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婷婷乘坐的飛往烏魯木齊的航班起飛了。送婷婷離開后，段超上了一輛出租車。他早已記不清這是第幾次送婷婷，每次都滿懷希望而來，又都帶著失望離開。已過不惑之年的段超感到無可奈何，但面對婷婷天真的笑容，他又不忍心狠狠拒絕。她還那么年輕，應(yīng)該找一個可以真正給她幸福的人，而自己，早就沒有了幸福的權(quán)利！
　　 第二天，還是照舊上班，段超扯了扯洗得發(fā)皺的工作服，擠上了班車。工友們百無聊賴地玩著手機，有人瞄了一眼段超的手機?！斑?，這美女是誰啊，哈，你小子枯木又逢春啊?！倍纬氖謾C屏幕暗了下去，可他的眼睛卻瞪得人心里發(fā)毛，工友意識到說錯了話，不再作聲。
　　 工作的間隙，段超爬上天臺，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點燃一根煙，煙霧努力攀爬，仿佛想追上天上飄來飄去的云，可是不大功夫，煙霧就消失不見了。
　　 手機響了，一個陌生的號碼，是誰呢？段超猶豫著要不要接聽，鈴聲執(zhí)著地響個不停。
　　 “段超，你和婷婷怎么回事？怎么這次回來一直哭？她還是個孩子??！你是不是對她做了什么？”
　　 連珠炮似的提問，讓段超措手不及，電話是小梅打來的，她是段超的初戀情人。
　　
　　 二
　　 要去哪兒，也不知道能去哪兒，列車停在了烏魯木齊站。疲憊不堪的段超下了火車，漫無目的地游蕩了幾天。他不斷地提醒自己，也許事情沒有那么糟糕，也許只是自己想多了，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可真不是人過的。匆匆忙忙地跑出來，爸媽不知道該有多么擔(dān)心。這件事也給他敲響了警鐘，違法亂紀的事不能再干了。
　　 眼下要緊的是找一個住的地方，可是這里人生地不熟，坐在路邊的段超抓耳撓腮，束手無策。
　　 遠處一個背著書包的女孩正慢慢地向他的方向走來，兩個辮子甩來甩去。烏魯木齊的春天還不太溫暖，這個女孩的出現(xiàn)，讓段超覺得生活還是充滿了希望。
　　 “姑娘，你知道這附近哪里有旅館嗎？”
　　 “你是從內(nèi)地來的吧，我家旁邊就有，我們一起走吧，就在前面不遠！”
　　 “那謝謝你了小妹妹，能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嗎？”
　　 “我叫仙玉梅，你呢？”
　　 “我叫段超?！?br />　　 “我能叫你段超哥哥嗎？”
　　 “好??！那我叫你仙女妹妹吧？”
　　 “我可不是仙女！你就叫我小梅吧！”說著捂著嘴咯咯地笑了起來。
　　 很快就到了目的地，一家二層樓的賓館在一片平房面前顯得很突兀。段超目送著小姑娘消失在街道的拐角處，轉(zhuǎn)身進了賓館。
　　 風(fēng)塵仆仆的他暫時安頓了下來。幾天后，段超正百無聊賴地看著窗外的景色，忽然那個帶路的姑娘出現(xiàn)在賓館門前，她在那站著，不住地四處張望，像是在等什么人。段超拿了件衣服，飛奔下樓。
　　 “小梅，是你嗎？你在這等誰呢？”
　　 看到他，姑娘喜出望外，快步走到他的面前。
　　 “段超哥哥，真的是你，我還以為你已經(jīng)走了呢，你還在這真的太好了?！闭f完不好意思地笑了。
　　 段超掩蓋不住內(nèi)心的欣喜，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居然還有人能惦記著自己。
　　 “段超哥哥，我想請你去我家吃飯行嗎？你先別急著拒絕，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看你一個人，又是從老遠的地方來這里?！惫媚锊蛔〉啬笾陆?，不再說話。
　　 “那怎么好意思呢？”段超覺得意外。
　　 “那就快去吧，我爸媽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但是我有一個要求，你在我家說話要注意，會有一些禁忌?！?br />　　 段超先是愣了一下，想追問是什么，看到姑娘純真的笑容，他點點頭答應(yīng)了。
