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趙無眠今夜無眠，翻身下床，腳踩在地板上，就像踩在棉花垛上，軟綿綿的。他溜出臥室，滑過客廳，倏忽而至房門前。開門，怪哉！平日里一開就吱呀亂叫的房門，這回卻裝聾作啞了。媽的，這鬼東西倒睡得實沉！無眠心里暗罵。
　　 這座老樓堪稱文物，樓道無窗，像廢棄的礦井，伸手不見五指。不過作為元老級住戶，就是閉著眼睛，無眠也能摸到樓下。何況今夜身手格外輕盈，有騰云駕霧之感，仿佛置于失重的太空中。可下到三樓時，無眠腳下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差點倒栽蔥摔回地球上。啥玩意兒？無眠彎腰摸到一個布滿窟窿眼的東西。摳腚眼舔手指頭的東西，早晚有你好看！無眠罵道。這是三樓住戶郝占友摞的蜂窩煤，把本來狹窄的樓道占去大半。樓上六戶人家怨聲載道，不過郝占友這人專嗜與人斗，自覺其樂無窮。因為這事兒前天剛和無眠動過粗，瘋狗一樣啃破了無眠的肩膀，至今醫(yī)藥費半個子兒也不掏，理由是無眠的肩胛骨硌掉了他的犬齒，兩訖了。其實他那是個齲齒，早就預謀著脫離虎口。
　　 來到樓下，亮堂了很多，無眠想起魯迅先生的一句詩：月光如水照緇衣。夜色真美，剛才被絆的晦氣也一掃而光。難得一見的夜景，別辜負了。無眠信步朝小區(qū)門口走去。
　　 無眠正信步走著，一陣嘩嘩的水聲從靜謐的夜里溢出，這聲音很歡暢，很有穿透力。一樓顧局長的窗子底有個黑影正恣肆地制造著水聲。無眠干咳了一聲，有只小飛蟲撞進了他的嗓子眼。黑影以為無眠發(fā)現(xiàn)了他，急忙閃了出來。此人竟是郝占友！
　　 內(nèi)急，撒泡尿。郝占友惺惺地說。
　　 急個屁！從三樓跑到人家一樓窗子底下撒尿，有這功夫還急？不過無眠也不理他，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無眠，無眠！你聽我說，我真不是故意的，今晚我喝了八瓶啤酒，還吃了兩個大西瓜……
　　 哼，郝占友啊郝占友，你可是損到家了！顧局長不就是說了你幾句嗎？誰讓你把小區(qū)擺的蝴蝶蘭搬到自家陽臺上了？你就這樣記仇，活活地把顧局長養(yǎng)的名貴花草用尿燒死！前幾天顧局長從漳州捎來的人參榕剛擺上就蔫巴了，原來是得了尿毒癥！
　　 無眠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一樣，徑直地出了小區(qū)，小區(qū)門衛(wèi)秦保安在聚精會神地看世界杯，也沒注意他。街上沒有了白日的喧囂，夜風曖昧地輕吟著，貴足洗腳坊的老板娘吊著兩只大奶球在門廳里做俯臥撐，那呼哧呼哧的喘息讓人產(chǎn)生好多聯(lián)想。一只大白貓在垃圾桶邊放肆地猥褻一只小花貓。這一切并沒有引起無眠的關(guān)注，他就像夜風一樣毫無目的地亂竄。
　　 在秦都夜總會門前，無眠與自己公司的唐副總打了個照面。唐副總分管人事，就是不辦人事兒。無眠是銷售科長，自打去年老娘癱瘓在床，就一直想調(diào)到質(zhì)檢科，這樣就不必滿世界跑，照顧老娘方便些。本是平級調(diào)動，錢也塞了不少，酒也喝了幾遭，這狗日的唐副總就是壓著不辦，也不知是哪柱香沒燒到。
　　 不過在此時此地偶遇無眠，著實讓唐副總驚出一身冷汗！因為他的胳膊上還挎著一個妖艷的女郎，無眠半眼就會看出這并不是他老婆，也不是前天在藍調(diào)酒吧摟著他脖子的那個。
　　 啊，呵呵，無眠，沒睡呢還是起早了？哦，介紹一下，我的女兒娜娜。喂，寶貝，快叫趙叔叔。唐副總有些語無倫次。
　　 放你娘的狗臭屁！深更半夜的帶著女兒逛夜總會？再說你唐副總哪來的女兒？不就是一個兒子剛從戒毒所出來嗎？難道是私生子？
　　 無眠眼睛直愣愣地望著前方，也許他覺得這并不比大貓猥褻小貓有意思，就面無表情地飄了過去。
　　 老趙，你調(diào)動的事……唐副總想堵無眠的嘴，可無眠已經(jīng)拐進了一條小胡同。
　　 夜晚總是神秘莫測，趙無眠仿佛遁入一個磁場不能自已，思維和行為都怪異得令人難以置信。比如說他肆無忌憚地游蕩，竟然沒有穿鞋！這一點連郝占友和唐副總都沒注意到。接下來的事更有點匪夷所思：無眠在漢柏胡同一腳踩在西瓜皮上，竟然行走如常，連個趔趄都沒打！在紅河路一頭撞在燈桿上，腦袋不起包不眩暈，仿佛練過鐵頭功。總之這一路子騰云駕霧一般，不知多久無眠又回到了小區(qū)。
