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夜色寒涼(小說·家園)
一
彼刻,于非然面朝天花板躺在床上,臉色灰白呼吸沉緩,一只手握著眼鏡,那樣子是想抬起胳膊戴上,因泛力而沒能成功擱在了胸前。那是左手,手上的肌肉幾乎沒了,指關(guān)節(jié)顯得特別粗大。事實上,他早已不需要眼鏡了,不看報紙不觀天色不注意身邊的一切了,戴眼鏡只是出于習慣。才短短兩個月,于非然迅即削瘦成一副骨架子了,不再有精力發(fā)號司令不再有力氣沖誰發(fā)脾氣了。腿間那物件,也不再能雄糾糾地勃起了……
醫(yī)生說他時日無多:嗜睡的時間越來越長,瞳孔已經(jīng)異樣了。
之前,在他還清醒的時候,幾次叮囑過他的兒子,死后千萬別送他去火葬場,他不能接受頃刻間化為一縷煙灰的事實。查實體內(nèi)有了癌細胞并已經(jīng)擴散后,于非然嘴角下撇沉默了好幾天,爾后為自己準備了一副3寸厚的柏木棺材,放在居屋的地下倉庫,上面遮了防塵的天藍色塑料薄膜。召集了次簡短的董事會,“長風”公司的法人代表換成了他兒子于潮,幾張數(shù)額不等的存款單分配到不同的人名下,這幢別墅,于非然早就說過是留給我的。我叫花玄之,記得那是在十多年前我婚姻破裂后不久,一家婦女雜志社做了個采訪,欄目名叫“婚姻的重量”,文中涉及一些隱私問題,為方便起見,雜志社一位面容清雅手指纖細說起什么來喋喋不休的女記者讓我起個化名,我當時正熱衷玄學,什么臥室窗臺放能結(jié)果的植物旺桃花;室內(nèi)文昌位要放屬相筆筒,里面插狼毫羊毫粗細不同的筆;女孩子出嫁那天的日支不能沖本人等等,買了《玉匣記》、《八宅明鏡》、《紫微斗數(shù)》,明白“天尊地卑,陰奇陽偶”的要義,天性方向感混沌,我覺得用在這篇非虛構(gòu)小說中較為合適。想來,一個人再怎么思想解放,私生活還是不能完全曝光的,那樣會雞犬不寧的!
買這幢別墅時,我添了五萬元人民幣,雖然房產(chǎn)證上寫的是于非然的名字,但他私下一定有了交待,不然,他兒子于潮面對我不會是那副冷眉眼。于潮長著好看的五官,有些深陷的眼窩里閃出冰冷的光,恨不能立刻把我掃地出門。
哼,小子,做人厚道點。我心想:人在年輕的時候,常會被生活的表象所迷惑。比如:有一類男人特別會“作”,一副翩翩風度王子氣概為朋友兩肋插刀為愛舍生忘死的樣子,女人呢,在某個年齡段完全昏了頭,聽憑情緒使然,做下后悔終身的傻事。
或許,我就屬于這類傻女人。
二
十二年前的某個午間,應(yīng)該是秋季吧?記得門前那顆蘋果樹樹葉泛黃了,不時有一、兩片葉子落下來,樹頂?shù)闹﹁旧蠏熘鴰最w熟透了看上去紅得誘人的果子。丈夫羅小貴約了給患者做手術(shù),兩歲的女兒羅菲托她奶奶照管,周末才接回來和我們夫妻住。晚下班回家,我胡亂吃了碗酸辣泡面,對著穿衣鏡試涂客戶送的唇膏,淺緋色、閃瑩光,彌散出淡淡的蘋果香,涂著涂著便有些心旗蕩漾起來,鬼差神使地給于非然打了電話,他說正在路上。我道那你過來?
