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唐從椅子上摔下來了！
　　 當(dāng)然，老唐摔下來純屬意外，老唐為什么從椅子上摔下來？摔下來后又怎樣這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在這之前老唐一直坐在那里的，喏，就是路邊那家便利店，靠著玻璃的那個位置，耷拉著腦袋，一動不動，然后，然后他就抱著頭嗚嗚地哭，像個孩子似的，老唐哭是因為把小孫女給他的玻璃瓶打碎了，嗯，肯定就是這樣的，他的小孫女唐果五歲了，五歲的唐果是老唐現(xiàn)在唯一的寄托，對，是唯一的，沒有例外。你問我他有沒有兒子？嗨，老唐曾經(jīng)當(dāng)然是有兒子的，還有兒媳，還有老伴，你別不信，沒有他們哪來唐果？爸爸說這是辯證法。
　　 老唐的老伴三年前得了心梗死了，于是老唐就跟著兒子和兒媳在一起生活。再后來兒子也死了，兒媳后來就變成我媽，不過我從來也不喊她媽，她是唐果的媽，至于唐果的媽怎么變成我媽，我也說不清楚，奶奶說她是狐貍精，奶奶第一次說這話時候，爸爸和唐果媽媽在里屋，唐果媽媽咿咿呀呀一個勁地叫，斷斷續(xù)續(xù)快喘不上氣的樣子，床便咯吱咯吱響。
　　 “不要臉的狐貍精，會遭報應(yīng)的?！蹦棠毯藓薜叵蚶镂萃驴谒艺M去，被奶奶一把拉住，捂著我的耳朵，推著我往外走，到了外邊，奶奶沖我使個眼色，
　　 向唐果家一呶嘴說：“去喊唐果爸爸來?！蔽液苈犜?，低頭一路小跑，還摔了一跤，我顧不上疼爬起來又向前跑去，我要趕緊找到唐果爸爸，因為我感覺他媽媽快死了。
　　 唐果說長大還要給俺當(dāng)媳婦呢，我當(dāng)然不能讓唐果沒媽媽。
　　 唐果爸爸正蹲在地上在扒自行車輪胎，車子頭朝下放著，滿手的泥，旁邊散亂著一些修理工具。
　　 我氣喘吁吁跑過去說：“叔叔，叔叔，快去救救阿姨吧?！?br />　　 唐果爸爸扎楞著兩手看我，梳理我的話：“救，你阿姨？”他問。
　　 “嗯嗯。”我拼命點頭：“就是唐果媽媽。”
　　 “唐果媽媽怎么了？”唐果爸爸向前幾步，緊張起來。
　　 “我也不知道，她和我爸，在我家咿咿呀呀地叫，估計快死了，叔叔，叔叔你快去救她吧……”
　　 唐果爸爸愣了一會兒，面孔就像戲臺上的變臉，先漲紅了，接著變青，然后又變白，最后變黑。
　　 在他變臉的時候，唐果從外面手里拿著一個風(fēng)車蹦跳著回來對她爸爸說：“爸爸，爸爸，你看這是丁叔叔給我做的風(fēng)車，好看不？”
　　 唐果爸爸像看怪物似地盯著唐果看，五官都移了位。
　　 他笑著向唐果說：“唐果，過來，過來讓爸爸好好看看你……”他的笑容好像僵尸一樣恐怖，聲音也像僵尸一樣陰森森的，我和唐果都呆住了。他向前一把抓住唐果挾在腋下，又過來抓我，我看形勢不妙撒開腿向外跑去，唐果爸爸踉蹌著過來追我，唐果在腋下一邊掙扎一邊不停喊叫：“爸爸，爸爸你放開我，你放開我……”
　　 接著又喊：“丁丁，快跑，快跑……”
　　 有人聽到聲音追出來，人群壯大起來，我一直跑到家門口，然后我呆住了。唐果爸爸青白著臉東倒西歪跟著過來。
　　 爸爸握著一把鐵鍬門神一樣站在院子當(dāng)中，沒有唐果媽媽。
　　 “唐宋，你要干什么？”
　　 唐果爸爸放下唐果用手一指：“丁淮，你們這一對不要臉的奸夫淫婦！你把那個賤人藏哪了？讓她出來！”
　　 爸爸哈哈大笑：“唐宋，你個軟蛋包，自己把媳婦弄丟了，戴了綠帽子，到來我這里胡說八道。”
　　 唐宋順手操起門口的木棍，臉憋成紫茄子指著屋子：“你說沒有，讓我進去找一找。”
　　 “憑什么？”爸爸握緊鐵鍬向前一步：“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這是什么地方？”
　　 兩人在院子兩端僵持著，像等待吹響號角的斗牛。
