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春】老去的鄉(xiāng)村(散文)
“君自故鄉(xiāng)來,應(yīng)知故鄉(xiāng)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惫枢l(xiāng),一提及她,你還能聞到雨水過后泥土散發(fā)的清香。阡陌相連,雞犬相聞,你說,多少年了,她一直在你夢中縈繞。
可是,在某一個陰沉的黃昏,你卻忽然發(fā)現(xiàn)故鄉(xiāng)像母親一樣忽然就衰老了。曾經(jīng)漣漪無邊的溪流,即將擠盡最后的血液。精心修飾過的田壟和忙碌的壯年一起消失了,只有雜草匍匐在地,像極了大地蒼老的白發(fā)。隨著年輕人的離去,廣袤的鄉(xiāng)村大地,正在日益遲暮。
一、春分
三月一到,蟄伏了一冬的老人又重新忙碌了起來。老伴走后,早飯自然是不會有了。老人艱難地挺起佝僂的腰,從煙火熏黑的泥墻上取下一柄旱煙槍,心滿意足地抽了一會。即使一個人生活,老人也努力地讓家保持原來的樣子:養(yǎng)些雞鴨,種些蔬菜。甚至還養(yǎng)著一頭牛,陪著他耕耘著一小塊田地。“老了!”老人嘆息到。時間要是倒退十幾年,老人還有使不完的勁?,F(xiàn)在,他只能眼睜睜看著荒草間巴掌大小的莊稼地不停地咳嗽。
煙霧繚繞中,老人仿佛看到了大片金黃的稻田,看到稻田里,妻子溫柔的呵斥著四個追逐的孩子。這幾個孩子啊,像是樹上的葉子,慢慢地長大,風(fēng)一吹,就天南海北地飄走了。想到孩子,老人的眼角就有些濕潤了。他們在外地打工,好幾年都沒回來過了。前幾天老大打電話來,說他們那正在刮臺風(fēng)。,急得老人幾天都沒睡著覺。
“還是山旮沓里好?!崩先讼耄灰细稓饬?,土地從就沒讓人失望過。老人還記得剛分產(chǎn)到戶那會兒,老人、小孩、男人、女人,大家伙兒都是一頭鉆進田里。恨不得白天再多一點,黑夜再晚一點??墒乾F(xiàn)在,肯付氣力的人少了。村里的娃子,一到十四五歲的就出去打工了。只剩下老人和像老人一樣的牛,還孤獨地堅守在土地上。
老人從牛棚里取出牛軛,小心地派去上面的灰塵。年輕時,老人還是村里做牛軛的好手。他會用木器細細地把人字型的牛軛打磨的異常光滑,再從籮筐里取出棉花和碎布,用繩子一圈圈繞在上面。這樣,當(dāng)牛套上沉重的枷鎖就不會被磨得血肉模糊。牛和老人一樣,明白土地給自己的使命。他把脖子一低,牢牢地套在自己脖子上。沉寂了一冬,它也已經(jīng)躍躍欲試了。
天空泛起魚肚白的時候,老人便趕著牛出發(fā)了。“走吧,老伙計?!彼汉鹊?,“今年又要依仗你嘍?!?br />
二、夏至
鄉(xiāng)村的夏夜,靜謐而濃厚。窗外的流螢在樹梢閃動,只有風(fēng)聲,夾雜著蟋蟀不知名的小曲兒。這樣的夜晚,最適合寫詩,用憂郁的文字抒寫對愛情的憧憬。那是十年前剛畢業(yè)的呂斌最樂此不疲的事。
呂斌工作的學(xué)校,距離縣城一百多公里。整個學(xué)校加上他只有不到二十名老師,其中一半老師也俞近退休。艱苦的條件,繁重的任務(wù),這絲毫沒有影響到呂斌的激情。他是村上第一個免費師范生,也是鄉(xiāng)里讀書改變命運的典范。他還記得校長在家里給他接風(fēng)時拍著他的肩膀說:“呂斌吶,好好干,咱鄉(xiāng)里學(xué)生要想走出去,就全靠你們這些年輕人嘍?!蹦菚r候,呂斌喝得已經(jīng)有些迷糊了,他只覺得校長放在他肩上的手很重,很重。
十年后,同樣寂靜的夜里。接近而立之年的呂斌躺在床上。斑駁的月光像是鋪天蓋地的蜘蛛網(wǎng),纏得他透不過氣來。他的心里燒著一團火,愈來愈烈,像是要把他整個人都吞噬殆盡。
這把火一開始,是他的學(xué)生李強燒起來的。李強是呂斌初三班的學(xué)生,和大多數(shù)的農(nóng)村孩子一樣,父母都在外地打工。為了彌補對孩子的虧欠,他們總是每月寄回來足夠多的錢。金錢和自由,這是鄉(xiāng)里孩子最不缺少的東西。也養(yǎng)就了他們的暴戾和桀驁不馴的個性。甚至當(dāng)呂斌從網(wǎng)吧把李強拽出來時,他還不服地說:“你這么厲害不也就是在山疙瘩里當(dāng)個老師,還沒俺爸在外面做饅頭掙的錢多!”
