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新鋭力】細(xì)雨中的呼喊(小說 )
一
馬累是在一個飄著細(xì)雨的晚上被一輛汽車撞昏迷的,醫(yī)生說就算他醒過來,情況也并不樂觀,很可能會變成一個植物人。得知他住院的消息,我馬上向醫(yī)院趕去。在醫(yī)院里,我見到了馬累的父親和他的弟弟馬全。馬全告訴我那輛車逃逸了,因為是在晚上,要想找到那輛肇事車或目擊者恐怕很難。馬累在車禍中撿了一條性命,也算是萬幸。得知他出事的消息,我首先想到這是一起人為制造的車禍,因為他得罪了很多人。人在江湖飄,哪有不挨刀,被對手算計是很正常的事。
馬累的父親坐在走廊的連椅上,眼睛看著對面的那面斑駁的墻壁。墻上張貼了預(yù)防愛滋病的宣傳畫,好像是剛張貼上去的,其他的還有怎樣預(yù)防肺結(jié)核、肝炎的宣傳畫。沒有被宣傳畫遮住的墻面臟兮兮的,有的墻皮翹了起來,靠近地面的墻面上殘留著點點血漬以及痰漬。我不知道馬累的父親在看什么,在這個時候我找不到妥帖的詞語來安慰他,只好掏出煙來,遞給他一根。他接過我送上的煙,點上火,突然站起身來,馬全問他要干什么,他說去廁所。在馬累被送進(jìn)搶救室后他一直待在走廊里,整整一天沒有去過廁所。
我問馬全能不能見見馬累,他說不能,醫(yī)生不同意,因為馬累還沒有度過危險期,這個時候誰也不能見他。馬全剛收到北京師范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為這事我還去他家喝過酒,他的父親一臉歡喜,但酒喝得不多,只是一個勁地抽煙。他們的家境不怎么好,為了給馬累的母親看病,家里欠下了一屁股債。馬全考上大學(xué),這對一個拮據(jù)的家庭來說是一件喜憂參半的事。去馬累家喝酒,我沒有帶錢,而是帶去了一把芬達(dá)吉他。馬累說馬全一直都想買一把吉他,他答應(yīng)過馬全,只要馬全考上大學(xué),一定會買一把吉他送他。馬全是一個靦腆的小伙子,個子比馬累高,不喜歡說話。我把帶去的吉他送給他時,他激動得連話都說不順溜了,只在那里一個勁地說謝謝。我知道送一把吉他有點華而不實,他們需要的不是一把吉他,而是能解決現(xiàn)實問題的錢。我想在馬全去北京時送他一筆錢,數(shù)目當(dāng)然不會太小,誰知時隔不久馬累出事了,這對他們的家庭來說比雪上加霜還要嚴(yán)重。
馬累的父親順著走廊朝東走去,過了不久,他腳步很快地向我們走來。我問馬全什么時候去北京。他愣了一下,然后搖了搖頭。我說,你什么意思?是不是不想去上大學(xué)了?他點點頭。我說,你放心地去就是了,錢的事我來解決。他還是搖了搖頭。馬累的父親回來后沒有坐下,而是局促不安地搓著雙手,很痛苦地說沒有找到廁所。我站起身,說我陪你去。
廁所在三樓,為了節(jié)省時間,我們進(jìn)了電梯。說實話這家醫(yī)院實在是糟糕透了,為了撒個尿還得上三樓。進(jìn)了電梯后,那個開電梯的女人卻說三樓不停,要么上四樓,要么出去。我有些生氣,說什么態(tài)度!不停也得停!馬累的父親暗中拽了一下我的衣襟,說,我能忍受,不急的。
電梯上到四樓,我們只好從四樓再下到三樓。也許是那泡尿憋得太久了,他下樓梯時看上去小心翼翼,一只手甚至捂在肚子上。人有三急,對他來說這是最為現(xiàn)實的問題。
在廁所小便時,我對他說,馬全不想去上大學(xué)了。
他站在骯臟的小便池前,肩膀一抖一抖的,對我的話沒有作出反應(yīng)。廁所里臭氣熏天,讓人感到窒息。在這么一個令人作嘔的地方說話有點不合適宜。他站在那里,一臉痛苦的表情,足足過了十分鐘才把問題解決掉。他說他的前列腺有問題,很煩人。從廁所出來,他臉上的表情輕松了許多。我又說,馬全上學(xué)的事你們不要擔(dān)心,我那里有錢。
我上輩子做了什么孽?。∷麌@了一口氣,低下頭去。
我說,你不要擔(dān)心,馬累不會有事的。
他看我一眼,囁嚅道,他那是活該!
