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四季的故事】故鄉(xiāng)的春天(散文)
嘀嗒了一夜的雨,還在不知疲憊地敲打著窗外的雨篷?!班亍?,“嘭”,低低的,像琴弦上發(fā)出的音符,敲亮了天空,敲醒了酣睡的我,是那般的悅耳。嘀嗒聲還未停止,清脆的鳥鳴破窗而來,啾啾聲急促而悠遠。接著,兩只,三只……呼朋引伴,好像急著去參加重要集會似的。
推開窗,霧氣裹著花香和青草的氣息涌進屋內(nèi),樹林迎面撞入眼簾,讓人猝不及防,將白色的樓房摟入懷中。霧,淡淡的,薄薄的,像天空飄落的云朵,浮在田野和山巒之上。天邊越發(fā)明亮,清晨的陽光像曬席一樣鋪展開來,柔柔的。須臾,薄霧被趕進了樹林,沒了蹤影。
山巒,連綿起伏,像奔騰的野馬,從冬季又跑回到春天。村莊,如同馬背上的白色斑點,也奔跑著,但無論如何跑不出游子內(nèi)心的原野。游子的心高居云端,時刻俯瞰著故鄉(xiāng),他們的心很小,小得只能裝得下故鄉(xiāng)。
對于故鄉(xiāng),我像一個過客,每次僅停留兩三個小時,匆匆地來,匆匆地走。也許是心血來潮,也許離開故鄉(xiāng)太久的緣故,我突然想在故鄉(xiāng)留宿一晚。在布滿星星的天空下,或在像昨夜那樣一個雨夜,我躺在故鄉(xiāng)的懷抱里,枕著嘀嗒的雨聲,體會故鄉(xiāng)的安寧與溫暖,像兒時躺在母親的懷抱里……
鳥鳴漸起,母親就扛著鋤頭,背著扒簍,向地里走去。我也背著小扒簍,跟在后面,滿頭大汗,喊母親等等我。母親說你不會走快些。母親不會因我而放慢腳步,她要趕往地里干活。母親說,地睡了一冬天,該叫醒了,給它們松松筋骨,好長莊稼。
鋤頭光亮,被母親高高舉起,像一面旗幟?!芭椤钡囊宦?,鋤頭深深地扎進土里,一撅,土翻了個跟頭,隨即泥土的芬芳彌漫開來。翻過來的土呈淺黑色,彎彎曲曲,像奔騰的海岸線,在母親的腳下向前蔓延。
有一種渾身長刺的灌木,開黃色小花,摘一朵,趁母親彎腰時,插在母親的頭發(fā)上,然后我沖著母親傻笑,肚子都笑疼了。母親忍住笑,佯裝生氣,瞪我一眼,手中的鋤頭并未停下。母親勞作的樣子,像一把折尺,打開,合上,再打開,再合上,周而復(fù)始。
母親告訴我,那種灌木的莖里住著一種蟲子,白白胖胖,烤熟后掐頭去尾,吃起來香噴噴的,有韌勁,是兒時的美味。春天,家里將青黃不接,母親曉得野外很多東西可以填肚子。茅草的新芽不到兩扎高,會長出細(xì)而尖的苞,剝開外面的皮,露出白色的穗,嚼起來有淡淡的甜味。薔薇的嫩芽,去掉葉和皮,莖可以吃,脆,微甜,伴有青澀味。還有地里的野蔥、筍子和高高在上的香椿芽,用來做菜,都是那時的美味佳肴。香椿芽可以炒雞蛋,但味太濃,嗆鼻,我聞不慣,只好敬而遠之。
玩累了,我會仰躺在草地上,看蠶絲般的白云貼在藍天上,一不留神,被風(fēng)兒拽跑了。云雀突然從草叢里箭一般沖入天空,啾啾個沒完沒了,我睜大眼睛也看不到它的蹤影,太煩人。只有母親翻地時發(fā)出的“砰砰”聲,持續(xù)而有節(jié)奏,像美妙的音樂流淌在我的心田。聽著,聽著,我進入了夢鄉(xiāng)。搗蛋的螞蟻,居然爬到我的臉上,癢癢的,攪碎了我的美夢。
當(dāng)太陽爬上樹梢,母親停止翻土,接著扒豬草,給豬們準(zhǔn)備早餐。豬們脾氣大,早餐遲了,會提出最嚴(yán)厲的“抗議”,嗷嗷叫,拱豬圈,爬豬欄,甚至?xí)鰜?,撒開腳丫往樹林跑。真不好伺候,母親一般聽之任之,但也有動粗的時候,拿起笤帚就嚇唬它們。它們嚇得躲在最里端的角落里,瞅著母親,一副委屈的樣子。母親問我,你扒的豬草呢?我摸摸后腦勺,臉?biāo)⒌丶t了,嬉笑著說,還沒扒,忘了。母親一笑了之,并沒責(zé)怪我,可我怪不好意思的。
我愛母親,喜歡與母親呆在一起。我不喜歡父親,父親總是兇巴巴的。在母親眼里,我一直是個孩子。而在父親面前,我是個男人,男人就要有個男人樣。
樓下,父親與大哥為我們在哪兒吃早餐而爭論不休。父親固執(zhí),堅持要我們?nèi)ニ莾撼燥?,他說他有雞有鴨,都是自己養(yǎng)的。父親八十四了,我們每次回去,他要我們在他那兒吃飯,那么固執(zhí),這么多年,一點沒變。
大哥不滿父親的做法,說父親都這個歲數(shù)了,爭什么爭,總得給他一次機會。我說,哪兒吃都行。誠然,在父親那兒,下廚的,當(dāng)然是我們,哪能讓老父親下廚呢?
閑暇時間,我在村里走走。村旁的樹林,疏朗,高大,新芽綴滿枝頭,看上去染了新綠。樓房或老屋就像樹上的鳥窩,靜靜的,被陽光擁抱著。村里很靜,像幽深的小巷。父親說,村里的小孩幾乎都到城里上學(xué)去了,大人陪讀;年輕人上大學(xué)的上大學(xué),打工的打工。因此,村里剩下的沒幾個人了。人就像鳥兒,年輕時得飛出去,去廣闊的天空翱翔。等你飛不動了,倦了,就飛回來。大哥就是如此,一直在外打工,五十多了,前幾年回到了村里,再也沒有遠離過。
倘若走都走不動了,那只能葉落歸根,歸于故鄉(xiāng)的泥土。母親在五十歲那年,感覺走不動了,招呼都沒有,就突然離開了我們,含恨去了幾里外的那片樹林,獨自守望。
既然回來了,哪能不看望母親呢?父親提著竹籃,籃里有蠟燭,花紙,炮仗,酒和牲辰,走在前頭,不言不語。我們跟在后頭,離開村道,下坡,經(jīng)過兩個村莊,穿過田壟,來到那片樹林。進山的路被灌木和枯草淹沒,母親的墳在樹林深處,半山腰上。此前,墳塋被修整過,沒有一根殘枝和枯草,茅草又長出嫩葉,生機盎然,還有那又細(xì)而尖的苞。我忍不住抽了一根,剝開,把穗含在嘴里咀嚼,那青澀而微甜味道在我身體里蔓延開來。我想起來母親,兒時的記憶涌上了心頭,突然覺得,那青澀而微甜的味道,是母親的味道,是故鄉(xiāng)的味道,更是思念的味道……
返回經(jīng)過村莊時,我聽到了嬰兒的啼哭,哭聲飄蕩在故鄉(xiāng)的春天里,像聲聲前進的號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