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灶臺記憶(散文)
是農(nóng)家的孩子,知道最溫馨的去處,就是家中的灶臺了。隨著時代的變遷,它已慢慢遠(yuǎn)離了我們,但記憶還刻在我的心上。
一
農(nóng)村的生活很簡單,無非就是土地上勞作,灶臺上飲食,火炕上睡覺,但這幾件事在農(nóng)家的心目中卻都是極其莊重和正式的。農(nóng)民辛辛苦苦勞作一年,為的就是飯桌上的充盈和肚腹里的飽滿,所以人們很精心經(jīng)營著灶臺上的營生。
在我們家鄉(xiāng),小時候想要弄塊結(jié)實的磚瓦是很難的,所有的建設(shè)還是泥土打的交道多。農(nóng)家的灶臺都是被主人很莊重地放在一個重要的位置。農(nóng)家一般沒有專門的廚房,灶臺就安在堂屋里進門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當(dāng)然也是左首一個墻角的地方,連著里屋的火炕。這里,是主人會客、宴請、迎來送往等諸多重要禮儀和儀式的場所,可見放置其間其地位的重要。
砌灶是很莊重的,請上村里手藝好的師傅,好酒好菜伺候著。灶臺整體形狀一般是方體或倒立的棱臺狀。砌灶的時候,全部的材料早已脫好的土坯。一塊塊方形而結(jié)實的土坯在師傅靈巧的雙手下,不用半個時辰,配以黏土和好的泥,一方精致的灶臺便呈現(xiàn)在大家面前。等大體的構(gòu)造完成以后,和一些細(xì)泥,用抹刀把灶臺外面細(xì)細(xì)抹平,灶臺也就變得棱角分明起來。
砌灶的質(zhì)量直接決定著用灶人的心情,因為灶臺好用了,民以食為天,一家的溫飽也就很好地解決了,也很現(xiàn)實的,也會“巧婦也能做無米之炊”。農(nóng)家燒火做飯的營生一般以婦女為主,其實這活也是任勞任怨的,每天要早早起床,還要早早收工回家,還有隨后的刷鍋洗碗,喂養(yǎng)牲畜,往往是第一個起床,最后一個睡覺。
在農(nóng)村忙飯是一個非常莊重的活計。婦女在家能忙好飯,肯定方圓十里名聲炙手,這個家庭也肯定人丁興旺,和睦團結(jié)。若是男人會忙飯,則會落個好吃懶做的詬病,因為男人是撐家的,如果整天圍著灶臺轉(zhuǎn),豈不是不務(wù)正業(yè)。但是也有矛盾的地方,也如現(xiàn)在只要是大廚出場,往往以男人為主,鮮見女人。在農(nóng)村很注重“婚喪嫁娶”這些大事的,不用大操大辦,最起碼要外雇一個廚師,還有幾個幫廚。這些人肯定是在村里是能家里手,但是唯一缺點在家里是不做飯的,絕對是大材大用,一點兒也沒有折扣。其實都是為了那點小小的薄面,如今,人們的觀念也轉(zhuǎn)變了,不管是男人和女人,丈夫和妻子,還是大人和小孩,只要誰的手藝好,肯定都會主動出手,把飯桌打理得有滋有味。