　　 段超買了兩瓶麥乳精，一個果籃。和小姑娘見了兩次面，還很談得來，但是她的父母他還不認識，段超顯得局促不安，段超有些后悔答應(yīng)小梅的邀請。
　　
　　 三
　　 “來來來，快請進！”小梅的父母在門前等了很久，才看見小梅帶著段超一前一后的進了家門。小梅的父母很熱情，平易近人，飯桌上不停地給他夾菜，段超甚至覺得有點受寵若驚，離開家這么久了，也沒敢和家里聯(lián)系，父母也不知道過的好不好。一滴淚掉進了碗里，還好，沒有人發(fā)現(xiàn)。
　　 看了家里的擺設(shè)，還有小梅的請求，段超知道了小梅一家是少數(shù)民族。但這并沒有影響段超和小梅的友情，段超成了小梅家里的常客。一有空段超就會來，小梅帶著他四處游玩，小縣城里的大街小巷他們都走遍了，山林里，小河邊，都留下了他們的足跡，草地，薰衣草，油菜花，四季的輪回里裝滿了美好的回憶！昭蘇的草地一米多高，穿著白襯衫躺在上面一點痕跡都不會留下，望著天上飄來飄去的白云，段超有點想家。
　　 “段超哥哥，你的爸爸媽媽呢，怎么從來沒聽你說起過他們呢？”
　　 “他們在老家，不知道我來這里?！?br />　　 “不管你做了什么，你都不能讓他們?yōu)槟銚?dān)心啊！打個電話吧！”
　　 “嗯?！毙∶返奶嵝炎尪纬X得，是該給爸媽報個平安了。
　　 段超的父母心急如焚，多日沒有他的消息，已經(jīng)急得想報警了。
　　 “爸媽，我很好，我在新疆，不用擔(dān)心我，我很快就回去了?！?br />　　 接到了這個長途電話，父親氣得剛要破口大罵，母親搖了搖頭，父親便不再說話。
　　 段超經(jīng)常來小梅的家里，小梅父母也習(xí)慣了他的到來，甚至直接邀請他來家里住。
　　 “你老住在賓館也不是辦法，那要多少錢，家里邊雖然擠了點，也比外面強，我們倒是想換一個大房子，可是那要不少錢，所以就委屈你了。”小梅的父親嘆了口氣。
　　 “伯父，您千萬不要這樣說，我可擔(dān)待不起。我答應(yīng)您?！?br />　　 一天，小梅突發(fā)奇想，想去找天山雪蓮，兩個人走了很久，雪蓮沒有找到，卻迷了路，轉(zhuǎn)了很久才找到回去的路。小梅驚魂未定，撲到段超的懷里哭了很久。
　　 回到家，小梅父母并沒有問他們?nèi)チ四睦?，小梅的父親坐在凳子上不停地抽煙，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段超想問問怎么回事，小梅卻攔住了他?！安挥脝?，肯定又是房子的事，我爸爸他想換一個大房子，想讓你做他的女婿！”說著紅著臉跑開了。迷路造成的恐懼這么快就煙消云散了，段超的嘴角閃過一絲笑容，悄悄地去了銀行。
　　
　　 四
　　 “伯父，這是兩萬塊錢，您拿去買房子吧！”段超把一個信封放在桌子上。
　　 小梅的父親抬頭仔細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年輕人。
　　 “怪不得你都不出去工作，原是個有錢人啊，我想買房子自有自己的辦法，況且你自己的父母都不孝敬，我們家是不會要你的錢的，我們家小梅也不會跟一個不孝敬父母的人！”
　　 一席話聽得段超啞口無言，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爸，段超哥哥只是暫時不能回去，你不要這么說他！”
　　 “這還沒怎么樣呢，就開始護著了？”小梅的父親面有慍色。
　　 “伯父，家父那里您放心，我已報過平安，過些日子。我就帶小梅回去見他們。這錢，就算我借給您的，買房子要緊?！倍纬s忙解釋道。
　　 結(jié)婚提上了日程。
　　 “什么？我們民族不同，儀式要按照你們的辦嗎？以后也要跟隨你的生活習(xí)慣，生活在這里嗎？那，我的父母怎么辦呢？”
　　 “哎呀，你小點聲，別讓我爸聽見了！”
　　 段超歇斯底里，小梅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他。
