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芳華】豬尿泡(征文 散文)
進入隆冬的河套平原農牧民格外忙碌,那里,一年有兩次收獲,秋天收獲農作物,冬季畜牧業(yè),過了小雪家家戶戶開始準備宰豬臥羊,磨刀、修整掛肉梯子、盤灶臺,準備煺豬、煺牛羊下水等。
隆冬的塞北一切都是硬邦邦的,稀疏的村莊,零散的院落里輪番升騰一團熱浪,調皮熱浪有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氣勢,一飄出鍋邊就直闖強冷空氣的懷抱,期待已久的強冷空氣,便迅速將它融化,裹挾著家鄉(xiāng)的味道奔向遠方,召喚漂泊在外的河套人回家。在外打拼的巴盟人呼吸一口夾雜家鄉(xiāng)味道的冷空氣格外思念家鄉(xiāng),思念物產豐富自給自足的河套平原,思念淳樸善良勤勞耿直的親人,思念村鄰之間誠摯和諧團結友善,思念朝頭肉燴酸菜。
我孤身在外多年,始終沒有忘記家鄉(xiāng)的味道,并隨著年齡增長,味道越來越濃。流年的歲月也沒有沖淡兒時的趣味,殺豬那天的期盼、忙碌、喜悅還記憶猶新。
記得小時候的冬天比現(xiàn)在冷,那時候沒有手套,小孩子的手腳都長凍瘡,并伴隨潰瘍,又疼又癢。大人就用羊皮縫個桶子,出門時雙手捅在里邊。大一點的孩子能戴得住,小孩子愛蹦跳,戴著玩起來不方便,順手就扔了。
大人們盼天冷,冷了可以殺豬。小孩子也盼天冷,殺豬可以玩豬水泡。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豬水泡是孩子們唯一的玩具,遠比現(xiàn)在的手機、平板電腦金貴。
煺豬的灶臺是提前幾天盤的,從盤灶臺那天我們姐弟幾個就開始興奮,期盼的豬水泡馬上到手。我們跟著父親轉,輪流地問:大(爸爸),多會兒殺豬呀?
父親說:明天,或者說后天。
其實,我們那會還分不清明天和后天,記憶也不好,一會就忘了。所以隔幾分鐘問一次。
父親不耐煩了,吵我們:聾了?說的明天明天沒聽見?盡管召問(一遍一遍問)。
我和姐姐不敢再問。大弟還穿著開襠褲,說話口齒不清,他撅著屁股跟用手挖著泥巴,學著我們問:大,細(是)不細殺豬呀?
父親笑了,吻吻弟弟的臉學著弟弟說:細(是),殺豬給娃娃吃肉肉。
我們三個一看父親高興了,趕緊爭著說:大,我要豬水泡(豬尿泡),我也要一個豬水泡。
父親說:一個豬就一個豬水泡,你們伙伙玩。
父親招呼姐姐把弟抱家回家。
那時候,我很納悶,豬長四個蹄子,兩只耳朵,怎么就長一個豬水泡呢?
殺豬那天。父親天不亮就起床,準備殺豬的刀刮子,支好煺豬的案板,然后抱柴挑水。吃過早飯,父親點著火,架上干樹枝,樹枝在爐膛里噼里啪啦的響,一股氣浪升騰,鍋淹沒在白色濃霧里。左鄰右舍的男人們先來,打開豬圈,把豬趕到院里,豬一聲嘶嚎,被七手八腳抬上案板。澆水的澆水,刮毛的刮毛,不一會,又被七手八腳掛在梯子上。左鄰右舍的女人帶著孩子也來了,孩子們先跑進院。圍在梯子跟前,目不轉睛地盯著大人手里的刮子,刮子在男人手里翻轉,把豬皮刮得蹭蹭響,孩子們期待著大人趕緊放下刮子,提刀開肚膛。
我們村人少,一共五六戶人家,他們家里都是男孩大女孩小,唯獨我們家是女孩大,男孩小。所以,他們家的豬水泡都給男孩玩,男孩能搶到手,女孩弱搶不過,大人就說:豬水泡是男孩玩的,女孩不能玩。
那時候的玩具實在少,每年殺豬,鄰居之間的孩子們因搶得吹豬水泡就要打幾次架,雙方撕打在一起,一使勁,掙破手上的凍瘡,血淋淋的手再一抓扯,衣服頭臉便掛了彩,就那也不肯罷休。直到大人出面勸架,有好斗的挨了大人巴掌才肯住手。
我們是女孩,自然不去搶別人家的豬水泡,能保住自己的就不錯了。因此,我們站在梯子跟前,父親連喊幾遍:離遠點,看,血水淋你頭上了。
我退后,鄰居的孩子就往前沖,鄰居又喊:躲開,再往跟前撲,就不開了,沒眼色。
我們都退后,父親拿起刀一開膛,我的心砰砰跳,生怕別人伸手抓走。