人們非常敬重灶臺,把它視為神,灶臺旁總要畢恭畢敬貼上一幅灶王爺?shù)纳裣?。人們?nèi)绻砀l鼮?zāi),便要對灶王爺恭恭敬敬,如不得用灶火燒香,不得擊灶,不得將刀斧置于灶上,不得在灶前講怪話、發(fā)牢騷、哭泣、呼喚、唱歌,不得將污臟之物送入灶內(nèi)燃燒等等,名目繁多。每年到了臘月二十三或二十四,灶王爺要升天報告一年的情況時,人們還要為灶王爺擺上供品,供上好吃好喝的,這就是所謂的祭灶。祭灶時,麥芽糖和酒是必不可少的,酒是為了讓灶王爺喝得忘乎所以,暈頭轉(zhuǎn)向,而麥芽糖又甜又粘,把它糊在灶神嘴上,一來灶神嘴吃甜了,就不好再惡言惡語,只能說好話,二來麥芽糖粘住嘴巴,想說壞話也張不開口,只能說個含含糊糊。老百姓把“拿了人家的手短,吃了人家的嘴軟”這一套人世生活經(jīng)驗,也用在了對灶神的供奉上。雖然這是一些傳說,但也足以說明灶臺在人們心目的重要。一方灶臺,浸染了多少農(nóng)家人那質(zhì)樸的愿望和美好的向往,人們敬重它,任勞任怨,帶來的是福祉。
二
說到灶臺,肯定少不了砌灶臺的特有的材料——土坯。
我生活在魯北廣袤的平原上,這里也是黃河尾閭地區(qū)。黃河在平緩地帶上,看似平緩溫柔卻危機四伏,既是人民取之不盡的資源,而又需時刻防范泛濫,正是這愛恨交織的情感鑄就了此處的黃河文化,漫地而厚重的黃色泥土也孕育出了獨特又簡易實用的土坯民房。這兒的民居建筑院落很大,一般為五間北屋、三間廂房,院落內(nèi)另搭建牲口棚、大草棚、豬圈等生活設(shè)施,院前一般還建有一個小小的菜畦,種點瓜果蔬菜,小小的院落充滿了田園情趣。
魯北地區(qū)農(nóng)村的房子大體都是這樣的:一目枯黃的色調(diào),往往以土坯、麥草為建筑材料,即房屋墻體多為土坯磚墻,用麥草泥筋抹墻面,屋頂抹成平頂,上面再用麥草成坡頂,只在門枕石、挑檐石做點雕刻裝飾。這種泥土民居雖不如磚石瓦房堅固耐久,但房屋頂易于維護修繕,草筋的生土房屋冬暖夏涼的舒適程度,遠(yuǎn)遠(yuǎn)要勝于今天的鋼筋混凝土大廈。
人們雖以泥土為原料累屋建房,但是每一步都是非常精心的,絕不馬虎半點。春天只要有點暖的訊息,人們就會如驚蟄般不再蟄伏。潤透了一冬冰雪的泥土開始在腳下泥濘起來,人們會把淤泥翻騰起來。洼地的雜草多,用草耙子順坡一摟,那些經(jīng)過冬寒已干落的雜草紛紛滾落坡底,厚厚地鋪在淤泥上。若周圍的雜草還不夠,也會跑到附近的麥草垛上,再撕扯上幾抱麥草鋪上。
等鋪好了雜草和麥草,人們把褲腿更高,幾乎到大腿根,開始踩泥。一腳下去,大腳板兒周圍厚厚的雜草就會深深地踩進泥里,來來回回幾趟,草和泥就融合在一起了,草不見了,懶散的淤泥就有了筋骨,有了韌性。
等泥和好了,人們還要干一件事,找一個平整的高坡地塊,用抓鉤的鉤齒兒把地皮的土犁松備用。這樣等土坯干了以后,不會和下面的地皮粘結(jié)一起。人們這才開始脫坯,把泥一锨一锨從坑底鏟到高坡上四四方方的坯模里,用腳踩實,然后用抹刀沿模沿抹平,再抓住兩邊的繩子輕輕把坯模提起,一塊方方正正的土坯便留在了土地上。家家戶戶、老老少少都在熱火朝天地脫坯,放眼望去,田野里到處排列著一排排整齊的土坯,蔚為壯觀。
