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幻影(小說·家園)
一
“嘀嘀”的聲音提示有短信,一夜輾轉(zhuǎn)反側(cè),天色泛白時剛打了個盹的徐棋從床頭柜上抓過冰冷的手機一看,白屏黑字:已到門口。是畢致義發(fā)來的。自從丈夫劉之祥被關(guān)進(jìn)看守所,徐棋瘋了一般的心悸,無措,慌急。
揉了揉腫漲的眼睛爬起床,內(nèi)衣、內(nèi)褲依次往身上套,紫與白相間的花紋線衣穿反了,又重套了一遍,徐棋邊系裙子后面的拉鏈邊去到外屋往門旁的穿衣鏡中一望,幾縷卷發(fā)散亂在額前,眼圈泛黑,嘴唇干澀,像受了欺侮的小媳婦。想起,吵架時劉之祥說她長著一張苦瓜臉,屈相。唉,是屈!但愿這冤屈像場噩夢快快結(jié)束,但愿一切只是個誤會。她動作快速地用清水拍了拍臉,又涂上薄薄的潤膚露,無色唇膏,沖鏡中的女人做了個無所謂的表情,沒成功??帐幨幍奈堇?,連空氣都一改以往融人的狀態(tài),變得冷嗖嗖的……冷,從光著的腳底升上脊梁骨,渾身起了層雞皮疙瘩,才想起來沒穿襪子,昨夜脫下來皺巴巴的白線襪縮在沙發(fā)上,來不及再找一雙了,抖了抖套在腳上,又加了一件紫色毛絨外套才擋住了冷。
徐棋的小腿腕比較短,比起那些身材修長的女人矮了一點,平常出門都穿高跟鞋襯出女人的婀娜。斯時,盡管心情很糟,還是穿了一雙棕色軟羊皮高跟鞋,抓起手包、鑰匙,出門時,防盜門怎么也關(guān)不上了,徐棋沖同一個院子的東廂房例行公事似的喊:“姐,我去萬征石料廠了,門開著?!?br />
院子是劉之祥祖上傳下來的,去年重新裝修過,外墻貼了灰綠色的亞光瓷磚,大門也換成了灰綠色厚鐵皮的,一排六間房,帶間架稍小的耳房。劉家姐弟各占一半,大姑子劉之吉一家住在東邊,她某些時候耳背,某些時候又比平常人反應(yīng)靈敏。
“怎么去?”東邊的屋門“吱嚀”一響,出來了身材矮胖,腦后扎個短短的馬尾,穿了大媽式樣灰底撒黑花上衣、黑筒褲、趿拉著一雙大紅色拖鞋的劉之吉。身后跟著她那只名叫“吉吉”的狐貍黃小貓。
劉之吉昨晚也沒睡實,起這么大早?徐棋暗忖,小聲道:“致義說去,為跑之祥的事,他請了年休假。他知道了也沒關(guān)系,起碼能幫出出主意?!眰z人的視線同時落在了院門外一輛黑色的奧迪車上……
劉之吉白了徐棋一眼,那意思徐棋明白,大姑子也沒把畢致義當(dāng)外人。
劉之吉扭著有些笨掘的臀部,搶在徐棋前面,快步走到車前,叮嚀探出頭來身著白襯衫、灰隱條西服,看上去干凈利索的畢致義:“致義,之祥的事全靠你了。花錢,找人,不信就沒了公道?!本o隨其后的小貓吉吉也貓仗人勢沖汽車“喵喵”叫了幾聲。
“姐,你放心?!碑呏铝x點頭殷切道。
徐棋已拉開車門,坐到了副駕座上,大姑子劉之吉嘴角下撇補充說:“碰上厲害人家,早把他黑了。你們別和他客氣,把之祥害得家破人亡,饒不了他!”