那段時間,我們熱烈的迷戀對方,用短信和電話交換過無數(shù)難以言說的情愫,似乎全世界都不存在了,心心念念只有一個人的影子,找機會就膩在一起。
眨眼功夫,他站到了我的面前,潔白的T恤衫外,套件鴿灰色休閑裝。
“他呢?”于非然棱角分明的臉上浮現(xiàn)出令人著迷的微笑。
“有個手術(shù),做完后還要去外面吃飯?!蔽衣曇糗浀糜悬c發(fā)顫。
“你就敢張狂了?”他擁緊了我,盯著我笑。
“你才張狂?!毖瞿樋吹剿纳畹暮谘壑槔锴逦挠吵鑫易兞诵蔚哪槪行┭?。
我們的嘴唇吻在一起,糾纏著往臥室去……
……風卷落葉,天昏地暗,衣物扔得滿地都是,不知誰的一只白線襪飄到了床邊的空氣加濕器上,狂風暴雨之后,喘息未定,兩人相互說著要死要活的甜言蜜語,沒聽到鑰匙響,更沒聽到有人進門……驀然間,床頭閃過一個人影,驚悸中抬眼見丈夫羅小貴血紅著眼,頭發(fā)豎立,一只手舉著掉了底的空酒瓶劈頭蓋臉砸下來……
“別……別!”我從來沒見過丈夫這副可怕的樣子,使著勁兒喊,卻發(fā)不出音來,眼看酒瓶就要砸到腦門上了,我伸出手臂招架,玻璃碴子扎在手腕上,可能是傷到了動脈,血如泉水一下子涌了出來……一陣死寂降臨,周遭的空氣停止了流動,混亂中,于非然那副淺茶色近視鏡掉在地上,白色的眼鏡腿掉了一只。不知他是如何離開的,也不知我怎么去的醫(yī)院,右手腕上縫了五針。只是從那刻兒開始,錐心刺骨的傷痛由手腕遍及全身,甚至在傷口愈合之后的好多年,隱痛依然不去……
三天后,羅小貴和我協(xié)議離婚,女兒歸他,一切財產(chǎn)都歸他,我?guī)Я藥准Q洗衣物,凈身出戶了。
痛心。羞恥。無奈。
我吊著傷痛的手臂,不敢回娘家,怕被母親罵死!父親病逝后,年邁的母親變得作風強悍,常挑我們姐妹的不是,母親那代人遵循的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俗約,況且,羅小貴是我們家引以為豪的女婿,我們倆相親認識成婚后,他成了我家的私人保健醫(yī)生。家里人有個病痛,街坊鄰居有個身體不適,都找羅小貴拿主意,他學的是臨床醫(yī)學,在北城人民醫(yī)院上班,骨科、外科、急診科等都呆過。
離婚是個意外事件,我暫時住進了妹妹鈴鐺家,我倆是雙胞胎,比我晚幾分出生,可她從來不叫我姐,理由是:說不定接產(chǎn)醫(yī)生弄錯了呢。打小,我倆就是居住小區(qū)的一景,別的雙胞胎形體相貌上難分彼此,可我們倆雖然穿一模一樣的衣服,戴一模一樣的帽子,個子也不相上下,但她胖我瘦,她圓臉,我瓜子型,外形有著明顯的不同,一眼便能分清誰是誰。我們在同一所小學同一個班級背重量相差無幾的書包上下學,一個感冒發(fā)燒,另個準咳嗽流鼻涕跟著難受,老師說是典型的“雙胞胎”感應(yīng)。那是2006年春暖花開時節(jié),我們同一天舉行了婚禮,我喜歡潔白的婚紗,鈴鐺偏愛大紅色的,眾親朋見羅小貴中等身材偏胖而丁立杰個子高且偏瘦,都說我和鈴鐺若互換了男友外形上更有夫妻相。那是我第一次聽到“夫妻相”這個說法。鈴鐺的丈夫丁立杰是現(xiàn)役軍人,他們夫婦還沒有孩子,鈴鐺平時獨守空房。
鈴鐺看到我受傷的手腕,吃了一驚,問明情由,氣惱立刻寫在臉上,指著我責罵:“你也算有文化的,如何做下這豬狗不如的事?!羅菲怎辦?”鈴鐺師范學院畢業(yè)做了小學教師,我懷孕期間,她買胎教音樂讓我聽,生了女兒羅菲,鈴鐺表現(xiàn)得比我還高興,給羅菲買山楂果片,卡通娃娃,漫畫書,羅菲見了姨,纏著不放。