春天的風(fēng)是干燥的,沒幾天地上的土坯就干得差不多了。人們輕輕把土坯揭起來,和就近一塊坯靠在成三角形支在一起,這樣再曬上幾天。等土坯徹底干透了,然后碼在一起,蓋上雜草或塑料布,壓上泥土,等以后蓋房子、盤炕、砌灶、壘院墻或其他建設(shè)使用。
三
飯菜燒好以后,灶臺旁再放置一張方形的小飯桌,幾只小板凳。一家人團坐在小飯桌周圍,不分長幼尊卑,不分男女老少,因為鍋中就是一種菜,桌上還是這種菜,人多就多加食材,人少就少放食材,保準(zhǔn)管夠;大家吃得熱火朝天,滿臉通紅,人手一大碗,大口吃菜,大口喝酒,兩鬢汗珠滾落;旁邊灶膛里木柴燒得噼啪作響,木柴燃燒出的樹脂香氣不時從鼻翼飄過,浸入筋骨,那是久違的纏繞在樹木枝葉中的鄉(xiāng)間氣息;炭火熊熊,鍋內(nèi)湯汁沸騰翻滾,各種食材上下起伏,在熱熱鬧鬧中相互交融,繼而熱氣騰騰,迷了眼睛,聞一聞,香氣繚繞,余味繞梁。這種在“吃”上的無窮樂趣和豪放氣派,只有身臨其境,親口品嘗才能體會。
農(nóng)家燒火、做飯是連貫一起的事情,不會像現(xiàn)在一樣使用天然氣或者用電。后者雖然是方便,但飯食的味道上卻大大的打了折扣,總是沒有那么瓷實,沒有那么勁道,而這些正是大鍋里的那種特有滋味,是一種敦厚,是一種踏實。
燒火做飯是大事,當(dāng)然就需要備足柴草。每到深秋或是冬天,農(nóng)閑下來,人們就會推起小推車,漫地遍野去拾柴草。拾草的人不急不躁,因為到處都是,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慢慢悠悠,一天下來,上午一車,下午一車,推回家晾曬在場院里。有時拾多了,裝不下了,也不用擔(dān)心,一堆兒一堆兒隨意放在野地里,等第二天再來,不用擔(dān)心會有人來偷竊你的勞動成果,因為勞動的人最知道勞動的辛苦。村子附近的柴草拾完了,就要趕著牛車去遠(yuǎn)處,路途遠(yuǎn)了,中午也就不回家了。帶上一塑料鼓子水,幾個饅頭或窩頭,再有幾個咸鴨蛋,這就是很雅致的午飯。累了,在車廂里一躺,曬一會兒冬日暖陽,瞇一會兒眼睛,身體就舒緩下來,繼而起來繼續(xù)勞作。
不用多長時間,十多天的時間,家家戶戶的院子里就會矗立起幾個圓圓的草垛,與低矮的農(nóng)家小院相比它越發(fā)顯得突兀起來。路人總是很自然停下腳步,評點誰家的草垛又大又多,那都是溢美之詞,因為這樣就預(yù)示著誰家的日子過得紅火,主人也勤勞,更說明今年收成殷實,灶臺上充實,不愁吃喝。
四
每天放學(xué),孩子們都會屁顛兒屁顛兒跑回家,一頭扎在灶臺旁,幫助母親燒火。這個活計肯定有誘人的地方,要不也不會樂此不疲。
天涼做飯的時候,一般使用草秸稈,坐在灶臺,暖意融融,很是舒服,所以這時候人們都會主動靠前。而夏天的時候,天熱,如果此時再蹲在旁邊,那肯定是苦差事,人們也有辦法,塞上幾塊干燥的木頭,火焰會長時間不熄,廚師也就會放心地忙活。
