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故鄉(xiāng)的水(家園.散文)
我的故鄉(xiāng)在平疇沃野的平原地區(qū)。內有諸多河流穿行其間,地濕多水,諸水匯歸。在我還小的時候,村東那條河流我并無太多的注意,即使它叫什么名字,我好些年都不清楚。進了學堂后,才知道叫淮河,但能正確地寫出“淮河”的“淮”,卻已經(jīng)是離開小村,到鎮(zhèn)上讀中學后的事了?;春幼阅舷虮崩@村而過,我們的村莊就被它環(huán)抱在懷里?;春雍用鎸掗?,水清澈,但卻不見底,河心有深潭,有險灘,河彎有漩渦,有急流。河內時有一些運貨的船隊經(jīng)過,更多時有逮魚捉蝦的漁船漂流其上。漁船,晃晃悠悠地顛簸在淮河水面,是最早留在我記憶中最有詩意的事物?!扒囿梵?,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小小舢舨河中蕩,朝朝夜宿蘆葦蕩,起更撒下魚蝦網(wǎng),艙里嘸不充饑糧;船過淮河淌,不翻也要翻。船到漩渦潭,哭爹又叫娘。三寸板內是眠床,三寸板外見閻王”每天爬到樹上,或坐在河堆上,一邊玩耍一邊放目河心漂浮的漁船,和如我者一起唱著不知何意的歌謠,該是多么愜意的童年。每年的汛期,還會來更多的漁船,幾十條到上百條不等,場面煞是壯觀。我們不知道這些漁人來自哪里,家在何處,但他們肯定經(jīng)過了許多急流、深潭,許多漩渦、險灘,才到達了這個水肥魚美的地方。我們知道,每年出來,他們當中總要有人會船翻人亡,葬身魚腹,永遠也回不到要回的地方。
村莊的北面,還有條沂河,有座九孔閘騎河而建,南北約數(shù)里路長,奔涌的沂河水穿閘而泄,沖入浩淼的淮河,劃出無數(shù)個碩大的漩渦和回流。這里的魚蝦最多,來這里才有更多收獲。我不止一次看見,漁船在躲避一個個膽戰(zhàn)心驚的漩渦后,終會有人沒能沖出漩渦,被回旋力牢牢控制,任憑無法駕馭的漁船在沸騰的回水里打轉搖擺,直至漁船被洶涌的河水拍打成一片片木板。漁船上的人落下水,極力掙脫漩渦的糾纏,游向岸邊。我不止一次看見,有漁人最終沒能掙脫漩渦,沉沒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們所唱的歌謠,詛咒了“船到漩渦潭,哭爹又叫娘。三寸板內是眠床,三寸板外見閻王””才讓他們遭遇如此不測的。
漁人捕魚,總有遇到漁網(wǎng)會在水下絞纏難收。漁網(wǎng)收不上來,遇者便會脫得精光下到水里,噗通、噗通,水上水下來回理扯。恰巧,會被來河邊淘洗的女人看見。而且看得一清二楚。
淮河雖然寬闊,但畢竟只是一條河,站在岸邊,河里的一切是一覽無余,何況是那些甩著球球的精光男人??匆娏耍械呐司蜁呒t了臉,低下頭,掉過臉不好,不掉過去又不行,想站起來又更不好意思,局促不安,一臉的嬌羞。潑辣的便會站起來,兩手叉腰,高聲斥罵下水者“不要臉”。有的甚至爬上河堆立于高處罵。罵的時候,也不用手去遮住眼睛,而是任憑眼睛在那黝黑黝黑的身上燒。女人罵了,似還不覺得解恨,又撿起砂礓土塊往河心扔,邊扔邊罵:“不知羞恥的龜孫樣,看老娘不打斷你那根蔥,看你下回還敢再脫?”可她們畢竟是女人,哪里可以扔得遠。砂礓土塊在遠離漁船的水面落下,引得邊上漁者皆都停了手中的活路,嗤嗤地笑。女人這時才感覺到害羞,拾起家什,風一樣轉身跑了。
人們依水生活,這些波濤涌動的水,若乳汁一樣流進人們身體里,融入血脈,在體內上下奔涌。所以這里的人們都長有相似的容貌,吐吶著一樣的鄉(xiāng)音。如果說水真是乳汁的話,那些坐落在村莊內,占據(jù)小村一半的大小堰塘才是最好的乳汁。堰塘水質好,清澈見底,如一面面鏡子,隨心所欲地鑲嵌在村莊里。在我們這些孩童的眼里,這些堰塘雖不能像淮河、沂河那樣水流洶涌,層波疊浪,但也頗有一點煙波浩渺之勢。到了夏天,堰塘便成了我們這些孩童游戲的天堂,不顧大人的叮嚀告誡,每天都反復溜下堰塘擺水玩耍。有一次,我們一群玩伴在堰塘里洗澡嬉戲,扎猛水下追逐時,無意觸到了小丫身體上不該碰的地方。小丫哧溜鉆出水面,不吱聲,臉兒卻羞得比花兒還要紅。而后相互擊水,清純無邪的笑聲頓時溢出了堰塘。