呂斌一下子就愣住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作為教師的權(quán)威一下子就坍塌了。李強的父親,呂斌是見過的。去年年底的時候回來了一趟,在鄉(xiāng)里蓋拉一棟三層樓的房子?;蛟S,從某些方面來看,李強的父親確實是要有本事的多。
今天夜里,呂斌是睡不著了。他在黑暗中,細細地端詳著學(xué)校分給他的不到三十平米的房間:——張課桌拼湊的桌子,堆積著學(xué)生的作業(yè);陳舊的沙發(fā)上,扔著幾件來不及清洗的衣物。十年了,除了幾紙冰冷的證書,他甚至連件像樣子的家電都沒有置辦。呂斌忽然感到一陣悲哀,人生最美好的青春啊,這樣恍然而過,自己卻依舊是孑然一身。窮鄉(xiāng)僻壤里,平時除了和校內(nèi)的老師和學(xué)生接觸以外他幾乎沒有任何社交。即使交往過幾個女生,最終也都因為工作的忙碌而以失敗告終。而教師這個身份似乎也不再那么受人尊重了,學(xué)生一畢業(yè)都急著往外面跑,這個幾十年歷史的學(xué)校,也快要從浪潮中淘汰了。
“走吧?!眳伪笙耄俺弥约哼€年輕,再出去搏一搏吧”夜深了,風(fēng)吹得更加猛烈,寧靜的校園里,傳來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三、大寒
大伯逝世的第二天,幾經(jīng)周折,朱文終于從上海坐上了返鄉(xiāng)的汽車。臘月的寒風(fēng)夾雜些細雨,淅淅瀝瀝地消融在逶迤的公路上。天漸漸暗了,窗外間或飄過些忽明忽暗的燈火,似乎在提醒著人們年節(jié)的訊息。
大伯沒有子嗣,朱文就接過了孝子的哭喪棒,披麻戴孝地操持著喪禮。父親端著酒,一桌桌地敬過去,嘴里盡是叨嘮些“感激,對不住”之類的話。朱文知道,大伯的死無疑是對父親沉重的打擊。父親在地里刨食了大半輩子,好不容易把兒子送出了大山,前幾年妻子卻走了,還沒緩過勁來,現(xiàn)在連相互扶持的弟兄也離開了他。想到這,朱文的心里難免有些哽咽。
忙過了大伯的喪禮,父親仿佛一下子衰老了。他會常常望著某樣和他差不多同樣年紀的物件出神,一望就是半天。有時,爺倆在火炕上向火,向著向著,就會聽到父親急促的鼾聲。好幾次,朱文都想提出把父親接走,可想起自己并不得意的工作,有些話,到底沒能說出口。
年夜里,家里有白事按農(nóng)村的習(xí)俗是不能見紅,不能聽響的。于是,父子兩便就著昏暗的燈光喝酒。朱文給父親滿上,想說些什么,話到了嗓子眼又被酒悶了回去。朱文從大學(xué)畢業(yè)起,爺倆就少于機會像今天這樣一起喝酒,母親走后,爺倆間的話就更少了。父親一如既往地要強,從不會向自己抱怨或索取什么,即使是電話里,也僅僅是簡單地寒暄幾句?!澳愦蟛吡?,年都沒過過去,哎,都是命啊?!焙冗^酒,父親的話就多了起來,“你說說你大伯,壯得跟頭牛似的,瞅著還沒我年紀大,怎么說倒也就倒了?!边@些年,村里每年都有人逝去,朱文想,這份對死亡的恐懼或許也常常讓父親惶恐不安?!澳惆。裁磿r候能帶個媳婦回來讓大伙瞅一眼,爹這輩子也算圓滿嘍。”朱文沒敢接話,他覺得父親釀的的酒和外面喝的味道不一樣,至于是什么滋味,他說不上來。
離家的時候,父親不顧朱文的反對,在他包里塞滿臘肉香腸,然后扛在被壓得有些佝僂的脊背上送到村口,一如那么多年前,父親也是這樣扛著大大小小的包,把自己一步步送出大山。
“在外面工作要多多吃苦,多費些功夫,別人才歡迎你嘞?!?br />
“好嘞,爹?!?br />
“家里你也別操心,好好攢點錢,留著討媳婦?!?br />
“好嘞,爹。”
等上了車,朱文從窗子探出身來向父親告別:“爹,您回嘞。”父親沖他擺了擺手,車子盤了幾個彎,朱文發(fā)現(xiàn),父親還佇立在村口那顆枯死的老槐樹下靜默地望著。那一刻,淚水終于模糊了他的視線。
一年又一年,走的盡管走了。大地離我們遠了。只剩下頹圮的圍墻,只剩下頹圮的圍墻下孤獨的老人在駐足癡望。那么,我親愛的朋友,當(dāng)你疲憊時,請你在一個陰沉的黃昏再次踏足這片土地吧。你會看到看到,老人舒展的微笑,看到土狗興奮地沖你大叫“汪,汪,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