“知道了?!毙炱宓吐晳?yīng)了句。
“知道什么?早就告他說不要收別人的錢他不聽!這下好了,弄不好工作丟了,這么多年的辛苦白搭了!”劉之吉的聲音提高了八度,怒氣涌到眉心,兩條又直又黑的眉毛擰在一起,那架勢就像徐棋是那個不聽話的。
徐棋習(xí)慣性地咬了咬下嘴唇,不吱聲了。
劉之吉易怒,哪句話說不對了,眉毛擰成黑蚯蚓,唾沫飛濺,沖上去隨時和人動手的樣子。
家人和她交談都比較小心,徐棋更不愿無端地發(fā)生爭執(zhí)。
“都是郭萬征,把之祥害的?!碑呏铝x息事寧人打開了車門,要下來。
劉之吉有些不耐煩地擺了擺手,表示他們可以走了。
車開出好一陣,畢致義遞過一包口香糖,徐棋接過去看包裝是檸檬口味的,拿了一片嚼著才稍稍松了口氣。大姑子劉之吉年輕時候情感不順,要死要活地交過一個男朋友,都住進(jìn)男方家一年多了,臨到領(lǐng)證結(jié)婚,男的突然變卦跑去外地打工,再無音信。劉之吉受了刺激,精神抑郁,說話前言不搭后語,常常發(fā)怔。坐在飯桌前,夾著筷子不停地吃,胖得形體都走樣了,又控制起飲食。三十大幾近四十歲的時候,經(jīng)人介紹找了個倒插門做藥材生意的男人,男人經(jīng)年累月忙得不見人影。劉之祥的父母去世后,大姑子常是獨居狀態(tài),做事神神道道的,平素看徐棋這也不對那也不順眼。有次,徐棋穿了條腰部系蝴蝶結(jié)的湖藍(lán)色短裙,大姑子見了嘴角一撇,說:“這不都是璨璨那個年齡的小女孩子穿的?現(xiàn)在社會不講究了,母女穿一樣的衣服了?!?br />
說得徐棋臉上掛不住,找個借口轉(zhuǎn)身脫掉壓了箱底。劉之祥常在兩女人中間做滅火工作,多數(shù)情況下是私下數(shù)落徐棋:我姐受了刺激,腦袋不清明,你別和她一般見識。
“我要計較,咱家的天早塌了?!毙炱逍睦锔C氣,但她也算是個明白人,大姑子劉之吉嘴上要強心眼兒卻不錯,顧著家。就是有些一根筋。比如:女兒璨璨小的時候,劉之吉給她買過一頂粉色兔子帽,別人說好看,劉之吉便認(rèn)準(zhǔn)粉色適合璨璨,毛線衫、外套、褲子買來一堆,給璨璨穿戴好,站在三步遠(yuǎn)的地方欣賞,唾沫飛濺地說:看看,就是好吧?;蠲撁撏捓锏男」?。其實小小女孩穿什么顏色的衣服都是好看的。
去萬征石料廠幸虧劉之吉沒有跟著上路,不然心情要壓抑一路了。
“你真的還帶了錄音筆?”畢致義問。
“嗯,從音像店買的?!毙炱寤剡^神來,停止了咀嚼,檸檬的清香從牙縫里擠出來,“不知能不能找到郭萬征,他會實話實說嗎?”
“夠嗆。但愿他良心發(fā)現(xiàn)。”
“唉。我就是覺得之祥太冤了,咽不下這口氣?!毙炱灏呀赖脹]味了的糖吐在包裝紙上,揉成小團(tuán),神情有些黯然,“你說就像病人給醫(yī)生送紅包,光怕人家不收。哪有醫(yī)生去索要的?檢察院就不反過來想想?”
“法律講證據(jù)。郭萬征原先說個‘借’不就沒事了?”
“他吃準(zhǔn)了之祥好欺負(fù),存心害他?!?br />
“也不是,主要為開脫自己?!?br />
“要不是集資買房,也出不了這事?!毙炱遄焐线@樣說,心下卻想:就算劉之祥是為了花花事收過別人的錢,也得先救他出來。
去萬征石料廠要走五十華里的山路,兩人都有些心事重重,再沒多搭話。
昨晚臨睡前搖過硬幣。兩枚是花圖案在上,一枚是數(shù)字在上,應(yīng)該光明多于黑暗吧?徐棋瞇起眼注意到車窗外一閃而過的秋色,路兩旁楊樹的葉子先黃了,垂柳的葉子還蒼綠著,但窗外的場景有些雜亂無章……
二
那天是2011年9月5日,周一。早上女兒劉璨璨還沒起床,劉之祥說有個案子要開庭,吃了前天晚上剩下的菠菜面片湯,加兩個白水煮雞蛋,額頭上出了一層細(xì)汗,徐棋遞過去一塊白毛巾讓他揩揩,九月的風(fēng)涼容易感冒。劉之祥聲稱沒有那么嬌貴,穿戴好工作服,擦了擦皮鞋上的浮塵,邊從衣架上拿帽子,邊和徐棋說:“你讓璨璨自己坐公交去學(xué)校,我沒時間送她了。都幾點了還沒起?不是還要去照相?”
