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莊生曉夢(小說)
那天夜晚,月光踏碎虛空,詭異的亮。莊生把玉蓮約到山上。
山,名叫蝴蝶山,小城里最高的山。在我的記憶里,似乎小城里好多個精彩的平庸的香艷的癲狂的故事都與蝴蝶山有關(guān)。
遠方一個朋友問我,你們那里有山嗎?我說有。他說,靠山而居的人,寫出來的作品往往巍峨大氣。我翻檢之前寫過的那些東西,卻沒有半點刺破青天的豪邁,不禁面紅耳赤。于是,常到山腳下坐坐。當我仰視之時,感到一座器宇軒昂的山峰落入心里,彪悍的壯歌在如削的絕壁上永恒攀越。
現(xiàn)在,讓我們回到山頂,回到那個月明星稀的夜晚。山風嗚嗚呼嘯著,聲響卻讓這里奇異般寂靜,滿山月色,滿懷銀輝——白天的喧囂與風光全被夜的博大吞沒了。從山頂向南邊眺望,依稀可以看到煤礦停止轉(zhuǎn)動的井架,井架上昏黃的燈光毫不掩飾對這個世界的厭倦而昏昏欲睡。偶爾會有長蛇般的火車,拉著煤炭發(fā)出奇怪的嘶吼,在昏黃的光與黑暗的影之間蜿蜒。如果將耳朵貼近山頂?shù)氖^,能清晰感覺到山的顫抖、呻吟。
月光倒是給雄性的山頂增添了幾分溫柔,這使得莊生可以更清晰地欣賞玉蓮:柔軟而散亂的黑發(fā),明媚如山茶花般的臉龐,修長白皙的脖頸,盈盈一握的精巧乳房,像玉石雕像般閃著細膩潤澤的光芒。目光所及,都有一團嗤嗤作響的火苗升騰。莊生始終覺得,歡愛是最接近死亡的感受。當你靠近巔峰,你胸中翻滾的親情、名利、恩怨、痛苦等等思緒,都會化為云煙,最終成為一片虛無。魅力無窮的虛無,它讓你顫栗,讓你驚異,讓你渴求,情不自禁地,你就滑向死亡。
這個女人就要爬我上面去了,奶奶的,我先爬她上面去。莊生將柔軟如綿的玉蓮攬在懷里時,惡狠狠地在心里獰笑。
還是讓我們回過頭來認識一下莊生吧。莊生是X局辦公室副主任,負責文字綜合工作,也是個著名畫家。莊生專畫蝴蝶,他的蝴蝶,栩栩如生,翩翩欲飛,業(yè)內(nèi)素有“蝴蝶王”之譽。不過,莊生的名氣,不完全來自于他的藝術(shù)才華,還與他的“各色”脾氣有關(guān)。他在機關(guān)二十多年,經(jīng)歷了幾任局長,居然沒有一任局長能跟他要到一幅畫。據(jù)說,有位局長提前允諾他擔任辦公室主任或是縣區(qū)局局長,只求他一幅蝴蝶起舞圖,居然愣是沒要到。
當然了,這幾任局長也都有莊生的畫作。要得到他的畫需要另外的渠道。比如,他偶爾會在酒后畫上一幅送給一般同事。而同事,往往會做個順水人情轉(zhuǎn)而呈送給局長??蛇@,跟莊生直接恭恭敬敬給局長送畫,能一樣嗎?這樣的有,等于沒有。于是,幾任局長私下都恨恨地稱呼莊生,這個狗日的鐵公雞。
莊生清楚地記得,玉蓮是局長親自領(lǐng)著走進他辦公室的。局長向莊生介紹:這位新來的同事,叫玉蓮,以后跟你一個辦公室,你好好帶她。說完轉(zhuǎn)身就走了。玉蓮輕盈地走到莊生面前,朱唇輕啟:莊副主任,您好。聲音的含糖量,十個加號。莊生有點暈。莊生的眼光先是落在放置于玻璃柜的畫上,又慢慢移到一雙小蔥般嫩白的手上,再直愣愣地挪到了玉蓮精致細膩的臉上,最后被玉蓮忽閃閃的眼波定住身形。玉蓮的目光,活潑潑清凌凌得像潭水一樣,嘩啦啦撲在莊生的臉上,清清爽爽、甜甜潤潤。莊生打開玻璃柜,從里面拿出一張畫,順手抄起辦公桌上的毛筆,飽蘸墨汁,刷刷刷寫上幾個字:敬請玉蓮同事雅正。還鄭重其事地蓋了章。