“羅小貴不讓我領(lǐng)走?!蔽铱戳艘谎鄞┏燃t色上衣、蘋果綠褲子的鈴鐺,心想:說過多次,這兩種顏色配在一起太晃眼,鈴鐺依然這副德性。
“你就這么扔下她不管了?”鈴鐺眼圈一紅,兩汪淚水在眼里打轉(zhuǎn)。
“誰說不管?我是她媽?!蔽乙魂嚦帷?br />
“那你……就這么認了?”鈴鐺含糊地問了個我無法回答的問題,覺得不妥接著開釋,“昨天情人節(jié),丁立杰快遞回兩盒‘巧克力’,我還準備給羅菲送去呢?!?br />
“情人節(jié)?”我咧嘴自嘲,羅小貴挑這日子和我離婚,是多大的諷刺?我用力掰開鋁合金制作成的桃形盒子,拿塊銀色錫紙包裝的心形狀的“巧克力”嘗著,甜滑中帶點點的苦,因右手創(chuàng)傷帶來諸多不便,我讓鈴鐺把自來水管擰到足夠小,彎腰用左手細細地洗額頭、眼角、鼻翼兩側(cè),嘴唇周圍,洗了一次又一次,老覺得鼻溝處有污臟……大約從刻兒開始,我染了潔癖。天天無數(shù)次用香皂洗手,指甲修剪得光禿禿的,長指甲容易藏污納垢,不是嗎?
我畢業(yè)于一所不太出名的美術(shù)學校,收獲之一是學會了裝扮,同類色如何對比出層次,調(diào)和色如何養(yǎng)眼被我運用得恰如其分,我永遠不會在著裝上鬧低級笑話。茫茫人海,我一眼就能瞥出某個女子的裝扮是什么檔次的,鞋子配錯了還是發(fā)夾別得畫蛇添足,或者手包顏色太出挑。
時下,我在北城最大的一家廣告公司做美術(shù)創(chuàng)意。因為能標新立異,又能準確理解客戶的意圖,在業(yè)內(nèi)享有很好的聲譽,老總總把一些重要的活兒交給我,還給我配了一間單獨的辦公室。離婚后,我在公司呆的時間越來越長,加班工作之余,最主要的消遣是聽音樂。我特別喜歡聽一些懷舊的、感傷的老曲子,比如:《一樣的月光》《傷心小站》《寂寞的風》等等。這多少有些奇怪,因為表面上我是比較新潮的那類。
三
也不知是月色惹的禍還是大氣場出了問題,老一輩人說是風水壞了,反正那一年,北城接連出現(xiàn)了三起我后來把它叫做“激情離婚”的事件,先是醫(yī)院辦公室的李小敏,值班時和一位醫(yī)生做愛,被聞風而去的丈夫抓了個正著,當場協(xié)議離婚。接著是我,我手腕上的傷還沒好,也就隔了三天,工商銀行的汪愛在丈夫出差期間,領(lǐng)個男人在家,正行男女之事,被丈夫抓了現(xiàn)行。事后傳言說她當公安的丈夫早就察覺她神情有異,懷疑她有了外遇,陰險的設(shè)了個局。還有幼兒園一位姓弓的小老師,和初戀情人藕斷絲連,糾纏不清,常有約會,丈夫得知后舉著菜刀追殺情人,他們夫婦是桃色事件之后唯一沒有離婚的,但這位丈夫后來得了嚴重的抑郁癥。此后好多年,甚至就在我寫這篇東西,作為逝去華年的祭文和妹妹鈴鐺提起往事,她把聲音提高了八度,語氣激憤的指責我:誰會笨到把別的男人領(lǐng)回自己家里?“笨”?或許,但北城地界兒小,出去多是熟面孔,賓館酒店就那么幾家,入住登記都要身份證,況且,去那些地方約會多半是處心積慮的謀劃,而當初我只是一時心血來潮或曰情不自禁。辦理離婚手續(xù),才知道離婚證便宜,一個綠皮小本本,兩元。但這并不是我們之類女子婚姻破裂的主要原因。為什么離呢?某段時間,我迫切地期待與人討論這個問題,李小敏、汪愛和我小聚過一次,在一個有著仿古藤椅、情調(diào)雅致小酒館坐定,尚未開口說話,我便驚奇地發(fā)現(xiàn),我們幾個有著共同的尖下巴,皮膚都細膩白晰,體形都偏瘦。而且嘴唇都較為豐盈,所不同的是我涂了緋色瑩光唇膏,汪愛涂了玫紅色的,李小敏只描了細細的唇線。