“我叫過兩次了,裝睡。都是讓你慣的?!苯Y(jié)婚也快二十年了,但每次看到丈夫穿起湛藍(lán)色的警服,徐棋心里總會涌上一些異樣。
劉之祥嘴角下撇“嘿嘿”嘲笑:“反正咱家壞事都往我身上推?!?br />
“那你說,女兒多大了?你還給她修腳指甲。不過咱家璨璨有一點好,從來不生病,健康成長無事故?!毙炱蹇跉饫餄M是自豪。
“不給她修,還給你修了?”劉之祥眉毛上揚言語帶了自嘲。他的眉毛比較淡,膚色也比較白,和他姐劉之吉的濃眉大眼形成反差,有些不像一母同胞。那個早上,劉之祥剛匆匆出門,便風(fēng)風(fēng)火火進(jìn)來了劉之吉,手里捧著一個藍(lán)花小瓷罐,氣喘吁吁:“璨璨還沒起床,我給她做了辣椒醬,里面剁了豬皮丁和黃豆丁,驅(qū)寒的?!睕]等徐棋答話,劉之吉早大呼小叫進(jìn)了璨璨的臥室:“你快起,上午還是沒課?”
“哎呀!我媽早叫過我了?;亓思?,也不讓人安生?!辫茶膊荒蜔┑穆曇魝鱽怼?br />
“我?guī)闳ラT口吃小餛飩,然后送你到公交站。你爸有事早走了?!?br />
“是嗎,我爸什么時候走的?”璨璨胡亂穿了衣服,白T恤露出藍(lán)格襯衫外一截,據(jù)說年輕孩子都時興這個。她去衛(wèi)生間梳理一番,把短發(fā)在腦后扎成一束,戴了頂?shù){(lán)色棒球帽,背起藍(lán)色的雙肩書包,一只手還提著黃色印有“海棉寶寶”圖案的小包,是劉之祥出差給女兒買的生日禮物。
劉璨璨晃動著“海棉寶寶”小包,說:“媽,那我和姑走了?!?br />
徐棋盯著她的棒球帽看,長長的帽舌遮住了半張臉,這個季節(jié)戴帽涼不涼,熱不熱的。
“真得不好看,姑不騙你?!眲⒅沧⒁獾搅瞬⑻岢霎愖h。
“就你們說得多?!辫茶侧搅肃阶?,摘掉帽子往沙發(fā)邊上一扔,沖著門出去了。
“不拍照了?今天你生日。以往都拍的?!?br />
“我同學(xué)拿手機給拍了好多張呢。傳回來就行了?!?br />
“你自己看吧?!毙炱逶捯魶]落,姑侄倆早手牽手走出好遠(yuǎn)。那只狐貍黃小貓不知從哪里鉆了出來,跟在她們身后,劉之吉察覺了,扭頭喊:“吉吉,回去?!?br />
小貓吉吉貓步遲緩下來。
劉之吉抬腳,做了個踢的動作,又喊:“說不能領(lǐng)你就不能領(lǐng),回來給你買火腿腸?!?br />
小貓吉吉聽懂了,停在原地睜著圓溜溜的貓眼目送她們。
劉璨璨回頭擠眉弄眼沖小貓做了個再見的姿態(tài)。璨璨圓臉,單皮眼,眉毛濃黑而平直,笑的時候露兩顆虎牙,和眉眼細(xì)長、下巴尖尖的徐棋沒半點相像,倒有些像她姑姑劉之吉,說話嗆人的語調(diào)像,走路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樣子也像。幸虧身材沒有像她姑的矮胖。劉璨璨才十七歲已經(jīng)有一米六五高了,站在一起高出徐棋多半頭。
那天,上班的、上學(xué)的都離開家后,徐棋仔細(xì)收拾了一番,把帶有劉之祥體溫的灰藍(lán)色棉睡衣疊好,把璨璨脫下來的臟衣服洗過晾到陽臺上。晾衣服時發(fā)現(xiàn)洋紅色內(nèi)衣領(lǐng)口的線縫開了,徐棋找不到同色的線,就用白線縫了幾針,細(xì)看也沒什么不妥。她擦過地,抹過家俱上的浮塵,洗臉梳頭,涂了潤膚露,拍了啫喱水,戴上和衣服相配的紫紅色耳釘。徐棋瘦,頂多46公斤左右,腰細(xì)腿細(xì)胳膊細(xì),適宜穿裙裝。她穿起淺紫色套裙,深紫色的高跟鞋悠閑地去離家不遠(yuǎn)的“永樂”棋牌館。百貨公司改制后,原先和徐棋一起工作的姐妹多另謀了職業(yè),有的在菜市場承包了柜臺,有的去賓館當(dāng)了服務(wù)員,還有的開起了小百貨店。
