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那年花開月正圓】舅舅和他的菜園(征文·散文)
舅舅關(guān)里生人,八歲隨父母拄棍兒挑挑兒下的關(guān)外。
母親模模糊糊記著小時聽我舅舅講過坐火輪船過江的事。船挺大,上下兩層,人腦袋一個挨一個擠一堆。一上船,使船的撂下過話——都坐穩(wěn)了嗷,都不興說犯忌的話。
有個婦女懷里摟個半大小子,趕上出花了,哇哇哭。說也不聽,打也不管用。急岔了,婦女邊數(shù)落邊嚇唬:“我叫你哭,我叫你哭,再哭把你扔水里喂龍王?!?br />
話一落音兒,走得好好的船,定江心不往前走了,東歪一下西栽一下,畫圈兒。使船的撂下了臉,從婦女懷里搶下孩子,不容分說撇進江里。使船的船頭立柱香,跪下念叨念叨。收了香,眼見著船動了窩。
“坐船說不得(děi)破話,你可記著?!蹦赣H每回講到這一節(jié)都這樣囑咐我。
舅舅十多歲鬧過一次嗓子。屯里看小孩的老太太,拿根兒挺粗的針,探舅舅嘴里扎。老太太眼神兒不大好,針走偏偏了,扎到了小舌頭。嗓子好以后,舅舅不會說話了。舅舅沒了聽力,偶爾能從嗓子眼兒擠出一個半個的音兒。啞巴不是啞巴,半語子不是半語子。因為沒聽力,社員都叫他聾子。
那些年日子緊巴,一個勞力在生產(chǎn)隊干滿工,才掙五六口人的口糧,多出人口的,年年兒靠欠三角債領(lǐng)。
一年到頭吃粗糧大菜——碴子小米高粱飯,白菜蘿卜土豆子。社員上工騰不出手蒔弄小園兒。餐桌上見不著新鮮菜。
隊長安排舅舅看菜園子,蒔弄十幾畝菜地。
我六七歲,常天跟舅舅屁股后頭在園子里轉(zhuǎn)。
舅舅手巧,好天拾掇園子,下雨編炕席,幫東鄰幫西舍,人緣好。
剛起園那陣兒,舅舅一個人干不過來。大地里活兒多,勞力抽不下來,村里能干動活的老人婦女主動來幫舅舅的忙。足足干了一個多月,菜地有模樣了。一畦一畦綠纓纓的小苗,招人稀罕。
我跟舅舅住進了菜園子,天天兒跟著舅舅,看他放水拔草去蟲……
早晨,太陽明晃晃在頭頂照著,露水珠兒趴在花和葉上,像閃著的眼。蟲子在菜葉上慢慢兒往前爬,找到嫩的,繞圈兒咬著吃。雀落到豆角架上四外瞅,瞅準落上去叨蟲子。舅舅沒心思看這些,趁著涼快,一會兒干干這,一會兒干干那,撂下鋤頭操起鍬,不閑著。
傍晚,社員下工三三五五走過地頭,豎起大拇指和舅舅比劃,有的湊到跟前,掏把旱煙塞舅舅煙口袋里,一只腳拎著,一只腳站地頭在拄著的鋤杠上磕打磕打鞋,扛起鋤頭回村。牛群也在這時候進村,放牛娃嘴饞,跑來纏著舅舅要吃的。舅舅順手摘幾個黃瓜柿子,塞他們懷里。小牛倌衣襟兜著,樂顛顛地趕牛走了。
暮色濃了,村子里的喧鬧聲遠了,我和舅舅坐在壟臺兒上看著滿園的青枝綠葉,人也靜下來了。舅舅閉目合眼慢慢悠悠地吸著煙,我摸著黑擺弄舅舅給我編的蟈蟈籠,看不見籠里胖蟈蟈的影兒,晃晃,里邊有動靜,我知道,它還在。
趕上月黑頭,我和舅舅早早進窩棚,趴在板鋪上,透過門窟窿,對著滿天星星發(fā)呆。
小滿前后,我纏著舅舅盤鳥夾,在水溝邊兒埋一排。鳥飛來喝足水兒,低頭看見蟲子,撲向夾口。
舅舅燒好飯,我把鳥扔進灶坑,上桌草草吃兩口。煤油燈下,我一邊看舅舅織席子,一邊嚼指肚大那口肉。
盛夏,角瓜、黃瓜、茄子、豆角、西紅柿相繼熟了。頭回分菜那天,菜園子站滿了人,過節(jié)似的,村民們吃上了舅舅種的菜。
舅舅忙了一春半夏,終于可以坐下來歇歇腳了。舅舅打來半盆水,把角瓜秧倭瓜秧上開的謊花摘幾朵放進去,端到窩棚門口給我留著。
放學(xué)后,我撒腿跑向菜園,老遠就看見舅舅在地里干活。我的到來,會讓舅舅高興一陣兒。舅舅看我來了,撂下家什,摸出煙裝一袋,蹲畦埂上抽,叼著煙袋不松口,瞇眼看我玩兒,慢慢悠悠吐著煙兒,直到把一袋煙抽透,才起身把煙袋鍋放鞋底上磕幾下,收起來,接著干活。
舅舅夜里咳得厲害。我回家告訴了母親,母親說舅舅得了治不好的病。
晚上,我做作業(yè),舅舅編席,編著編著停下手,怔怔地看我。我放下本子,走過去坐在舅舅的腿旁,仰臉兒看他。
第二天,母親說舅舅來過,比劃讓我給他抗欞。我弄不明白這是怎么一回事,但還是點了頭。舅舅臉上少了幾道兒褶子,瞧著我就笑。
聽母親說,舅舅年輕時娶過兩房老婆。前面那個是正常人,姥爺出兩擔(dān)糧換來的。有摸有樣的姑娘,嫁了一個殘疾,心里憋屈,人瘦成皮包骨。一年沒到頭,咽了氣。后面那個,也是個聾啞人,外帶有點傻,生個孩子挺不錯。孩子沒頂生日,晚上喂奶,奶頭堵嘴,把孩子愣給憋死了。有一回,姥娘去趟后街借笸籮,回來看見火煉到了柴火堆,傻媳婦也不知道踩。晚回來一步,窩兒都得被她燎著。姥娘一看這人兒將就不了,扭著小腳,把她送回了娘家。
我十三歲那年,舅舅走了,全村人給舅舅送葬。我扛起靈幡,在前面小跑著把舅舅送到了墓地。
舅舅走后,菜園子沒人管了。分田單干以后,那十幾畝菜地分給了一戶姓邵的人家。
去年秋天回鄉(xiāng)下,我特意去村西老菜地看過一回。
秋風(fēng)里,我看到成熟的谷穗已深深地低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