下樓時我們沒有乘坐電梯。我不想再看到那個開電梯的女人。
見我們回來,馬全說,醫(yī)院要我們交押金,馬上交。
我不知道他是在對我說,還是對他的父親說。
我說,錢的事你們不用擔(dān)心,我會想辦法的。
馬累的父親嘴巴蠕動了一下,想說什么,卻沒有說出來。我說,我和馬累是兄弟,你們的事就是我的事。再說他救過我的命,我就是賣血也要救他。
我去和院方交涉,得到的回答卻是醫(yī)院不是福利院,如果不馬上交錢,他們就放棄救人。他們說話的口氣一點商量的余地也沒有。在那一刻我惱火極了,差點抓起桌子上的那個玻璃杯摔過去。為了躺在急救室里的馬累,我把升騰起的怒火壓了下去。在這個時候我不想得罪他們。
從醫(yī)院出來,我開車回家取錢。其實,只要我打個電話,馬上就會有人把錢送來,但我沒有那樣做。
回到家,我取了六萬塊錢現(xiàn)金,都是呱呱新的鈔票,連封條也沒拆??吹轿?guī)淼腻X,馬累的父親眼睛亮了一下,接著又黯淡下去。我把錢交給馬全,要他去交押金。等他走后,我問馬累的父親餓不餓,他囁嚅說他和馬全已有一天沒吃飯。馬全回來后,我們離開醫(yī)院去吃飯。馬累的父親灰頭土臉,看不到悲傷或緊張的表情。他走在我和馬全的前面,不時地左右張望,看樣子是在尋找他認(rèn)為滿意的飯店。他上身穿了一件圓頭汗衫,下身是大褲衩,腳上趿拉了一雙拖鞋。后來他停下來,指著一家門面不大的飯店問我們行不行。這個時候誰還有心情講究什么飯店,只要有個地方坐下來,填飽肚子就行。我說就這家吧。
在飯店里坐下后,我問馬累的父親要不要喝點酒,他沒有表態(tài)。我說,多少喝點,解解乏。
那就喝點。馬累的父親說。要了一瓶“尖裝”,是那種塑料瓶的。在這之前,我從未喝過這種酒。
我給馬累的父親倒上一杯,又給馬全倒上一杯。馬累的父親盯著酒杯,沒有看我,突然端起杯子,一口喝干了。我要馬全也喝點,他只抿了一小口,接著咳嗽起來。他放下手中的酒杯,說他不會喝酒。我說,馬累的酒量很大,喝酒也痛快。馬累的父親說,他就知道吃喝,對這個家從來不管不問。
馬累和他的父親一直都不和,他父親知道他在外面干的那些勾當(dāng),因此經(jīng)常訓(xùn)斥他,說他不務(wù)正業(yè),早晚都得進(jìn)監(jiān)獄。對馬全,老馬總是另眼相看,特別是在馬全考上大學(xué)后,他整天樂呵呵的,臉上的皺紋似乎都舒展開了,人看上去也年輕了許多。馬全金榜題名,這對老馬來說可是一件光宗耀祖的大事。只是想不到是福兮禍所伏,在家里需要錢的時候馬累出事了。
我又給老馬的杯子倒?jié)M酒,這次他沒有一口喝干,而是看著我,說生死有命,他死了,那是他罪有應(yīng)得。他不死,那是他命大。我們沒有必要為他提心吊膽。
也許老馬說的是氣話,馬累再怎么不爭氣,可他還是老馬的兒子??粗约旱膬鹤铀赖艋蜃兂梢粋€植物人,作為一個父親,他心里肯定不好受。他那么說也是言不由衷。我問他馬累那天晚上干什么去了。他聽后一愣,接著嘆了口氣。
馬全不喝酒,也不說話,坐在那里發(fā)呆。
我說,你們不要誤會馬累,他并不像你們想的那樣。其實,他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要不然他不會救我。
他一輩子就做了這一件好事。說完這話,老馬端起酒杯,一口喝干了,嘴巴發(fā)出嘶嘶啦啦的聲音。我又給他的杯子倒?jié)M酒,他看一眼,說馬全,你上你的學(xué)去,就是砸鍋賣鐵我也會供你讀完大學(xué)的。你不要擔(dān)心那個畜生,死就死了,活就活了,他不值得你牽掛。
馬全說,爸!他是我哥,我不能不管他。