　　 “不行，這絕對不行，我不能為了自己結(jié)婚連父母都照顧不了啊？小梅，你告訴我，我們還能在一起嗎？”
　　 段超抱著小梅哭了很久。
　　 “小梅，對不起，我只能對不起你了，我們下輩子再做夫妻?！币粡埣垪l，斷送了所有情誼！
　　 段超爬上了歸鄉(xiāng)的列車，兩年不見，父母仿佛又老了很多，一進家門，父親就把段超罵了個狗血噴頭，母親連連拍背：“行了行了，兒子不回來你日思夜想不停地念叨，這回來了你還罵孩子。”
　　 “孩子，回來就好啊?！蹦赣H撫摸著段超肩頭，流下兩行淚水。
　　 一年后，段超結(jié)婚了，有了孩子，他無數(shù)次想去看看小梅，他的不辭而別，不知道會給小梅帶來怎樣的傷害，她嫁人了嗎，那時候還沒有手機，他沒辦法知道她的消息，卻沒有勇氣再踏上那片留下他美好回憶的土地。每當(dāng)這時，段超都會喝很多酒，酒后的他分不清現(xiàn)實還是夢境，總覺得小梅就在他的身邊。
　　
　　 五
　　 這段婚姻僅僅維持了一年，段超選擇了離婚，一個人到了陌生的城市打拼。
　　 多少個午夜夢回，他呼喚著小梅的名字，如果當(dāng)初的自己沒有那么懦弱，選擇和小梅在一起，一切又都是不同了。
　　 十多年過去了，世界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手機越來越普及，輾轉(zhuǎn)找到小梅的手機號，段超的手有些顫抖。
　　 再次見面的他們相擁而泣，小梅的淚水里都是委屈，段超的淚水里都是愧疚，有生之年，他們還能再次相遇。
　　 “你，嫁人了嗎？”
　　 “結(jié)了，又離了，你走后我才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懷孕了，爸媽罵了我一頓，然后給我找了個婆家，我不愛他，可是我不能等肚子大了被人看出來，那樣我們家的顏面就都沒了?？墒撬芸炀涂闯鑫覒言辛?，我們結(jié)婚一個月就離了?！?br />　　 “什么？懷孕了？你是說我們有孩子？孩子呢，他現(xiàn)在在哪？你快讓我看看，有照片嗎？”
　　 “沒有，孩子被我打掉了?！?br />　　 “啊？”段超難過不已，是啊，他有什么資格去擁有一個孩子呢？
　　 “那你現(xiàn)在過的好嗎？”
　　 “那與你無關(guān)。以后我們不要再見了！”剛剛相擁而泣的小梅突然轉(zhuǎn)身離去，段超一頭霧水，看著小梅消失在視線里，段超百感交集，想不到自己的不辭而別對小梅的傷害這么深，還傷害了一個無辜的生命。
　　 小梅的冷漠讓段超摸不著頭腦，如果那樣，她為什么還會來見自己呢？
　　 想也想不明白，后來的很多個睡不著的夜晚，段超都會喝很多酒，然后在想念中沉沉地睡去。
　　
　　 六
　　 突然有一天，段超接到了一個來自新疆的電話。
　　 “大叔，你知道我是誰嗎？”
　　 段超一頭霧水，想不到有誰會這樣稱呼他。
　　 “不知道，你是哪位？”
　　 “哎呀你不要這么無趣嘛，我是婷婷?。　?br />　　 婷婷是小梅的表妹，段超在新疆的時候，婷婷總是跟著媽媽來小梅姐家玩，那時候她還只有五六歲，比小梅小了十多歲，總是往段超的懷里鉆，兩個羊角辮可愛極了，段超總是抱著她出去玩，買各種她愛吃的零食。和小梅斷了聯(lián)系之后就再也沒有見過她。
　　 時隔多年，想不到她竟然會打來電話。
　　 “你多大了，結(jié)婚了沒有呢？你這潑辣的小丫頭是不是都沒有人敢娶??！”
　　 “我想嫁給你，你敢娶嗎？”
　　 “你敢嫁我就敢娶！”
　　 “就這么說定了，你可不許反悔。”
　　 段超驚訝于婷婷的話，但也只當(dāng)她開了個玩笑。他已經(jīng)辜負了小梅，如今這又冒出來個婷婷。
　　 后來，婷婷經(jīng)常打電話來，段超深知，這個玩笑開得有點大。自己比婷婷大了十七歲，已經(jīng)年過四十，還有什么資格和她在一起呢？何況他還有能力給一個花季女孩一輩子的幸福呢？
　　 可是婷婷認準(zhǔn)了他，不管他如何拒絕，這孩子鐵了心要和他在一起。甚至一次又一次從新疆飛過來找他，段超無奈，只能暫時地哄她回去，等到她長大一些就會想通了吧，段超常常這樣想。