　　 世界杯轉(zhuǎn)播完了，值班的秦保安卻不見了，于是無眠又順順當當?shù)剡M入小區(qū)。剛走幾步，迎面罩住了秦保安。無眠光著腳丫沒弄出動靜，就像從夜色中濾出的一樣，把秦保安嚇了一大跳，差點把肩上扛的東西撇了。是的，秦保安肩上扛著幾根不銹鋼管。最近小區(qū)車棚護欄的不銹鋼管接連被盜，物業(yè)公司說安個攝像頭監(jiān)控一下，也不知為啥遲遲未安。這下明白了，原來是保安監(jiān)守自盜！
　　 趙……趙科長，我……我怕有人偷，先把它卸下來，這樣……這樣保險些。晚上空氣潮，人的嘴皮子都不利索，秦保安也不例外。
　　 鬼才相信這樣愚蠢的謊言！無眠鐵青著臉，一言不發(fā)，似乎對這種小人行徑嗤之以鼻。也許他想起了上個月，自己家安防盜窗剩下的七八根角鐵臨時放在車棚里，第二天就不翼而飛。但他沒有質(zhì)問秦保安，義無反顧地朝樓道走去。
　　 趙科長，那幾根角鐵我再幫您找找……秦保安的呼喊壓得很低，無眠好像根本沒聽到。
　　
　　 二
　　 第二天一大早，無眠還在睡夢中，就聽有人當當當敲門。開門一看，不是別人，正是鄰居郝占友。
　　 趙科長，對不住呀，醫(yī)藥費才給您拿來。500塊，夠不夠？不夠您說話！郝占友滿臉菊花盛開，討好地看著無眠的臉。
　　 無眠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礙于鄰居面子，只能說，算了算了，過去的事兒，掀過去就一頁。
　　 不，您一定笑納，一定。那您先忙著，我得把樓道的蜂窩煤搬了去，礙事，太礙事！各位高鄰見諒啊。郝占友說著就到了門口，正要拉門的當口他又回過身來對無眠說，趙科長，看在老鄰居的面子上，昨晚的事千萬別跟顧局長說呀，拜托！這才開門離去。
　　 昨晚啥事兒呀？無眠站在門口思忖了半天也沒想起來。
　　 無眠吃完早點下樓，從車棚推出自行車準備去上班，走到小區(qū)門口的時候被秦保安攔住了。
　　 趙科長早，借一步說話。秦保安神秘兮兮地把無眠領(lǐng)到傳達室后面。
　　 您那七八根角鐵，我給您查到了，是那天來修車棚的民工偷著賣了。鐵是走沒影兒了，不過錢我追回來了，92塊三毛七，您點點，對不？您可千萬別給我送錦旗，實話對您說吧，那幾個民工是我的老鄉(xiāng)，混口飯吃不容易，回頭我再教育他們，您大人大量，包涵，包涵！
　　 無眠壓根就沒打算追回，不過人家秦保安這么上心，總得有句客套話。
　　 謝謝秦保安，你費心了。你這么盡職盡責，我們大家都放心了。無眠說著推車往外走，不料秦保安卻拉住了他的衣角。
　　 哎，趙科長，昨晚您看到的事兒，千萬別告訴別人，我真是好心。
　　 啥事兒？我看到什么了？無眠感到莫名其妙。
　　 您真的什么也沒看見？我明白了，謝謝您！我一輩子記著您的好！秦保安點頭如搗蒜，目送無眠出了小區(qū)大門。
　　 趙無眠一路子疑竇重重：這個郝占友和秦保安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我昨晚九點就上床睡覺了，看見個毬了？
　　 到了辦公室無眠剛落座，煙還沒點上，小李就進來對他說，唐副總請您過去一下。無眠放下煙，趕緊去唐副總的辦公室。
　　 寒暄過后，唐副總呷了一口茶說，老趙呀，鑒于你的實際困難，公司決定把你從銷售科調(diào)到質(zhì)檢科，上了歲數(shù)就不宜再滿世界跑了。當然嘍，主要的原因還是方便你照顧癱瘓的老母親。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呀，我們都應(yīng)該把親情放在很重要的位置上啊。
　　 無眠覺得這事兒來得有點太突然，整得毫無心理準備，只是一個勁兒地說，謝謝唐副總，謝謝，謝謝！
　　 見外了吧？這事兒早該解決了。不過老趙呀，以后晚上出去要多穿件衣服，歲數(shù)不饒人呀，不能像小伙子一樣逞能哦。昨晚我是公司有應(yīng)酬，沒法子呀，誰不想在家睡個安穩(wěn)覺？這事兒就不要透露給你嫂子了，女人呀，聽風就是雨，難養(yǎng)，難養(yǎng)啊。唐副總好像有一肚子苦水沒處倒。
　　 昨晚我什么也沒看見呀？透露啥？有啥好透露的？您的為人我還不了解？無眠對唐副總的話感到莫名其妙。
　　 聰明，聰明！你老趙就是有數(shù)呀。好了，你去和質(zhì)檢科王科長做一下交接吧。
　　
　　 三
　　 趙無眠有個夜游癥的毛病，多少年沒犯了，昨晚犯了一次，竟然解決了困擾他很久的三大難題！
　　
　　 雨泉清音（程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