聽馬全那么說,老馬打了個激靈,突然端起酒杯,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在那一刻我愣住了。這是我頭一次看到老馬發(fā)火。老馬也愣了。我想他肯定沒有想到自己會摔酒杯,而且是在飯店里,又當(dāng)著我這個外人的面。平時的老馬可是唯唯諾諾,說話都不敢大聲的。我沒有說什么,叫飯店里的老板娘又拿來一個酒杯。老馬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那樣看著我,說他們會不會要我們賠錢。我說不會,一個酒杯值不了幾個錢。老馬不好意思地說,馬累有你這么一個朋友我很高興,但是那個畜生根本不值得大家為他擔(dān)驚受怕。他死了,并不是什么壞事。再說了他那是自找的,怪不得別人。
老馬怎么可以這么說呢。馬累是他的兒子,就算馬累罪大惡極,作為父親,他也不能希望自己的兒子死掉。在我看來馬累還是非常孝順的,他每次賺了錢都會給他父親買煙買酒。老馬呢,他為什么對馬累這種態(tài)度。
我問老馬到底是怎么回事,為什么說馬累是自找的。在我再三追問下,他嘆了口氣,拿起桌子上的煙盒,掏出一根煙來,然后叼在嘴上。他的手在抖,打火機(jī)吐出的火苗也在抖,點了幾次都沒把煙點著。我只好把火送了過去。他同時把嘴上的煙湊過來,嘴巴一癟,使勁吸了一口。
二
老馬在周炳輝的公司工作,收入不是很高。馬累呢,沒有職業(yè),喜歡打架,經(jīng)常做一些替別人要債的事。有時他也帶上我,口袋里裝著刀子或其他的什么兇器。他從不拿刀子威脅欠債人,而是把刀尖對準(zhǔn)自己的胳膊,眼睛看著欠債人。當(dāng)然,這也是一種威脅,比拿著刀子對著別人更令人膽戰(zhàn)心驚。馬累做這種事從來都是眼睛一眨不眨的,他只盯著欠債人,手中的刀子慢慢地劃開皮肉,像犁鏵翻開土地,頃刻間鮮紅的血液便會噴涌而出。這辦法很靈,他這么做,十有八九會成功。要一次債,他的手臂上便會多一條刀疤。那些刀疤有長有短,縱橫交錯,如同一條條面目猙獰的蜈蚣在他的手臂上蠢蠢欲動。人都是怕死的。馬累怕死嗎?我想他也怕。在石橋區(qū),大家都知道馬累,知道他是一個小混混,一個亡命徒。但從本質(zhì)上說他并不壞,甚至可以說是一個心懷憐憫之心的人。從他對我的態(tài)度就可以窺見一斑,只是他從不流露出來,他怕傷了我的自尊心。他沒有因為我是個殘疾人而處處照顧我,他總把我當(dāng)成一個正常人,一個和他一樣健康的人來對待,即使是在我跟著他去要債時。作為我唯一而且又救過我性命的朋友,我沒有理由不幫他,在危難之際拉他一把。
馬累不知道周炳輝是我的父親,他曾問過我的家庭情況,我搪塞說父母是做小買賣的。如果我實話實說,我會失去馬累這個朋友,所以對他,我必須有所隱瞞。后來我才知道老馬在周炳輝的公司工作,活不累,屬于打雜人員。作為一個年過半百的老人,他非常在乎自己的工作,可以說是一個做事認(rèn)真,工作兢兢業(yè)業(yè)的好員工。
那天,老馬下班回家,臉色不怎么好看,吃飯的時候毫無食欲。在飯桌上,馬累問他怎么了,是不是身體不舒服。老馬不說話,胡亂吃了幾口便回房間睡覺去了。馬累和他父親之間隔膜很厚,平時很少交談,即使是在飯桌上,也是各人吃各人的,吃完后各自做各自的事。到了夜里,正在睡覺的馬累突然被一陣嗚咽聲給驚醒了,他爬起來,向父親的房間走去。透過門玻璃,他看見父親正趴在桌子上哭泣。馬累推開門,問怎么了。老馬沒有抬頭,而是慌忙擦掉淚水,說沒什么。馬累說,你是不是被人欺負(fù)了,告訴我是誰,我會為你出氣的!老馬呵斥道,睡覺去!不管你的事。