其實豬水泡長在豬的哪個位置,有什么功能,我們根本不知道。父親挖出五臟六腑放在簸萁里,鄰居叔叔提著腸子肚子往院子院子外邊走。父親說:先割尿泡,讓娃娃們耍。
叔叔割下豬水泡,擠里邊的水,我的手已伸過去抓住豬水泡。叔叔說:等等,用熱水沖一下。
鄰居男孩子也伸出手,我抓過尿泡就往家跑,跑回去上了炕。上炕是最保險的,他們不敢進家搶。他們在外邊踮起腳趴在窗臺上,敲著玻璃,哄著讓我們出去玩,教我們這樣那樣吹。
我和姐姐早準備好吹的工具,把高粱桿截成二寸長的小段,把瓤子掏空,插豬水泡里吹……
吹豬水泡是力氣活,要把肉的組織撐得像紙一樣薄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我們也找技巧,先灌水,灌進去扎緊口子使勁揉,揉的豬水泡松軟,倒出水,吹進一點氣捏住口子,再在墻上揉,把氣漏完,再灌水,再揉……反反復復折騰一兩天才能吹大。
競爭無時不有,無處不在,大人們比豬殺得肉多。孩子們比豬水泡吹得大,都想吹得大大的,系個線繩拿在手中,豬水泡像氣球似得飄在半空中,感覺十分很榮耀。
每年,我們的豬水泡吹得最小,拿出去總被人嘲笑。因為我們不如男孩力氣大。
上了小學一年級,班主任老師是天津知青。到這個季節(jié),同學們帶著豬水泡到學校顯擺。男孩子愛招貓逗狗,下課就搶別人的吹豬水泡,吹大的,很快就干了,不能再吹,用線繩扎住口,上課放在腳下或夾在兩腿之間,下課當球玩,在這個頭上打一下,那個身上抽一下,同學們攢成堆,唧唧呱呱你打我一下,我抓你一把,教室里的歡笑不斷。
那時候的人窮,一年就兩套衣服,男孩理兩次發(fā),沒有推子,都是大人用剪刀剪,剛剪完的頭像花貍貓似得,深一道淺一道。夏天剪一次,過年剪一次。我的同桌叫石墩子,他黃毛頭發(fā)銹成毛氈片,手臉垢得漆黑,像剛從煤窯里鉆出來似得。他每天都是這樣,就沒見過他的本色。他的模樣刻著我的記憶中。
那時候,冬天,人們就穿一件棉衣,里邊沒有襯衣,外邊沒有外罩。出門的話,棉襖上再加一件皮襖,條件好的人家給皮襖掛個布面,顯得富裕時尚,條件不好的就是白茬皮襖,經濟適用。
石墩子穿一件陳舊的黑山羊皮皮襖,滿身都是撕扯爛的口子,羊毛從口子邊翻出來,像花似的,一朵一朵有大有小,他還戴一頂破皮帽子,進教室就摘下來塞卓兜里,鼻孔常流兩股“粉帶”,“粉帶”隨呼吸上去下來,快過“河”的時候,他用手背一抹。一半抹在臉蛋上,一半抹手背上,時間久了,垢痂厚得一活動自己就往下掉。每天上學放學都要在凜冽的寒風里蹦跳一兩個小時。因此,他的臉蛋手腳除了凍瘡還有帶血的口子。
他說他家沒殺豬,他沒有豬水泡就搶別人的。平均一天打兩次架,黑羊毛扯的滿教室飛。村里人少,學校的學生也少,班里只有11個學生,我倆坐在倒數(shù)第一排,其實是正數(shù)第二排。我的豬水泡小,能放進桌兜里。上課,老師讓手背后,看黑板,讀拼音。石墩子悄悄把我的豬水泡拿出來,頭低到桌子下吹,老師喊他看黑板,他抬起頭看看,又低下,腮幫子鼓得比豬水泡還大,正卯足了勁。老師過來,提起他,通通打了兩拳,大聲吵:你能把人惡心死,那是裝豬屎豬尿的,你看那口子黑的,那是豬屎。
石墩子木訥地看看老師,老師一把把他摔到后面。他手里還緊緊地攥著我的豬水泡。老師走向講臺給我們講豬水泡在豬身上的作用,我才知道豬水泡是裝豬尿的,我們叫水泡是因為吹的時候往里灌水。我們還把尿泡當成寶貝,為它傾盡全力。聽老師講完,我有些惡心,再不想用手碰它。
石墩子悄悄把豬水泡還給我,我倒希望他別還了。
過了年,知青返城,老師回了天津。豬水泡不知道啥時候淡出孩子們玩耍圈子。
那年,我在呼和浩特上學,寒假回家,下了火車倒汽車,上了汽車,從過道找座位,一位軍人往里挪了一下,笑笑說:坐這吧。
我當時提著個大包,瞟了軍人一眼,方面大耳,濃眉大眼,青春四溢,再加上那身整潔得體的軍裝。我的心咯噔一下,媽呀!好標致?。∫蚰吧?,所以沒敢坐他旁邊,坐他斜對面靠后一排。一路上,他始終微笑,時不時扭頭看看我。我奇怪:這人是咋了?你那么帥了,還老盯著我,我有啥好看的?