　　 啥，你問我最后打起來沒？誰贏了？我不告訴你，就不告訴你！你這吃瓜群眾真是看熱鬧不嫌事大。最后結(jié)果俺也不知道，因為奶奶從人群中把我拽出來了。雖然我一直放不下唐果，唐果在兩個大人腿之間穿來穿去，頭上的辮子也散了，小臉被眼淚抹得臟兮兮的，她的聲音也哭啞了，絲絲拉拉地喊：爸爸，別打了。一會又喊：叔叔，別打了，求求你。我想這個唐果真傻，不懂喊媽媽，有人把唐果抱出來，她又踢又喊，后來又有人說出人命了，人群就亂了起來，像螞蟻沒了頭緒，不知道誰報了110，還是120。反正閃著紅燈的車子到了的時候，我已經(jīng)被奶奶死拉硬拽地到一棟別致小樓前。小樓門口掛著一個紅色牌子，還有兩個紅燈籠。紅彤彤的，亮著人的眼，我只認識牌子后面一個店字，熟悉那個字是因為三年前我們曾在這里住過。后來奶奶說媽媽去了天堂，天堂在哪？有多遠？我問奶奶，奶奶只是抱著我哭，我問爸爸，爸爸耷拉著腦袋兩手捂著臉。后來爸爸把它租了出去，我也不知道，反正沒多久我們就搬家了。
　　 我被奶奶拽到了這里，心里還想著我的唐果，奶奶走到一間房門口，沒猶豫，直接推門就進去了。我還沒看清怎么回事，奶奶對著一個女人直溜溜就跪了下來：“小芹，求求你，放了我家丁淮吧。”你猜對了，小芹就是唐果媽媽。
　　 小芹哈哈笑著，笑聲像一只長著翅膀的蝙蝠在墻壁上撞來撞去，她的樣子有點像葫蘆娃里的蛇精，她向奶奶說：“放了他，好啊，給我十萬我就放手。要不然把這店給我也行。”
　　 “你，你，休想！”奶奶厲聲說到
　　 “這店是丁丁媽媽買下來的，怎么能給你？”
　　 “你，你這樣怎么面對唐果？”奶奶渾身哆嗦。
　　 “唐果？”小芹冷冷地笑著，她彎腰把奶奶凌亂的頭發(fā)梳攏，眼底漸漸浮起一層寒意。
　　 “伯母，您不知道么？唐果是丁淮的親生女兒，我怎么能要一個和唐宋一樣心臟不健全的孩子，所以啊，這店也有唐果的一份啊?！?br />　　 奶奶頹然地坐在地上。張著嘴，說不出話來。像一條窒息的魚。雖然我聽不懂他們說什么，但我實在忍不住心里的小火苗，我撲過去在她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唐果媽媽，不，那個小芹，那個蛇精“啊呀”叫著一腳把我踢開，抱著胳膊噔噔噔跑下樓。
　　 唐果爸爸在醫(yī)院心臟驟停的那個晚上，唐果媽媽帶著唐果順理成章地搬進我家，她對著爸爸討好地摸我的頭，我卻看出她內(nèi)心的得意，我狠狠地瞪著她，拉著唐果跑了出去。唐果每天都會去看她爺爺，也就是老唐，但是老唐卻越來越憂郁，他的話一天比一天少，只有看到唐果他會高興地瞇起眼睛喊：“果果，爺?shù)墓詫O……”那聲音凄涼而悲傷，他抱著唐果眼睛木呆呆地看著遠方喃喃自語：“老伴啊，唐宋啊，你們都走了，卻把我留下了……”
　　 唐果送給老唐一個玻璃瓶，每天往瓶里放一顆糖豆，有時候是紅色的，有時候是綠色的，有時候是紫色的，唐果說，糖是甜的，爺爺吃了糖就不會哭了，她還對老唐說等到玻璃瓶的糖豆?jié)M了，她就長大了。到時候她帶著老唐去愛麗絲夢幻城堡，永遠不回來。
　　 老唐每天抱著七彩瓶子數(shù)著豆子，等待唐果長大。那一天，唐果手里是顆白色豆子，她對我說：“丁丁，我不喜歡白色，但我只剩下這一顆了，因為我沒錢了?！卑咨棺釉谒中睦锘_，變成一縷白色的印記，她看著、看著就哭了，我手忙腳亂地幫她擦眼淚，越擦越多，急的我也哭起來。
　　 后來我從柜子里翻出一疊錢，我記得好像是爸爸給唐果媽媽買什么項鏈的錢，我抽出一張遞給唐果：“這次，你可以買很多、很多七彩豆了?！碧乒铺槎?，開心極了。我們手拉手買了一大筒七彩豆，唐果說她很快就要長大了，她揮動著手里的糖盒喊著：“爺爺，爺爺……”我看到老唐在街對面那個櫥窗前笑得像開了花似的。一個比我們高一頭孩子從我們身邊經(jīng)過時，突然搶走那筒七彩豆，風(fēng)一樣跑到街的另一邊了，我和唐果在后面一直追，我比唐果大跑得比她快，就在我快要追上那個孩子時，我聽到身后一陣刺耳的急剎車，我看到一個小小的身體燕子似地從天空中劃了一道弧線，然后落了下來……
　　 天空撒滿了七彩花瓣，就像下起了七色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