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遇見】爸爸回家(小說)
一
進入了下班的高峰期,公交車上略顯得有些擁擠,但是,大家還是保持著良好的秩序。
“建林路到了,下車的顧客請帶好自己的行李物品,從后門下車,上車的旅客依次買票,請車上的旅客主動為老人孕婦兒童讓個座,謝謝!”公交車上自動站臺播報器里播放著甜美的聲音,接著用英文重新播報了一次。
最后一位上車的是一位大爺,步履顯得有些蹣跚,上了車以后,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大爺,您還沒有投幣?”公交司機一邊啟動了公交車,一邊和顏悅色地對著大爺說。
“哦?!贝鬆斈繜o表情,只是機械地把胸前的公交卡湊近了讀卡器。
“大爺,您往里面走一走,下車也比較方便一些?!惫凰緳C依然滿臉微笑。
“哦?!贝鬆斠廊恢皇桥读艘宦暎缓筮~著步子,試探著往里走。盡管如此,可是還是不斷有人大聲地說:“大爺,您踩到我的鞋了”“大爺,您當(dāng)心點……”
每個聲音響起,大爺都渾身一個哆嗦,然后也不知道說些啥,只是沖著人頻頻說:“對……對不起!對……對不起……”像一個犯了錯的孩子一樣,眼睛里誠惶誠恐不知所措,顯然有些害怕,眼眶里竟然慢慢地沁滿了淚水。
方靜茹下班回家,家就在終點站附近,所以她穩(wěn)穩(wěn)地坐在座位上,一直注視著大爺?shù)囊慌e一動,大爺?shù)谋砬樗煜げ贿^了,這讓她想起了爸爸。
當(dāng)看到大爺淚水流出來的瞬間,方靜茹再也坐不住了,從座位上騰地站起身來:“大爺,您就坐我的位子上吧?!?br />
大爺抬頭看了看她,沒有任何的反應(yīng)。方靜茹知道大爺?shù)穆犃σ欢ㄊ怯姓系K的,聽力下降,是這種狀態(tài)最常見的癥狀。
方靜茹走到大爺?shù)母?,把大爺輕輕拉到座位前,指了指座位又指了指他,大爺這次似乎明白了她的意圖,哆哆嗦嗦地走到了方靜茹的座位上坐了下來。
大爺表情依舊,沒有一句感謝。方靜茹突然很想哭。
二
那一年,方靜茹家的天塌了。
一項身體健康的爸爸,變得有些反常起來。不僅經(jīng)常丟三拉西,而且聽力明顯下降。健談的爸爸,整日整日的沉默寡言,人也明顯抑郁起來。家里上上下下都很緊張,迅速帶著爸爸去醫(yī)院就診,最后醫(yī)院診斷給出結(jié)論,爸爸得了阿爾茨海默癥,俗稱老年癡呆癥。
方靜茹全家一下子緊張得不得了,好像面臨了一場災(zāi)難。
看著一直個性開朗的爸爸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大家都檢討自己,對爸爸關(guān)注不夠。可是,一切都已經(jīng)晚了,如今這個樣子,大家必須面對。媽媽老了,照顧爸爸已經(jīng)實屬不易,何況爸爸得了這個病。方靜茹動員全家輪流照顧,兄弟姐妹當(dāng)然也沒那么多講究,誰有時間誰過來,彼此互相知會一聲就可以了。
那一天,輪到方靜茹當(dāng)值照顧爸爸。
剛過十點,方靜茹正耐心地陪著爸爸說話。突然,自己的手機響了,另一頭傳來了幼兒園老師的聲音:“請問您是蔣曉坤的媽媽嗎?”這個時候接到幼兒園老師的電話,方靜茹有些緊張,不知道曉坤在幼兒園里發(fā)生了什么?