快到鎮(zhèn)上,他問我:你在哪上學了?
呼市。
你不認識我了?
我疑惑,心想:你認識我?
他笑笑:我和你同桌,你忘了?
你是?
石墩子,我現(xiàn)在改名了,叫石玉山。
啊?石墩子?我驚得捂住嘴。他怎么沒有原來的一點影子。
到站,他幫我提包。下了車,一個老漢一手臂彎夾著馬鞭,一手牽著馬僵,馬車上放著氈子和被子。老漢牽馬往車跟前走,石墩子喊:大,緊走幾步。
老漢放開馬僵伸手接包,石墩子回頭問我:有人接你沒?
我說沒有。
那就坐我們車走吧。老漢看看他,看看我。他把包放車上跟他大說:她是蒙五隊的,并說了我父親的名字。
老漢奧了一聲讓我上車,蓋上被子。我心想:跟一個小伙子捂在一條被子里像啥?。课彝普喼蛔噹?。石墩子看出我的心思,他個子高,一欠屁股坐車梆上,背對車廂說:你坐里邊吧。我們經常在雪地里訓練,不怕冷。
老漢把車廂里放的皮襖遞給石墩子,讓他穿上。石墩子披在身上。老漢身子縮在皮襖里,頭臉裹在皮帽里,嗷嗷地吆喝著馬車剛上路,就說起我父親。老漢說:你大可是個好人。墩子小時候得了肺炎,要不是你大,早沒命了……
那件事我也聽母親說過,不知道是石墩子。那年冬天流行感冒,八個月大的我,感冒引起肺炎住院。石墩子比我大兩歲,他也得了肺炎。醫(yī)生治好了我,父親趕著村里的馬車去接我出院。石墩子還很嚴重,他父親因交不去住院費,被迫出院,要搭我們的馬車回家。父親看他喘得厲害,就跟他大說:你要回家,這娃娃就保不住了,你還是想想辦法吧!
他父親說:實在沒辦法?。≌f完眼淚奔流,鼻涕過了河。
她母親嚎啕慟哭。母親把渾身的衣兜摸遍,摸出五塊二毛錢,父親摸出八毛錢,都給了石墩子他大,他大轉身去找醫(yī)生。
那時候,父親是大隊書記,去找醫(yī)院院長,父親說:石墩子家是困難戶,藥費由大隊支付,懇求醫(yī)生先給石墩子用藥,大隊馬上籌錢。
父親把他們的鋪蓋卷搬回病房,他去弄錢。那時候人窮,醫(yī)院也有停車場,當然品牌與現(xiàn)在不一樣,有驢車、馬車、牛車、架子車、自行車。父親把馬車栓在醫(yī)院停車場,讓母親等等,他去鄉(xiāng)政府給石墩子借了十塊錢。冬寒日短,為這十塊錢父親在鄉(xiāng)政府整整蹲了一天。母親說:那會兒姐姐剛兩歲,父親走的時候,本以為接上我和母親就回,所以沒把姐姐托付給鄰居,姐姐在家餓了一天。我們回去,爐子滅了,姐姐也睡著了,淚水鼻涕浸濕她的頭發(fā)、衣襟、枕頭,幸好炕是熱的。
馬車走到岔路口,我要下車,石墩子他大說:把你送家。
送家,他們還得多走一半路,我不好意思讓他送,喊馬停,馬不聽我的口令。他大嗷嗷一吆喝,馬拐下岔道。
到了我家,父親迎他們進門。他大指著石墩子說:這就是我那個小子,那會要不是你,這會兒哪有他呢!
哦,長這么高!好小子么!
父親把爐蓋扒開,插上鐵簽子,從炕邊摸出紙筒和安乃近遞給他大。
他大從爐子里抽出鐵簽,在爐肚子上擦擦,燙在安乃近上,藍煙繚繞,他大抿住紙筒呲呲吸進肚子里,咳嗽幾聲說:就生過那一次病,差點要了命,后來我給起了個硬名,叫石墩子,當兵時,嫌不好聽,又改成石玉山。到現(xiàn)在再沒生病,就是搗蛋,小時候成天打架。那會窮的連個豬還喂不住……
石墩子嘿嘿一笑說:那會因吹豬水泡打的架最多。
他還記得,我也忘不了。如今,時過境遷,物是人非,家鄉(xiāng)再也看不到吹大的豬尿泡,而吹豬尿泡長大我們都上了年紀,回想過去,肯定少不了回味吹豬尿泡的樂趣,那時候的我們很窮,但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