我家的院門正對著這個堰塘。左鄰右舍的院門也都對著這個堰塘。我們開門見水,我們的馬牛豬羊、貓犬雞鴨也都開門見水。我們喜歡堰塘,我們的家畜家禽也喜歡堰塘。不然,我家的幾只鴨子怎么也老會賴在堰塘里,樂不可支。每天晚上,非要等我母親千呼萬喚才舍得回家。
一個月光柔和的夜晚,奶奶坐在門口堰塘邊的柿子樹下,邊搓著麻繩邊跟我嘮嗑,說著說著說起了堰塘。奶奶也不知道堰塘是什么時候留下的,反正在她來之前這里就有了堰塘。我家門前的這個堰塘,是村莊里最大的,據(jù)傳,以前里面住有個老黿,是個神仙的化身,里面水通四海,從來沒干過。多少年來,老黿不僅一直保佑著村莊風調雨順,人畜興旺。還跟此地弄出了個縣長。
聽奶奶說,1932年的秋天,紅軍順淮河堆一路北上,沿途殺富濟貧,宣傳抗日救國,并在我們當?shù)亟⒘颂K維埃政權。一個在淮河村出生、并長到26歲的叫于得水男人,拋棄了剛取進門的媳婦,離開父母,毅然決然地跟隨紅軍走了。關于于得水參軍入伍這事有幾種傳說。有人說他是在縣城東邊的馬廠鄉(xiāng)用大刀一連砍殺了幾個地主,被時任紅軍團長的張騰龍當場嘉獎參加紅軍。有人說他是在縣城騾馬街趕集時臨時起意參加紅軍。也有人說他是在沂河淌逮魚時被紅軍拉去抬擔架才參加紅軍的。縣志上也有記載,于得水參加紅軍后積極抗戰(zhàn),歷任班長,營長,參加過多次戰(zhàn)役,后轉至中共淮鹽特委任主任……其間多次途經(jīng)淮河頭,卻過家門而不入,說“全國還沒有解放,我怎么能回家”。
于得水是1947年轉到地方任副縣長的。當了縣長的于得水每天都必喝二斤用沂河水釀造的芝麻香酒。于縣長死于1956年仲夏,是在一次酒后查看淮河訊情落水死的。上世紀六幾年一天,我隨于縣長的一個遠房小輩到過于縣長的家,口渴時還喝了他家兩瓢涼水。他家住的房子是原先大地主程濂泉逃亡后留下的。屋內,黑,潮濕。但氣派。青灰色的瓦楞下,雕刻的柱子高大而講究,額枋上匾額里字跡清晰可見。屋里沒有于縣長,只見到了一個病懨懨的老太婆。于縣長的夫人。想必那時于得水已經(jīng)死了。回家后聽說,于縣長還有兩個夫人,一個在淮陰,一個在東北。這個老婦只是于縣長的原配。于縣長拋下她參軍后,她便改嫁給村里的另一個男人,夫婦在淮河上擺渡為生,并生育了好幾個兒女。于得水榮歸故里后,又搶了回來。我奶奶一說起這些事就會抹起眼淚,不知是為于得水夫人孤苦惋惜,還是為溺水而亡的于縣長。
其實,死在河里的不只是于得水。自從人們瘋狂地打撈河里的黃砂后,河內已滿是險惡和血腥。打砂船、洗砂船,運砂船挨挨擠擠,寬闊的河里再也沒有一絲縫隙可以放得下一條小小的漁船。為了斂財,貪心的采砂者已丟失了理智,河底越掏越深,河面越來越寬。站在陡峭的河崖下仰望頭巔的河沿,看見的是像鳥一樣飛落的砂石、土塊。村里的張大柱就是被這飛落的砂石擊中后腦,昏迷了三個月后去世的。陡峭的河崖是一張裸露的吃人的嘴。我不止一次地聽到有關河崖吃人的故事,親眼看見的也有一回。死者是個打砂客,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他的吸砂泵被卡了,他底頭撬,晃動了船,船驚動了河崖,河崖塌下的砂石、土塊瞬間吞噬了他。石頭般的水泥船都被砸的四開五裂,人能不粉身碎骨嗎?
站在淮河堆上看我們的村莊,淮河在我們的腳下,沂河在我們的腳下,村莊里的堰塘也在我們腳下。堰塘里的卵石正在閃著瓷器般的光亮和滑潤,幾族水草在波光粼粼的水底搖擺,姿態(tài)窈窕。
許多年里,我始終認為故鄉(xiāng)的水是世間最好的水,我們也時刻依賴著這些水。河、塘里的每一滴水,也都識得村莊里的每一張笑臉,每一頭牲口,每一張農具,每一場愛情,每一場豐收和葬禮。
然而,如今,我們的故鄉(xiāng)還在,我們的村莊還在,村莊里堰塘還在,但曾經(jīng)慰籍我們心靈的河流卻沒有了原來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