗姜糖水,周身流淌的暖意熱乎乎地包裹著我,哪怕時光已經(jīng)走過幾十年,哪怕走得塵世蒼老、物是人非。
我也再不是那個梳著羊角辮兒的小妮子了,那個簡陋柵欄門里的歲月也不知去了哪里,我恍恍惚惚地找尋,用充滿淚滴的眼眸找尋,撫著記憶的經(jīng)脈找尋,卻始終找不回絲絲縷縷的舊光陰,只有曾經(jīng)的那碗姜糖水,在如今這寒冷的冬夜里,復(fù)又溫溫潤潤、甜甜暖暖地浸入了我的心肺。
還是當(dāng)年的那個味道吧?我用記憶的銅墻鐵壁筑起的安暖,堅不可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