“是的?!狈届o茹故作鎮(zhèn)定地回答。
“曉坤媽媽,實在不好意思,你們家曉坤在幼兒園里被開水燙到,請您馬上到幼兒園來一趟。”幼兒園老師的電話里有些歉意。
“???怎么會這樣?孩子燙得怎么樣?”方靜茹嚯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對不起!是我們沒有照顧好孩子,麻煩您過來一趟吧?!庇變簣@的老師一個勁地道歉。
掛了電話,看了看椅子上的爸爸,方靜茹左右為難,媽媽出去買菜還沒有回來,一邊是自己爸爸,一邊是幼兒園的兒子,自己該怎么辦呢?把爸爸一個人放在家里,實在是放心不下??墒牵瑫岳ぞ烤贡粻C得怎么,自己又十分牽掛。
最后,方靜茹決定了,帶上爸爸一起去幼兒園,匆匆忙忙地收拾一下出門,乘上出租車來到了學(xué)校,看到孩子胳膊上被燙傷了一大塊,已經(jīng)開始紅腫,方靜茹心疼得眼淚啪嗒啪嗒地落在地上。爸爸見方靜茹流淚,目光呆滯地緊緊盯著她,然后動作木木地走向前,伸出自己的袖口為女兒抹淚,嘴里囁嚅道:“不哭,不哭……”
“爸爸,曉坤胳膊燙傷了,我?guī)岳とメt(yī)院,您不要亂跑,在這兒等我,我一會就回來。”方靜茹方寸已亂。
爸爸好像聽懂了她的話,竟然點了點頭。
從醫(yī)院回到幼兒園,一共花費一個多小時,方靜茹回到幼兒園的時候,再也沒有看見爸爸。她把爸爸弄丟了。
尋人啟事、電臺廣播、派出所報案,能想的辦法全想了,一直沒有找到爸爸。轉(zhuǎn)眼五年過去了,方靜茹一直活在自責(zé)當(dāng)中,如果當(dāng)初帶曉坤去醫(yī)院的時候,把爸爸一塊帶上,爸爸也許不會丟。
三
“大爺,您的家在哪里?”方靜茹聲音不大不小,與這樣癥狀患者交流,她有分寸。同時,勾起了對爸爸的回憶。
大爺木然地搖了搖頭,沒有回答方靜茹的問話。
大爺?shù)纳駪B(tài)以及上車的全過程,已經(jīng)引起公交車上所有乘客的注意,似乎也看出了大爺?shù)漠悩樱蠹易詣幼园l(fā)的保持安靜,能讓大爺清晰地聽到公交車自動報站的語音,喚起大爺記憶,記得回家的路。
站臺與站臺距離太短,有人上車也有人下車。
下車的人,臨下車前都會向大爺和方靜茹的位置投上關(guān)注的眼神,希望他能記得回家的路,早點回到家里和家人團聚。
上車的人,相鄰的人會悄悄地把車上一位特殊大爺?shù)男畔鬟f下去,上車的人自覺延續(xù)安靜的模式,營造一個寂靜環(huán)境,讓大爺聽清楚每一次站臺播報器里的聲音。
“寶山路到了,下車的顧客請帶好自己的行李物品,從后門下車,上車的旅客依次買票,請車上的旅客主動為老人孕婦兒童讓個座,謝謝!”公交車上自動站臺播報器里播放著甜美的聲音,接著用英文重新播報了一次。
公交車上一片寂靜。
又過了幾個站臺,車上有人擔(dān)心的小聲說:“大爺會不會坐過頭了?”
方靜茹搖了搖頭,她也不知道,也許大爺開始就坐錯了方向,再或者大爺已經(jīng)坐過站臺,錯過了下車的機會,一切皆有可能。
大爺一直看著窗外,從始至終一個表情。
突然,大爺轉(zhuǎn)過木木臉對著方靜茹說:“我要回家?!?br />
緊接著公交車的自動站臺播報器里傳來聲音:“怡園路到了……”方靜茹斷定大爺家就在附近,一定是某一樣建筑物或者某一條熟悉的街道勾起了他的記憶。
“師傅,麻煩您停一下車,大爺?shù)秸玖?。”方靜茹大聲地說。
“好嘞。”公交師傅一邊回答,一邊把公交車穩(wěn)穩(wěn)地停在站臺前。
車廂里,大家主動為大爺和方靜茹讓出一條道來,方靜茹領(lǐng)著大爺下了車,其他人才陸續(xù)開始下車。
方靜茹不斷地詢問大爺,大爺雖然反應(yīng)遲鈍,最終還是指了一條巷子,穿過窄窄的小巷,一直走到盡頭。大爺似乎想起了什么,指了指右邊的一家,方靜茹敲了敲門,不一會從里面走出一位中年人,看見大爺欣喜地問:“爸爸,你跑哪里去了?我已經(jīng)找你半天了,剛剛才回到家里?!?br />
大爺什么也沒說,只是木木地徑直往屋里走。
中年男子嘆了一口氣道:“爸爸,去年得了老年癡呆,有點認不得人,昨天妹妹把爸爸接回家過兩天,上午妹妹就在電話里哭著說,她把爸爸弄丟了,全家都嚇壞了。全城到處找也沒找著,我這不回來準備找爸爸的照片,到報紙和電視臺發(fā)尋人啟事,然后到派出所報案,請警察幫幫忙找一下,沒想到爸爸回來了?!闭f到最后,中年男子喜極而泣。
中年男子的表情和心情,方靜茹懂,那年爸爸失蹤以后,和她的心情一樣一樣。
中年男子千謝萬謝送走了方靜茹,匆匆回屋打電話報平安去了。
方靜茹回去的路上,腦海里都是爸爸的影子,這些年,方靜茹一直沒有饒過自己,她覺得對不起爸爸。她一直希望老天跟她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有一天爸爸也能找到回家的路。
四
站臺快到了,一輛公交車停在那里,有人站在車門前沖她招手。方靜茹有些詫異,走進前才發(fā)現(xiàn)是剛才那輛公交車,一直停在那里沒有走。
剛上車,大家七嘴八舌地問:“剛才那位大爺找到家了嗎?”
方靜茹點了點頭,眼圈霎時紅了。
公交車里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大家都慶幸大爺回家了。
“師傅,您干嗎等我呀?耽擱了這么長的時間,你這月的獎金不就沒了嗎?”方靜茹語氣里有些抱怨。“哎!沒了就沒了吧,能讓天下所有這樣的老人平安回家,我就是這個月工資不拿,我也愿意?!惫粠煾岛┖竦匦χ卮?。“當(dāng)然,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意愿,是大家共同的意愿?!?br />
聽了公交師傅的話,方靜茹拼命地咬住嘴巴,眼淚還是不爭氣地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