徐棋呢,下崗那年36歲,想讓劉之祥給她找個清閑點的工作。劉之祥說,那么多大學(xué)畢業(yè)生安排不了,你多大年齡了,又沒文憑又沒專長,能干什么。
事實上,徐棋對廚藝特別有靈氣,只要在酒家飯店吃過什么新鮮菜肴,回家就能做得像模像樣。但她并不想當(dāng)廚師,便做起專職主婦,接送女兒劉璨璨上學(xué),料理家務(wù),一日三餐操勞。不知不覺三年過去了。璨璨上了中學(xué)后住校,周末才回家一次,丈夫劉之祥公務(wù)繁忙,中午常常不回家。徐棋有些無所事事,先迷上了電腦又迷上了麻將?!坝罉贰逼迮起^就是一個叫姜少花的下崗姐妹開的,徐棋晚上開電腦打游戲看網(wǎng)劇,白天踩著鐘點去棋牌館,也不是每次都上桌,和姜少花做些雜務(wù),閑扯淡話。
姜少花雙眼皮,皮膚粉白細(xì)膩,有個相好的男人。在她丈夫上班離開家后,相好就去棋牌館,大白天兩人門一關(guān)就行起男女之事。姜少花有個外號叫“雪花飄飄”,不是因為風(fēng)流而得名,而是在打麻將或是做雜務(wù)的時候她喜歡哼那首《一剪梅》,“真情像草原廣闊/層層風(fēng)雨不能阻隔……看見春天走向你我/雪花飄飄北風(fēng)嘯嘯/天地一片蒼茫……”
記得9月5日是個陰蒙蒙的日子,一天都沒見太陽,徐棋手不順,一把也沒糊,牌友還打趣:賭場失意,情場得意。早點回去吧,八成你家老公惦記你呢。
“哼,他還不知惦記誰呢。不過晚飯都是回家吃的?!毙炱迓愤^小菜店,買了新鮮蒜苗,到家開始做茄子蒜苗面片湯,搓好面,準(zhǔn)備好輔料,遲遲不見人影。那晚,劉之祥沒回家。法院辦公室打來電話,說是檢察院叫去詢問案子了。
徐棋以為是例行詢問,并沒往心里去。
隔了一日,北城人民法院傳來消息,劉之祥因為涉嫌“索賄”被關(guān)進(jìn)了看守所……這下,徐棋徹底慌了神。“索賄”是多么嚴(yán)重的錯誤?關(guān)進(jìn)了看守所,那不成嫌疑犯了?想到前天早上離開家時,劉之祥對著鏡子端正工作帽的情景,徐棋恍若夢中,會是真的嗎?她給法院辦公室的小孟打了電話。小孟氣喘吁吁地答:“是省檢察院抓的,我正往看守所去?!?br />
慌恐急亂中,徐棋找劉之吉商量。劉之吉在北城老干局做后勤工作,皮毛不好吊兒郎當(dāng)還常和人發(fā)脾氣,但干起工作有股拼命勁兒,加班加點從不計較得失,人家大概拿她當(dāng)“傻大姐”了,并沒人記恨她。劉之吉幾個電話打下來,很快弄清楚:劉之祥是因為萬征石料廠的案子被牽扯進(jìn)去的。
2011年春節(jié)后不久,萬征石料廠因為占地問題和鄰市的水泥廠發(fā)生糾紛,隔著一條小溝就是兩管轄區(qū),對個體企業(yè)的扶持政策不同,郭萬征先請了個姓王的律師和對方協(xié)商,王律師西裝革履梳著大背頭牛哄哄又是找法律條款又是找鄰市政府理論沒弄下個長短,后來有朋友從中牽線,郭萬征找上了劉之祥。劉之祥出面調(diào)解兩廠簽訂了互惠協(xié)議。
荒唐的鬧劇呀!卻非常符合進(jìn)了里邊的人,家里人的“病急亂投醫(yī)。”
描寫細(xì)膩生動。祝賀木一爻老師絕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