“還真像呵。”我說了我的感覺,幾個人面面相覷……“怪不得咱們這么倒運,說不定是狐貍精轉(zhuǎn)世!”李小敏調(diào)侃。
“唉”我輕嘆出一口氣,服務(wù)員端上了苦瓜杏仁、干扁豆角、涼拌茄絲、腰果蝦仁幾樣小菜,看著她的身影遠了,汪愛幽幽地接口道:“誰說倒運了?不就丟了個婚姻嘛,咱照樣過得好好的?!彼穆曇艏让髅挠譁厝帷?br />
“看過《結(jié)婚嗎》?情感口述實錄,寫單身男女的心路歷程,我們能想開,可家里人看不慣。我爸我媽每天嘮叨我的不是?!崩钚∶魮哿藫弁苛吮旧す诘募饧毷种浮?br />
“男人在外為所欲為,倒過來找我們的茬?!蓖魫垡荒樍x憤:“我和丈夫是經(jīng)人介紹認識的,我們屬大齡男女,結(jié)了婚就沒和諧過,他先有了情人,我為報復(fù)的,沒想到自己陰溝里翻了船?!?br />
“女人還講情感,男人給個枕頭就睡?!?br />
“幾千年傳統(tǒng),吃虧的總是女人。”
……
我們像知己般侃侃而談,交流用什么牌子的化妝品,體重增加還是減輕了,孩子誰帶著?三個人喝光了五瓶西藏產(chǎn)的“青稞”啤酒,李小敏輕輕哼著那支《我要去西藏》的曲子,我要去西藏,我要去西藏仰望雪域兩茫茫風光旖旎草色青青,隨處都是我心靈的牧場……不知誰提議的,我們約定找機會一起去西藏。
“以后咱們得相互幫襯著?!蓖魫凼莻€熱心人,我們留了聯(lián)系方式,但不久后,她嫁了個重慶男人,離開了北城。
后來我在電話里問汪愛:“說說怎么會有那么多女人和另外的男人做愛,讓丈夫活捉?”
一次、兩次碰不上,次數(shù)多了肯定就碰上了。
可我只有一次。只一次便釀成大錯終身飄緲了!追根溯源起來,于非然是我們中學時代的英語老師,喜歡戴淺茶色近視鏡,身材適度,氣韻得體,笑容純粹。當初我們班的幾位女生都有些暗戀他,每有英語課,女生們多悄悄換上碎花的、細格的、蕾絲的襯衫,風情別樣。畢業(yè)幾年后聽說于非然辭職下海開起“長風”機械公司?;楹蟛痪茫以谝淮喂ど搪?lián)組織的企業(yè)家會上和他邂逅,他穿黑色休閑風衣,黑色的牛仔褲,白襯衫,混雜在西裝革履故作姿態(tài)的土著中顯得風度有致,我上前打招呼,他熱情地回應(yīng),并挽起我的手臂介紹給他的朋友,說我是他曾經(jīng)的得意門生,我當即怦然心動。直覺告訴我:我們之間會有什么戲發(fā)生。分別后,我們常電話聊,不時發(fā)短信互訴衷腸,終于在某個中午發(fā)生了日后回想令我心有余悸的一幕。后來,于非然真誠地表示,不能讓我一個人面對社會的遣責,等他兒子高中畢業(yè)考上大學之后他就離婚。妻子和他一直維持著貌合神離的婚姻。
于非然的勇于擔當,讓我著實感動了一番,他是我青春時代的魂牽夢縈。失去了婚姻,得到一份真愛,值了。我們在離“長風”比較近的地段租了一套兩居室的民房同居了。他兒子于潮那年十四歲,個子長得差不多和他一般高了,用和他一樣的黑眼珠子狠狠的瞪著我,罵:賤女人!這之后十多年時光里,只要見到我,于潮都會聲罵賤女人,小屁孩子,明白什么“貴”與“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