童年的時候,農(nóng)村的生活還是很拮據(jù)的,物資匱乏,好吃的東西可圈可點。有點好吃的,肯定在灶臺上首先顯現(xiàn)出來,只要一生火,孩子們也就順理成章地圍著灶臺晃個不停。他們此時乖巧得很,極盡能事,腿像上足了發(fā)條似的,跑前跑后,抱草、提水、拿東西,不用大人吩咐,很有眼力勁兒;嘴上也像抹上了蜜一樣,圍在大人身邊,親昵地叫個不停。一番功夫下來,把大人哄得心花怒放,不停地用筷子夾起鍋里的美食,放在嘴邊吹涼了,再塞到孩子們口中。幾口鮮味下肚,孩子們饞勁兒解了,更活躍起來,灶膛的柴火映紅了臉頰,興奮勁兒更足了。
即使撈不到大人的垂青,孩子們也有自己的辦法,無非就是自給自足。農(nóng)村的天地廣闊,野地的美食自然不少。萬物都遵循著自己“春蘇夏休秋收冬藏”的規(guī)律,每年秋后,是萬物收獲的時候,此時最為豐盛。放眼秋天,走進田野,我們會發(fā)現(xiàn),在人們喜悅快樂的時候,大自然是如此的生機和富有。不用費力尋找,那藏在草叢里的肥碩的螞蚱經(jīng)不住驚嚇,便搖搖晃晃地笨拙地沿草葉兒跳動起來,俯身輕輕一抓,就會自然落入手中。螞蚱很多,不一會兩只小手就塞滿了,還是有辦法的,難不倒從小就在草地里摸爬滾打的孩子們。順手提一根狗尾巴草的花桿兒,從螞蚱脖頸的盔甲處穿過,它就乖乖的留在桿兒上了。逮一個串一個,不大一會兒,一大串螞蚱就沉甸甸地提溜在手中了。完成一串,順勢系在腰間,再捉下一串,沒等村里炊煙飄起,孩子們已滿載而歸。等母親燒完灶火,剩在灶膛里的只有滾燙的灰燼了。孩子們趕緊趴到灶臺旁,用木棍兒把草灰左右一分,把一串串螞蚱整齊碼在中間,再用草灰埋好。隨后,孩子們會在旁邊耐心地等上一段時間,感覺火候到了,用木棍把埋在草灰里的螞蚱扒拉出來。這時候的螞蚱,外焦里嫩,翅膀也被烤沒了,撣去灰燼,一頓風(fēng)卷殘云,還是吃得滿嘴上黑乎乎的。
等飯熟掀開鍋蓋的時候,孩子們都會直勾勾盯著熱氣騰騰的鍋里,那些美味和香氣實在讓他們無法忍受。饅頭和窩頭上的“gazhe兒”、米飯里的鍋巴、菜粥的粘鍋底、蒸熟的咸菜條……雖然很是普通,當(dāng)經(jīng)過灶臺煙熏火燎之后,就成了大家爭搶的美味。人們很是稀罕灶臺,灶臺上鍋,灶膛里的火灰。鍋里可以煎炒烹炸,又能蒸煮熬燉,滾燙的灰燼里可以燒制各種美味,地瓜、土豆、饅頭、面團、花生……只要你往里面埋上一段時間,經(jīng)過火和熱的淬煉,出來的肯定是無以倫比的美味。
一口鐵鍋,一方灶臺,表現(xiàn)了中國烹飪的包容性。灶臺既是炊具、盛具的名稱,還是技法、“吃”法與炊具、盛具的統(tǒng)一。表現(xiàn)了中國飲食之道蘊含的和諧性。從原料、湯料的采用到烹調(diào)技法的配合,同中求異,異中求和,使葷與素、生與熟、麻辣與鮮甜、嫩脆與綿爛、清香與濃醇等美妙地結(jié)合在一起。特別在風(fēng)情上,呈現(xiàn)出一派和諧與淋漓酣暢相溶之場景和心理感受,營造出一種“同心、同聚、同享、同樂”的文化氛圍。它有較大的普及性,即便你是富貴奢侈,也或是普通卑微,無一不偏愛,家家都在做,人人都在做。
縱橫上下五千年,這方灶臺,歷數(shù)不盡的生動的經(jīng)典,宛若亙古流淌的涓涓細(xì)溪,韻澤干涸的生命,經(jīng)久不息、源遠(yuǎn)流長。