那時,任莊生精鶩八極、心游萬仞,思飛高處天開眼,也萬萬料不到這個花照水、風拂柳一樣嬌俏的女孩居然有一天能爬到他上面去。
俗話說,男女搭配干活兒不累。和漂亮的女孩子同處一室,自然是悅目爽心的事情。不過,玉蓮與局長的桃色新聞早已在X局傳得有鼻子有眼、繪聲繪色,包括調(diào)情說的啥,床上用的啥姿勢。人們還說,局長把玉蓮跟莊生安在一個辦公室,是因為莊生屬于傻笨癡乜呆那種類型的,比較讓局長大人安心。這些,莊生有所耳聞。通常情況下,會有某個即將退休的老大姐,在走廊里或是下班的路上,跟他神秘兮兮地傳遞小道消息,并表示對莊生與狐貍精同處一室的深切同情。看著捂著嘴作神秘狀、保密狀、恨意狀、快意狀的臉,好像傳說中一種叫做狴犴的怪獸。表面上急公好義,仗義執(zhí)言,明辨是非,秉公而斷,專吃惡人心肝,實際上是它無比嗜血,沉迷于邪惡的氣味。在傳播桃色新聞并極力痛斥的同時,能使傳播者本人產(chǎn)生類似和局長做愛的幻覺、快感與滿足。莊生這么覺得。
傳聞的真實性不必深究。這種事情,類似修煉氣功,你無法看到修煉者內(nèi)部的身體變化,但修煉者本人對內(nèi)丹、發(fā)功之類的描述如此言之鑿鑿且繪聲繪色,即便你莫測高深半信半疑,也無法給予科學意義上的明確承認或者否認?;蛟S,每一個桃色事件都像小宇宙,總是由于傳播者的刺激而瀕臨爆發(fā)點,試圖炸開一朵華彩絢爛的煙花,并藉此照亮寂寞的人生。當然,莊生雖然不敢肯定玉蓮與局長如何如何,但可以確定的是,有很多跡象表明,玉蓮對自己是傾慕的。
那天傍晚,正是下班點兒。局長說,明天給主管副市長匯報,莊生和玉蓮你倆辛苦辛苦,今晚把匯報材料弄出來吧。剛開始,局長坐在旁邊抽煙看他倆商量怎么列提綱,后來就有些膩歪了。說你倆研究吧,一定要把稿子寫出觀點寫出新意寫出亮點,特別是重點描述我擔任局長以來,做了哪些卓有成效成績斐然的重點工作。指導性意見講完,拍屁股走人了。在玉蓮向莊生探討怎么給匯報材料分層次的時候,兩個人的目光恰巧觸碰上了,不約而同地,伸手攬住了彼此。對方眼睛里燃燒的渴望,使得他們渾身滾燙,喉嚨冒煙??墒?,莊生下意識地瞥見了辦公桌上一個茶杯一包中華煙,那是局長剛才落下的。莊生的身體一下子變得冷卻。手臂不由自主地從玉蓮身上放了下來。
還有一次,莊生的妻子上夜班。莊生下廚房炸了盤花生米,拍了個黃瓜,拎了瓶“牛欄山”在餐桌前自斟自飲。正吃著呢,玉蓮拎著一兜子水果敲門進來了。玉蓮說,去超市買東西,順便看望莊副主任。莊生問她,你吃了么?玉蓮說,還沒呢,管飯不?管管管,快坐下,我再弄倆菜。二人面對面坐下,對酌起來。碰杯的時候,不知咋的,手指勾到了一起,兩人也霎時摟在了一起?;艁y中餐桌上的酒杯掃落,在地板上發(fā)出清脆的碎裂聲。這聲音并不大,卻讓他兩耳轟鳴,身體迅速萎軟。酒杯是妻子和他結(jié)婚第三天,在商店一起買的。妻子當時說,這酒杯晶亮透明,多漂亮啊,就像咱倆的愛情與婚姻,我們要冰心一片。莊生一直很珍惜這酒杯,每次喝完酒都要精心擦拭,妥善保管。那一刻,莊生想到了妻子和乖巧懂事的兒子,幾乎臨界炸點的沖動隨著酒杯摔碎的聲音愧疚地跌落在地。
一次次的沖動與自我猶豫中,莊生不斷坐失機會。
再后來……莊生漸漸察覺妻子不再提跟他上床的事兒,有時候莊生主動要求,妻子也頗不耐煩地拒絕。也許是女人歲數(shù)到了,對那事兒不感興趣了?可是不對,妻子每天都精神煥發(fā),臉紅撲撲的,像花兒一樣開放,這是只有愛情的滋潤才應該有的。