回到床上,馬累再也睡不著了,他了解自己的父親,在家里是一個樣子,出門后是另一個樣子。在外面,特別是在他上班的公司,他總是忍氣吞聲,默默地干著自己的工作,從沒有和誰發(fā)生過爭執(zhí)。馬累知道父親一個人在半夜里哭肯定受了委屈,而且是受了很大的委屈。到了第二天,他找到和他父親在一起工作的老劉,問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劉吞吐不說,支吾著,最后被馬累問急了才說,也不是什么大事,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頭的。
老馬在半夜里哭與周炳輝有關(guān)。
老劉說周炳輝侮辱了老馬。
周炳輝到底是如何侮辱了老馬。老劉說當(dāng)時老馬在打掃走廊,手中拎著個拖把,正巧周炳輝走過來,他手中的拖把弄臟了周炳輝的皮鞋。周炳輝非常惱火,大吼著,問老馬的眼睛長哪去了。老馬唯唯諾諾,彎腰去擦周炳輝鞋上的水漬。周炳輝沒有要他擦,而是怒氣沖沖地說要他用舌頭舔干凈他的鞋。讓人意想不到的是老馬居然真的趴下身,像一條狗一樣去舔周炳輝的鞋,但周炳輝卻抽回腳走了。老馬趴在地板上,他看到的周炳輝又高又大,如同一個頂天立地的巨人。老馬趴在地上,沒有人知道他當(dāng)時是什么心情。周炳輝走后,他才爬起來,自我解嘲地笑著,說是我不好,真的!我不是有意的。周圍很靜,那些目睹這一幕的人,誰都沒有說話,他們對這種事似乎是見怪不怪了。
老劉說,馬累,周總那是在和你爸開玩笑呢。公司里的人都知道周總喜歡開玩笑,你爸也知道的。
回到家,馬累問他的父親。老馬支吾半天,說哪有的事。
馬累說,你不用再瞞我了,我都知道了。
老馬說,這不管你的事。
馬累說,你是我爸。
老馬說,我沒有你這樣的兒子。
老馬知道馬累的脾氣,他是那種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人,所以他不想節(jié)外生枝。到了他這個年紀(jì),能有一個工作,一份穩(wěn)定的收入,不是容易的事。在他的心目中,周炳輝雖然飛揚跋扈,目中無人,可他從不拖欠工資,因此老馬非常珍惜自己的工作。
在一個飄著細(xì)雨的晚上,馬累懷揣了一把刀子走出家門。周炳輝侮辱了他的父親,對此周炳輝是要付出代價的。馬累當(dāng)時是怎么想的,沒有人知道。他是要以其人之道還治以其人之身嗎?我覺得馬累會那么做的,他不能容忍自己父親的尊嚴(yán)被人踐踏,即使那個人是周炳輝,是他父親的上司。我了解馬累的脾氣,他不是那種恃強(qiáng)凌弱的人,所以說就算周炳輝是石頭,他也敢拿雞蛋去碰。馬累所帶的那把刀子從沒有傷害過他人,他帶著它去為別人要賬,經(jīng)常以自虐的方式來達(dá)到目的。
“我”為父親的不自尊和自己失去的尊嚴(yán)而絕望,求死過程中,為馬累所救。馬累外表粗暴,卻是心地善良,他以自殘的方式替人要賬,從未傷害過別人。雖然他不被人理解,可是他活得有尊嚴(yán),并在為父親討尊嚴(yán)的途中被害。老馬為了生活,委屈求全,卑躬曲膝;父親為掙錢,忽視了尊嚴(yán),有錢時又侮辱別人的尊嚴(yán),“我”在這種反復(fù)的失望中不斷抗?fàn)?,但總有人視尊?yán)為生命,并為之一戰(zhàn)!就像馬全。細(xì)雨中的呼喊,是親情的呼喚,是弱勢者的吶喊,是為有尊嚴(yán)的活著,“我”倒下了,但希望升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