　　 日子還是一如往常地過著，夜深人靜的時候，段超會想小梅，有時也會想婷婷，對他來說，夜是很漫長的，睡不著的時間，可以用來想念。
　　 “大叔，你和小梅姐為什么沒有在一起呢？”婷婷發(fā)來微信。
　　 “是我辜負了她，我不配和她在一起。”段超回道。
　　 “那以后讓我代替她照顧你吧。小梅姐她同意我和你在一起?！毙∶吩趺磿饽?？但是這種事她同意也沒有用啊。
　　 “大叔，你睡了嗎，怎么不說話？”
　　 ……
　　 段超習(xí)慣了一個人的日子，他欠小梅的，怕是永遠也還不清了。
　　
　　 七
　　 “段超，你快來新疆一趟，婷婷確診為胃癌晚期，情況不太好，她要見你，醫(yī)生說她隨時會昏迷過去！”
　　 電話這頭的段超不說話，小梅更加著急了。
　　 “你別拒絕，這，這可能是最后一面了。”小梅說完，淚如雨下。
　　 段超一驚，有點措手不及，上次送她去機場的時候還好好的，怎么就突然住院了？一個大活人突然就得了絕癥？可聽小梅的意思不像是開玩笑。
　　 僅僅是幾個月不見，婷婷整個人消瘦了很多，臉上再沒有了天真可愛的笑容，眼睛緊緊地閉著。段超站在重癥監(jiān)護室的外面，潸然淚下。
　　 一個活蹦亂跳的人怎么就昏迷不醒了呢？
　　 “婷婷從你那回來說你不要她，茶飯不思，她本來就有先天性心臟病，又天天喝酒，喝的不省人事，喊你的名字，你也是，她既然那么愛你，你怎么就不同意啊，現(xiàn)在她查出胃癌晚期，昏迷了五天，她還沒有結(jié)婚，這一輩子才剛剛開始啊！”小梅越發(fā)地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坐在椅子上嚎啕大哭。
　　 “小梅，可是我……”段超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小梅。
　　 “病人醒了，她說想見一個段超的人，你們哪位是？跟我進來一下?！币晃恍∽o士急匆匆地說道。
　　 “你快去啊?！毙∶窂囊巫由虾莺莸匕讯纬葡蛄碎T口。
　　 “大叔，你真的來了，我以為你會永遠也不理我呢，大叔，我想要個孩子，大叔，我等著，你來娶我，大叔……”
　　 段超握住了婷婷的手，那手纖細，瘦弱，卻沒有一絲力氣，任憑段超緊緊地握著。
　　 “等你好了，我就娶你。”
　　 許久，段超嘴里輕輕說出這句話，眼淚竟也止不住。
　　 婷婷笑了，眼角卻流下一滴淚。
　　
　　 八
　　 “大叔，我好冷啊，你能抱抱我嗎？”段超想要去抱她，可是婷婷卻離他越來越遠。
　　 “婷婷，婷婷，別走！”
　　 段超大叫著醒了，原來是一場夢，摸摸額頭，全全是細密的汗珠。天已經(jīng)亮了很久，估計快到中午了。段超拿起手機，竟然有十七個未接來電，都是小梅打來的。
　　 段超剛要回撥，鈴聲再次響起。
　　 “段超，你走后，婷婷的病情持續(xù)惡化，又昏迷了半個月，剛剛?cè)ナ懒?，你就別過來了，挺遠的，而且我們民族的葬禮，有特殊的要求，不允許外人在?！?br />　　 “媽，小姨交代的事我都辦完了，他應(yīng)該很快就能收到通知了?！?br />　　 “好，我知道了?！毙∶反饝?yīng)了一聲。
　　 段超怔住了，小梅那邊卻已經(jīng)掛了電話。
　　 在小梅和婷婷那里，自己始終都是個外人。可是，電話里，有人管小梅喊媽，她又結(jié)婚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陣振動聲音從褲袋里傳來，是短信提示音。
　　 “客戶您好，您的賬戶尾號3685于10時15分柜面現(xiàn)存200000.00元，現(xiàn)余額200008.56元?！局袊ㄔO(shè)銀行】”
　　 再撥打小梅的號碼，卻是無法接通，再打一次，仍然無法接通。
　　 段超拿起一件衣服，飛身下樓。
　　 “師傅，去火車站。”
　　 一輛出租車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