莊生決定跟蹤。
他發(fā)現(xiàn)她坐在一輛寶馬車里,又發(fā)現(xiàn)依偎著一個大款模樣的人進了夜總會。又眼看他們進了包房。他躡手躡腳地跟進,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他戰(zhàn)士般沖進去。大款坐在沙發(fā)里,翹著二郎腿,嘴里還悠閑地叼著香煙;而她,坐在沙發(fā)扶手上,小鳥依人的樣子,赤裸的雙臂在大款脖子上環(huán)繞著。她居然還在大款光禿禿的腦門上親了一口。親一口顯然是故意做樣子給莊生看。一個月后,莊生的妻子帶著孩子跟大款走了。
與此同時,又從人事處長那里傳來比較官方的消息:玉蓮將由副主任科員直接躍升為辦公室主任,成為了莊生的頂頭上司。
尊嚴。尊嚴是個什么東西?莊生覺得,它就像衛(wèi)生間里的一張擦手紙,被人揉搓后隨手扔在了垃圾筒里。
現(xiàn)在,莊生的痛苦、憤怒、亢奮、得意諸般復雜情緒,在這個夜里、在蝴蝶山頂張開雙翅。將玉蓮放倒在草地上。莊生粗暴地撫摸玉蓮,玉蓮的皮膚像無法攬住的山風,細膩而光滑。莊生的身體迅速膨脹,他的眼前呈現(xiàn)出一群蝴蝶,一群大大的蝴蝶。
夜里。蝴蝶山頂。蝶之眾,不知其幾千里也;蝶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蝶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這些蝴蝶,在月光下鋪滿天際,五彩的翅膀閃閃發(fā)光,拍打空氣的聲音起起伏伏,響成一片。它們盤旋往復,在空中劃出道道彩虹直通蒼穹,莊生驚呆了。他覺得自己肋生雙翅,微微翕張著。
恍惚中,莊生一會兒翩翩飄在空中,一會兒又豎起雙翅落在花兒上,簡直分不清是蝴蝶變成了花朵綴在枝頭,還是花朵也生出了會飛的翅膀。如是飛翔,煞是快活。莊生在不停的翕動中陶然忘我。而玉蓮,就是那朵花兒,那朵姿態(tài)輕盈、美麗妖嬈、楚楚可憐的花兒。
莊生,我的莊生。玉蓮吐氣如蘭。
我給你讀首詩。莊生的聲音喃喃著,飄渺而空靈。
莊生曉夢迷蝴蝶
那一刻
是否幻想自己肋生雙翅
憂郁地編織
飛向大地的夢
如同憂郁的我
憂郁地編織
愛與恨的七彩霓虹
人生的斑斕夢幻
上大學時,我是校文學社社長,朗誦冠軍呢。莊生又說。
莊生,莊生!玉蓮又喊道?;卮鹚氖巧斤L陣陣。再后來,山風也停歇了。玉蓮想繼續(xù)呼喊,可她的嗓子被梗住了,像塞入了一大團絲襪。黑夜是一面鏡子,玉蓮看到自己因為恐懼而變得猙獰的臉。玉蓮不可抑制地哭泣,淚水在懸崖邊絕望滴落。
親愛的讀者,你聽我說。文章開頭我就講了,這座城市的好多個故事都與這座蝴蝶山有關(guān)。故事里帶著蝴蝶山的硬氣、曖昧以及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氣息,在所有角落里肆意傳播。
今天,前面說過的那個遠方朋友找我:在微信里看到一個消息,你們家鄉(xiāng)的蝴蝶山特別香艷。我說,沒錯。山花爛漫,彩蝶飛舞。他說,別扯淡了,有個畫家跟相好的在山頂做愛,掉下懸崖摔死了,這事兒你會不知道?!
我感覺,他像莊生單位里即將退休的老大姐。說話像,就連笑聲都像。你聽,自個在電話那頭嘿嘿地笑,很快感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